【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避世记》 作 者:浅斟慢酌 正文 辛情 辛情是个非常平凡的人,相貌一般,家境一般,能力一般,经历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而且性格还有些内向,所以比一般普通人更没有存在感。 可是实际上她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只不过没什么人注意到罢了。 辛情和千千万万平凡的女人一样喜欢看连续剧,日剧热播的时候看日剧,韩剧热播的时候看韩剧。不过无论是青春年少之时,还是身处平淡的婚姻生活之中,她都不曾成为过追星族成员。 然而奇怪的是,日剧流行的时候总有人说她像日本人,韩剧流行的时候又有人说她像韩国人。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好话,私底下她会把这当作骂人,但说的人真的没有任何恶意,对于这一点她还是有把握的。 她的模仿并非刻意,只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类似于那种被带进沟里的情形,这种情况不独在看连续剧的时候会发生,看系列小说的时候也一样,比如前两年买了一套古龙,五十几本将近六十本一套的书,她一口气就看了两遍,那阵子她就总是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点豪侠之意和不羁之态来,又比如最近对着父母不叫爹妈,居然称起爹娘来了,知道原因是什么吗?——迷上古代言情了。 这说明此人意志不坚定,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 不过对于这个缺点她也不是很在乎,自知出不了人头地,她也就不对自己要求过高,安心地当一个小人物,悠然地沉浸在小说和连续剧里,用别人的精彩装点着自己的苍白,用别人的经历丰富着自己贫乏的人生,悄悄的做一个不为人知的变色龙。 辛情喜欢幻想,从很小开始她就喜欢仰望着星空幻想,小时候脑子里跑的是神话,大了以后是天文和玄幻,幻想起来天马行空不说,还常常进入忘我境界,简直称得上冥想了。 于是有一天,她自己也成玄幻了。 正文 张丰和张裕 辛情的魂魄经过一段寂寞的旅行之后,终于再次回到人间,只不过明显已经换了时空。 她飘飘荡荡的寻找着寄身之处,可是运气不佳,很多次都夺舍失败,正当她担心自己会魂飞魄散时,忽然听到一阵哭喊。她连忙过去,见一个年约八、九岁的男孩跪在另一个小孩身边,一脸的恐惧和无助,急切地哭喊着:“姐——,姐——,你醒醒蔼—,醒醒蔼—” 这两姐弟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不过小弟弟虽然瘦弱,眉眼倒还是蛮俊的,身上脸上也并不很脏,但靠坐在墙边的那位姐姐就不同了,不仅全身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的,就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看不出是美是丑。这样的身份处境,无疑是很难翻身的,但游魂犹豫了一下还是扑了过去,接触的刹那,它清楚地感觉到少女的消极与虚弱,几乎是一触即溃,让它轻轻松松地就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并接掌了她的记忆。 少女姓张,名丰,弟弟叫张裕,祖籍魏郡,原本家里也小有资财,只不过后来败落了。她的父亲年少时也享受过富家少爷的待遇,虽然说不上金马玉堂,但也衣食无缺,后来家里日渐困窘,他倒也并没有意志消沉,反而以王猛为榜样,于困境之中坚持学习,期望有朝一日重振家声,光耀闾里。 秦天王符坚是个重视人才,任贤用能的帝王,曾诏令“关东之民学通一经,才成一艺者,所在郡县以礼送之。在官百石以上,学不通一经,才不成一艺者,罢遣还民。”张丰的父亲颇有才学,按说应该得到举荐,可是由于身份低微,一直无人理会,数次向郡县长官自荐,都被拒之门外。后来落脚于长安西市,他以为天子脚下,政治一定会比别处清明,自己的才能一定会得到承认,只可惜他至死都没有遇到他的伯乐。 三年前张父在西市摆摊卖草席的时候,和妻子一起被氐族纨绔虐杀,年幼的张丰和张裕失去父母的庇护,很快沦为乞儿,三年来姐弟俩吃尽苦头,受尽欺凌,活得异常辛苦。 几天前,一个叫范二的乞丐抢夺他们的食物,这人年纪比他们大得多,两人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但张丰姐弟却不甘心失去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于是一边挨打一边拼命地把食物往肚子里吞。 这种以强凌弱的事情,人们早已经司空见惯,原本是不会有人过问的,只是那天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竟让他们遇到了一个热血少年,那少年激于义愤,让随从把恃强凌弱的范二暴揍了一顿,说是让他也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 他使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后,非常潇洒地走了,范二一肚子的窝囊气无处发泄,张丰和张裕就倒了霉,范二认为要不是张丰和张裕跟他抢食,他就不会吃这么个大亏,于是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恨全数发作到张家姐弟身上,天天跟在他们后边,把他们得到的所有食物全都抢去,不要说是饭了,就算是一根野菜,只要他们想放进嘴里,他也要抢走,摆明了就是要饿死这两个孩子。 这样一来,那些原本愿意周济张丰姐弟的人,也不肯再给他们东西了,好在张丰并不是完全靠乞食维生,有时她也会帮人干活换取一点吃的,只不过这种机会并不多,被跟踪的这几天她只在李家食肆得到过一次洗碗的机会,换来的吃食两人躲在食肆的后厨门口分吃了,后来再讨到食物的时候,如果是干粮,张丰总是先咬一口,再把东西抛给弟弟,然后一边吞咽一边缠住范二;如果是汤类,她就会把进食的机会完全让给张裕。 所以张丰是饿死的。 寄身于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身上,辛情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改变目前的处境。 但是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谓咸鱼翻身,那绝对是高难度动作,她并不以为彼张丰变成此张丰,就一定能够改变命运,说不定,自己还不如原来的那个少女。 辛情成为这具体身的主人之后,原本已经麻木的知觉也在强烈的求生意志的刺激下复苏,其中最强烈、最不容忽视的感觉就是饥饿,她没想到极度的饥饿竟然那么难受!这让她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能够有饭吃竟可以卖儿卖女卖自己,说真的,与其忍受这样的痛苦,倒真不如一死了之。 而现在的问题却是,再弄不到吃的她就得饿死,但让她向人乞讨却太难了,张丰虽然留下了自己的记忆,她的感情却随着她的灵魂消失在风中,因此内向而矜持的辛情便无法突破心理障碍,重操张丰的旧业。 辛情只有支使张裕。 “小弟,替我找点吃的来。” 这句话辛情是用普通说出来的,说完之后觉得不对,便在脑子里搜索这句话“正确”发音,却发现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辛情暗自叹气:原来自己并没有继承到张丰全部的记忆,看来得好好想个理由才能搪塞过去。 张裕似乎没有注意到,听见辛情要他去弄吃的,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找,姐,你在这里等着啊。”说完飞快地爬起来向外跑,跑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泪痕狼藉的小脸上满是不安,叫道:“姐——。” 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张裕这才放心地跑走了。 辛情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角边,等了半个小时仍然不见张裕回来,便开始担心起来,心想自己就算没有勇气去讨饭,至少也该陪着他,这么样混吃等死也太可耻了。于是强撑着站起来,慢慢往巷口走去。 还没走出去,就看张裕进了巷子,一边跑一边回头,辛情见他跌跌撞撞的,忙张开手臂想接住他,却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张裕弯身去扶她,辛情却不起身,而是拉他一同坐下,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说:“被人欺负了是吗?” 张裕疑惑的望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摇头,然后改坐为跪,把一张污迹斑驳的小脸凑过来,鼓着嘴向辛情吻了过来。 辛情皱了皱眉,有点嫌弃他脏,可是想着小孩子受了委曲需要安慰,也就打算给他一个亲亲,不料这孩子却对着她的嘴亲过来,辛情把脸偏开,张裕固执地把嘴凑上去,辛情叹了一口气,心想小孩子也不懂男女之别,算了,让他亲一下吧。 但张裕却没有亲她,只是让嘴巴贴着辛情的嘴巴,辛情便只好去亲他,刚一张开嘴,就感觉到有东西顶进她的口腔。辛情立刻尝到食物的味道。 稍稍犹豫之后,辛情便把这一点混和着张裕唾液的食物纳入口中,眼泪随之滚落面颊。 食物很干很硬,虽然已经被嚼得半碎,却仍然散的,而且也没有明显的谷物香味。 但是辛情却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 她还没有做过母亲,没有经历过怀孕、分娩、哺乳、换屎洗尿这些事,虽然已为□,却仍然保留着很多女孩子的毛病,有不少心理和生理上洁癖,别人穿过的衣服不穿,别人用的被子不用,接触公共场所的水龙头门把手之类,要用纸巾垫着手,更别和人共碗筷水杯之类了,可是现在她却吃下了张裕嚼过的食物。 不仅是因为饿,更因为她知道这口食物有多么珍贵! 那一定张裕忍受着拳打脚踢,费尽心机才保留下来的。这一口嚼碎的面饼,不仅隐藏着委曲和愤恨,还饱含着一个乞儿全部的爱,她又怎么能够嫌弃它不干净。 “姐,你别难过,”张裕伸出脏脏的小手擦去辛情的眼泪,“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范二打死!”他原本想问问姐姐为什么说话那样奇怪,这会忙着安慰人也顾不上问了。 辛情站起身,牵起张裕说:“裕儿,走,姐带你去找吃的。” 裕儿是张丰对张裕的昵称,显而易见,辛情已经开始进入了姐姐这个角色之中。 可是张裕却害怕起来,他觉得这个姐姐有点陌生,不仅说话的口音很奇怪,而且好像整个人都与平时不同了,张裕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不安,问道:“姐,你说话怎的那么奇怪?” “因为我遇上了一件奇怪的事。”辛情本想迟些时候再解释的,看来是不行了,没奈何,只好现在就交待。 “啥奇怪的事?”张裕既好奇又悬着某种担心,感觉跟准备听鬼故事差不多。 辛情讲的也正是鬼故事。 “刚才,就是你哭着的时候,我恍惚去了一趟阴间,刚上奈何桥,忽然一个白珠子撞上我,随即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吼道:‘傻妞,快跑!再不跑就死了!’我正不知该怎么办,就见桥的那头冲过来许多鬼差,大喊着:‘抓游魂啊,抓住那个逃跑的游魂!’脑子里那个声音紧催道:‘快跑,快跑,抓住了就要进刀山火海、下油锅!’我吓得慌忙跑下奈何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醒过来了,可是醒来后就有一些事情记不清了,反而有一些别人的事在心里翻腾,想忘也忘不掉。我想肯定是那个白珠子搞的鬼。” 裕儿吃惊地望着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问:“那你现在还是我姐吗?” “当然是!”辛情斩钉截铁地说,“除了忘记关东话怎么说,其他的事我几乎全记得,说起来倒是捡了个大便宜。” 看着裕儿一副想信又不敢信的可怜样儿,辛情笑了笑说:“放心吧,我会像以前一样疼你。” 裕儿听了这句话更加不安,脸上现出戒备的神情,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问:“那你说,咱的家乡是哪里?” “魏郡,后来迁到扶风的官道乡柳树里” “爹娘的忌日是哪天?” “九月十一。” 张裕还是不放心,又问了几个问题,辛情都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只有个别不知道,至此,张裕才初步地放下心来,辛情见他神情缓和下来,连忙可怜兮兮地说:“裕儿,再问下去姐姐可真要饿死了,下次再逛到阴间估计就再也回不来了。” 张裕脸上现出羞愧的神情,对她说:“姐,你在这等着,我去找吃的!” 辛情牵住他的手说:“我们一起去。” 正文 抢食 长安有五个市坊,却只有西市在城墙之外,西市卖的大多是中低档的货物,准入标准也比较低,相对的,秩序也就比较混乱,熙来攘往的,喧闹异常。 出了巷口,右手边大约五十步的街道上有一个烧饼铺,辛情被那诱人的香味勾引着,不知不觉来到铺子门口,一双眼睛贪馋地盯着那雪白微黄、撒着一层芝麻粒的面饼,怎么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卖烧饼的男人一边翻着饼一边吆喝,不时应客人的要求递上烧饼、收钱找钱、迎来送往,满面笑容的样子看起来和善极了。可是当他抬头看见辛情和张裕时,却立即就沉下来脸,像驱赶野狗似的哄道:“去去去,走远些!别站这里碍眼,没的让人看了没胃口!” 辛情瞪了他一眼,正要走开,就见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塌腰拐腿地晃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呦,泔水都吃不上的贱人,倒馋烧饼来了,莫不是饿疯了吧?哼哼!” 这个人就是范二。 辛情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拉起裕儿离开。这么一个阴沟里的老鼠,辛情根本就不屑理他。 范二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诸如害怕、绝望、愤怒这类他想看到的东西,心里非常不快,堵住两人的去路威吓道:“我劝你们不要白费力气了,不饿死你们我是不会干休的!” 辛情仍旧不理他,他挡住前路,辛情就和裕儿向后转,反正她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范二看着这两个小孩的背影,忽然很想把他们抓住狠揍一顿,可是想想现在又没东西可抢,揍他们一顿不过白费力气,况且这俩贼胚这么可恶,正该慢慢折磨才解气,这么一想便不再生气,闲闲地晃着跟在两人后面。 为了节省体力,辛情很快就停下了脚步,开始仔细地观察起行人,寻找着下手的目标。 这位老大爷看上去很慈祥的样子,应该比较好说话吧?辛情做了几个深呼吸,勇敢地向目标人物走过去。 “老丈,我和小弟饿了好几天了,请问您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吃的?”辛情行了一个礼,努力模仿着别人口音说道。 这是辛情生平第一个行乞,一副彬彬有礼又难为情的样子,话也说得不伦不类的,实在算是太业余了。 裕儿连忙帮腔道:“老丈,行行好,救救我们吧,善有善报,您老一定会多福多寿的。” 辛情的眼光不错,老大爷果然是个好人,乐呵呵地掏出一个豆面饼子,掰了一半递给裕儿说:“那就承小哥你的吉言了。” 辛情和裕儿连忙大声道谢。辛情还沉浸在喜悦和感动中,裕儿已经飞快地在饼子上咬了一口,然后塞到辛情手里,接着就立刻扑向身后的范二。 可是这一次三人离得太近了,范二带着缠在他身上裕儿向辛情猛的一扑,就把面饼抢了手里,然后往怀里一揣,腾出手来就准备对付这两姐弟。 辛情见那块面饼是不可能再抢回来了,便不肯做无谓的牺牲,裕儿却仍不甘心,顶着拳头死缠着范二不放,指望与辛情合力再把饼子抢回来,不料辛情却说:“裕儿,我们走。”张裕闻言只得放弃。 范二得意地睨视着面前的弱者,心里感到非常快意。 辛情伸手揽住对范二怒目而视的裕儿,向前走出十几步之面再次站定,挑选下一个目标。下一次,她就不会这么迟钝了。 “今天他没有同伙,等下再要到吃的,我们一人一半,往相反的方向跑。”辛情扶着裕儿的肩膀,对他耳语道。 裕儿眼睛一亮,随即懊恼地说:“我真是笨死了,方才怎的没想到?白白便宜了那泼贼!” 辛情揉了揉他的脑袋,微笑道:“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有了对付范二的法子,裕儿高兴起来,更加卖力地向经过的行人乞讨,辛情却不肯随便开口,而是认真地挑选着目标。 可能是饿得眼花没看清楚,也可能她识人的本事太差,面相憨厚的大婶,天真的小姑娘,爱面子的小伙子,领着小孙子的老爷爷,每一个都不像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辛情几次出手,竟没有一次乞讨成功。 就在辛情觉得自己要饿晕过去的时候,终于有一个相貌很彪悍的大嫂慷慨的给了他们一个黄米饭团。 辛情用眼角扫了扫虎视眈眈的范二,很机灵地没有像上次一样对着人家的背影道谢,而是紧紧跟着彪悍的大嫂,一边致谢一边把饭团分成两半。这时,辛情灵机一动,心想我何不跟着这位大嫂多走几步,借助她的威慑力把这些饭团全部吃进肚子里呢?可是她立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只一眼,她就明白地看出范二根本不会顾忌那个大嫂。而辛情也不敢奢望人家慷慨地表达了同情之后还会再行侠仗义,帮自己打跑无赖,那位大嫂虽然长得彪悍,毕竟也是一个年轻女子,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绝不可能愿意招惹上范二这种人。 辛情和裕儿分了饭团之后立即拔腿向相反的方向跑。范二微一犹豫便作出选择:先追大的,抢了大的之后再追小的。的确,大的这个明显比较虚弱,三两步追上,抢了饭团之后再追那个跑得比较快的,仍然有可能把两份都抢到手,即使只来得及抢到一份,也是容易追的那个剩下的更多些。倒不是说这个范二的心思有多灵活,实际上这些原因他未必会在一瞬间想透,但长期抢食积累出的经验,却让他立刻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辛情在人群中逃蹿,速度竟然不比她前生差,一个快饿死的人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但是在一个资深乞丐面前,一个宅女的速度,无疑是没有任何优势的,辛情拼了命的跑,也只不过跑了不足十步就范二被追上了,被追上的瞬间,辛情立刻把饭团交出去,不过这一次辛情好歹吃到了一口,没有象前次那样一无所获。 辛情表现让范二很是意外,辛情趁他发愣的机会紧走几步,和他拉开两米以上的距离,她不知道张丰怎么会有勇气和范二近身纠缠,反正她是绝对不想和这种人有任何身体接触的。 范二虽然对她的一反常态感到有好些意外,却也懒得多想,看看裕儿已经跑远,再追上去也捞不着什么了,便专心盯紧辛情,不再管裕儿的事。 幸亏垫了一口干饭,不然辛情还有没有能力继续行乞都难说,可是接下来她必须更加谨慎才行,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还能激发出多少潜力,不过肯定不太多就是,所以决不能再做消耗自己体力却让别人享受成果的傻事。 辛情站在路边,足足有两刻钟的时间一步路都没有走,一句话都没有说,范二几乎以为她是故意和自己耗上了。说实话,辛情倒是想这么做,只不过她却耗不起,所以在看到合适的目标之后她马上出动了。 “先生,请您发发善心,给我一点吃的好吗?” “哼!” “这位姑娘,能否给点吃的?都说助人为快乐之本,请帮帮我吧,你会为自己的善良感到骄傲的。” “你倒是挺会说话的,不过这些点心却不能给你吃,你不配。” “这位公子……” “臭要饭的,离我家少主人远点! 凭良心说,经过多次训练,辛情的业务水平真的提高了不少,可不知怎么还是屡屡碰钉子,要说起来这也正常,要是每次开口都不落空,要饭的还不都成富翁了?可辛情不是张丰,每开一次口都要鼓足勇气,心里的难受甚至比饥饿更剧,这让她怀疑,这样的牺牲是不是值得。不过最终在尊严和性命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位公子,能不能给点吃的,我饿坏了。”辛情迎向下一个目标。她仍然没有学会乞求,只会向人请求。 这次这个不是贵公子了,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间颇有些英风侠气。 少年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伸手自怀里掏出一块黑黑的干粮递给她,辛情接过后掰成两半,一半紧紧地捏在手里护在胸前,另一半递还给他,说道:“谢谢您的慷慨,我只要一半就行了,这一半您留着自己吃吧。”说完在自己的那一半干粮上咬了一口,快速地咀嚼起来。 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体贴或者善良,只是为了延长与这个目标打交道的时间。 少年没有接她递回去的那块干粮,淡淡地对她说:“我不要,你全吃了吧。” 辛情非常高兴地再次道谢。这段时间她挑选的目标全是那种气场很强的人:手握权力的中年人,刁蛮的富家小姐,讲排场青年公子,还有这位热血少年。为的就是要让范二有所顾忌,不敢当面践踏施与者的同情心。所以她必须设法在这位施主的身边多呆一会儿才行。 可是说真的,就自己目前这个鬼样子,实在很难博得别人的好感。她猜张丰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很可能是故意的,但这样子安全倒是安全了,可多招人嫌哪!现在想稍稍收拾一下都来不及。 辛情不善于讨好人,更不知道怎么搭讪,她现在只能一遍遍的道谢,可是感谢的话说上三遍就足够了吧!再继续说的话,不管是说者还是听者都难免会觉得尴尬的。 但是冷场是绝对不行的,人家不耐烦了就会哄你走,没有人会和一个臭要饭的客气。 一口干粮下肚,再不吭声可就危险了!辛情觉得以吃下一口干粮的时间作为间隔,应该是合适的,但这也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还需要争取别人的理解才行。 “我差点饿死了,不是遇见您,我一定活不过今夜。”这一句既是解释,也是感谢,应该还算得体吧? 少年寓意不明地笑了一下,不知是觉得她说话夸张,还是被吹捧得高兴了。 他不搭言,辛情只好继续找话来说,足足考虑了一口干粮的时间后,说出的却是:“公子……呃,贵姓?”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一点巴结的诚意都没有! 辛情知道不对,立刻补救:“哦,对不起,请恕我冒昧。呃——,其实我是想说,西市这里我非常熟悉。”天哪,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话题! “公子您来这里是想买什么?这西市里什么店铺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卖什么东西,哪里的东西物美价廉,哪家的店里掌柜厚道,我全都心里有数,保证能让您买到称心如意的商品。” 说出这么一大段殷勤的话,辛情的紧张总算缓解了一些,私下觉得自己表现这么好,应该不会马上被赶走了。她的目光再次瞄向逡巡在不远处的范二。那个泼皮倒不愧是一个资深乞丐,直觉到少年是个惹不起的危险人物,很明智地选择了隐忍。辛情奸计得惩,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少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禁觉得这个小叫花子很有意思,口音稀奇古怪,说出来的话不伦不类,浑身上下脏得看不出人样,却偏偏让人觉得不像个乞丐,怎么看怎么滑稽,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决定逗一逗这个乞儿,于是说:“哎,小叫花子,我救了你的命,你不是应该问清我的家乡姓名,日后报答吗?怎的你方才问了一半又不问了,还说请我宽恕,这是何意呢?” “呃,我是觉得你也许不屑于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臭要饭的,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冒昧了,所以才道歉。”实际上是因为她察觉到对方不会告诉自己,于是按旧有的道德观念把这归于探人**才道歉的。辛情抬眼看了他一下,心里嘀咕:“难道自己理解错了?也对,古人的防心应该不象今人那么重。”于是说:“您愿意告诉我你的姓名吗?将来有机会我会报答您的慷慨。” “不愿意。”少年很干脆地回绝道。 辛情很想甩给他一个白眼,可她不敢,只有木着脸不吱声。 少年没有理会辛情的郁闷,戏笑道:“哎,臭要饭的,你是男是女啊?叫什么名字?” 叫人叫花子还不够,竟然直接叫别人臭要饭的!这小子真是太没没礼貌了!辛情心里生着闷气,脸上却一派平静,温驯地答道:“我叫张丰,是女的。” 不知为什么,辛情没有报自己的本名,其实随便说哪个名字都是一样的,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叫花子的名字是真是假,但她却下意识地隐藏了真实的自己。对此她并没有深想,实际上也没有必要深究,因为无论如何她今后都要用这个身份生活下去。可她对于目前的身份却又不免觉得委曲,心想:看看,这就身份的差别,她问人家的名字人家可以不理,可人家问她她就不能不回答。 “你是哪里人?口音那么奇怪。”少年继续问道。 “不知道,从记事起就在这讨饭了。”张丰随口答道。编瞎话太麻烦了,反正人家也不过闲极无聊逗闷子玩,兴你逗我,难道不兴我逗你? 张丰说完咬了一口干粮,刚才太紧张,一直没留意它的味道,现在吃出来了,是豆类的香味,看颜色应该是黑豆做的,还是死面的,很香!张丰抬头冲少年一笑。 少年却已经沉下脸来,显得有些深沉。 他看了一眼张丰,她正在吃干粮,吃得很急,可是咀嚼的时候嘴巴却闭得紧紧的,就凭这副吃相,也不像是个从记事起就开始讨饭的人! 其实张丰的伎俩他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他并不介意暂时充当她的保护伞,就范二那种东西,不在他眼前惹事就罢了,否则他也不介意收拾他一顿。虽然觉得这个小叫花子有些古怪,但这年头国破家亡的事太多了,就算这个小乞丐是王子也没什么可让人惊讶的,说实在的,他对张丰的身世并无兴趣,更不稀罕她的报答,可是被自己所庇护的人欺骗,总是多少让他感到有些不快,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这个年纪的人总是比较热血冲动,喜欢动拳头,他们还没有学到多少成年人的心机,处理问题的手段往往简单粗暴,可是他们自已本身却又偏偏是最敏感脆弱的人,感情很容易受到伤害。 张丰努力地跟那块黑豆饼奋斗,心想不知裕儿有没有讨到吃的,瞥了一眼在不远处逡巡不去的范二,趁着少年没有问话的功夫,以最快的速度把面饼吃完,一口都没敢留。 总算不饿了!张丰舒了一口气,再次对少年一笑,笑容中充满感激。想起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到底要买什么,张丰再次问道:“公子,您准备买点什么?” “买鞋。”少年虽不至于为张丰的撒谎闷闷不乐,却已失去了逗趣的心情,便又恢复了深沉的模样。 “哦。买鞋啊,”张丰并没有注意到少年的不快,一边回想一边说:“要说各类齐全,式样新颖,当然非刘家鞋铺莫属,若要结实耐穿,还是樊家的鞋更好,另外吕大嫂的布鞋也很不错,即结实又舒适不过式样比较单一,鞋面也多是粗布的。”说话间来到一个路口,便又提醒道:“靴行在东面,从这里左转,经衣肆再向北走,不过百数十步就到了。” 少年没有应声,象是直接把张丰忽略了,张丰却把这视为理所当然,安静地在前面引着路。 范二一直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监视着张丰,眼里闪动的阴狠让张丰感到害怕。张丰想,至少今天一定不能让他抓到自己。 正文 是非与对错 张丰领着少年走樊家鞋铺,面对伙计那一脸厌恶准备哄人的架势,没等他开腔,便先声夺人地嚷嚷道:“我带这位公子来这里买鞋!你们可别欺客,我虽然买不起鞋,可这鞋的价钱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要是开出的价钱不对,我就带这位公子到别处去买!” 伙计心说:“臭要饭的,不过是带个人来买鞋,就敢对我瞎嚷嚷,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好处,就把人奉承到天上去了,竟然把这么一个穷小子呼为公子,别说这么个穷小子根本不配,便是真正的贵介公子,别人也不过称一声郎君罢了,哪有人称公子的?真是个屁事不懂的叫花子!”可是腹诽归腹诽,伙计却不敢怠慢了客人,眼前这个虽说不像个多有钱的主,但也决不是个买不起鞋的人。 伙计瞪了张丰一眼,然后堆起笑脸向少年道:“客人,别听这叫花子混说,我们樊家鞋铺的鞋结实耐磨,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您只管放心买,客人,您里面请。” 鞋铺里另有两个穿着军服的人正在付钱,张丰躲在门边偷看外面的范二,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挑选鞋子的少年,在两个士兵出门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藏在他们身后悄悄溜了出来,躲躲闪闪地换了几拨人墙,总算脱离了范二的监视。 范二发现张丰竟然从自己眼皮底下溜掉了,气极败坏之下立刻全力搜索起来。 店铺进不去,钻胡同又怕被堵住出不来,可供张丰藏身的地方实在太少,几次被范二发现,总算老天有眼,每次都被她险险逃开。 傍晚的时候,张丰总算摆脱了范二,放松下来之后,才想起张裕,连忙往“家”里赶去。 坊墙西北角,一个用砖头石块垒起来的窝就是张丰和张裕的“家”,这个窝高不足三尺,宽不足三尺,长也就三尺出头,顶上搭着些树枝稻草,再糊一层泥巴,地上一层干草就是被褥,爬进去之后,坐时头挨着屋顶,躺下得缩起腿,两人挤进去之后翻个身都难。可就是这么一个小窝,也是他们费了很大劲才盖起来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稻草无不凝结着两人的血汗。她对这个家虽然不像原来的张丰那样有感情,可是在经过一整天的历险之后,在这夜幕降临之际,身心俱疲之时,能有个可去的地方仍然让她感到安慰,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还没到家,就听到张裕的痛呼声和范二的喝骂声,张丰怒极,这个臭流氓!真是太可恶了!立刻就要冲上去凑他,刚跑出几步被一个小沆绊了一下,扑倒在地的时候人也清醒过来:敌强我弱,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张丰爬起来后就猫着腰跑到墙根上,悄悄地顺着墙跑到家里,抽了一块砖头后再轻轻潜行到范二身后,瞅准机会扬起手中的砖头往他后脑勺上拍去,只听咕咚一声,范二就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姐——”蜷缩在地上的张裕爬过来抱住张丰的腿哭喊道。 张丰单膝跪地把他揽入怀中,叫了声“裕儿”,却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他,只得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裕儿,你伤到哪儿了吗?”张丰担心地问。 张裕摇了摇头,抽噎道:“我没事。姐,他死了吗?” 张丰过去探了探范二的呼吸说:“没死,只是昏过去了。” 张裕骂着恨恨地踢了他几脚,忽然害怕起来:“等一下他醒了可怎么办?他会打死我们的!姐,我们跑吧!” 张丰摸了摸他的脸说:“放心,我不会让他再欺负我们!你等着,姐这就灭了他!” “对,打死他!”张裕恨声道。 “不,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们才不给这种人渣抵命呢,咱不要他的命,只要敲断他的腿就行了,他走不成路就没法再欺负人了。” “对!对!咱打断他的腿,让他一辈子都走不了路!”张裕高兴地附和道,其实他也没胆杀人。 “好,就让一辈子走不了路!”张丰一边答应着,一边就着微弱的星光拾起刚才那砖头,在范二小腿处比划了一下,一咬牙,狠狠地一砖砸下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范二一下子从昏迷中疼醒过来。 范二抱着腿在地上滚,张丰和张裕便心情各异地站在那里看着,范二嚎了几声后又开始骂人,张裕当即毫不客气地回骂,张丰心里却开始犯嘀咕,觉得自已刚才那一下未必能砸断范二腿骨。 范二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后就爬了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单腿跳着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来,张丰一看不好,拉着张裕的手跑到家门口,一把掀掉屋顶,把混和着干草树枝的泥块劈头盖脸地朝范二招呼,屋顶没了之后就开始扔砖头石块,范二被砸得哇哇大叫,却发了狠地往前冲,誓要捉住这两个害他吃尽苦头的家伙,这一次他一定要折断他们的四肢,让他们活活疼死! 眼看就要被范二堵在墙角,张丰抄起一根木棍叫上张裕跑了出去,范二伤了一条腿,转起身来很不方便,张丰跑掉之后便去袭击范二的背后,范二一手拎了一块砖头,转身朝张丰砸来,张裕机警地跑回墙角摸了一根棍子一块石头,石头扔出去后没能砸中范二,却已经成功地引起了范二的警觉。 这一次,张丰和张裕终于在二对一的争斗中赢了一次!打倒了范二之后,张丰挑了一块最大的石头,把范二的两条腿全部砸断,随着那一声几不可闻断裂声,她心里也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错位了一样。 张丰和张裕沉默地离开那个已经破碎的家,来到一条背风的巷子里依偎着坐下,先前的隔膜,已经在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情义中淡得看不见了,两个人都伤痕累累,可是却疲倦得连疼痛都可以忽略,这疲倦并只是身体上的累,还有情绪起落太剧造成的心理上的麻痹,这种双重的疲倦下,两人不一会便在料峭的春寒中熟睡了。 后来,张丰到底还是被冻醒了,醒来的时候天是漆黑的,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想起来活动活动,却又冷得不想动身,便告诉自己说,运动虽然能让人暖和一点,可那是要消耗热量的,自己腹中空空,今天的早餐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呢,想着想着,突然不可抑止地流下泪来,她本是为了自己的懒惰找借口,可是想起这一昼夜的经历,想到自己的处境,便无端的感到委曲。 之前的三十年,她一直有吃不完的食物,有穿不完的衣服,有宽敞明亮的房子住,有高床软枕可睡,有亲人关心爱护,做着算不上辛苦的工作,过着有尊严的生活,可是现在,她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那种生活,现在想来是多么诱人啊,可是当时她却只觉得沉闷无味!那些从未被她珍惜过的幸福啊,怕是只能放在心里,再也没有机会亲历了。 “我还能回去吗?还能继续做平凡的辛情吗?如果再一次魂魄出窍是不是就能回去?”想到那可怕的寂静和无尽的黑暗,她忽然又失去了勇气,“宇宙那样浩瀚,能两次进入同一个地方的几率近似于零,还是别妄想了吧。” “要不换一个身体?”可是这种事情也是有风险的,万一不行呢?那岂不是悔之不及!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怕死。真的,她以前一直觉得日日相同年年相似的生命没有什么可珍惜的,总是想,假如死亡能够像眼眠一样无知无觉,她倒是欢迎希望死神早些降临。没想到都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了,她反而怕死起来,这算什么! “姐——”张裕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叫着张丰。 “嗯。” 张裕坐起来,张丰也跟着起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身体都僵了,可是她又不敢随便翻身,因为好容易积攒的一点热乎气,稍一动就消散了,每动一下都只会更冷。 “姐,”看见张丰脸上的泪痕,张裕立刻变得小心起来,“你是不是饿了?别担心,我昨天抢到半个烧饼,藏到小屋干草下面的坑里了,我们去扒出来,正好看看范二那泼贼走没走。姐,你说他要是没走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说怎么办呢?”张丰问。 “把他赶走!”昨天是因为小屋毁了,而且不敢和范二呆在一起才离开的,张裕可没想过要舍弃自己的“家”。 “好,把他赶走。”张丰其实并不想住那种狗窝,可是和露宿相比,窝里总要暖和些。 两人从被体温暖一夜的地面上起来,在黎明的微光中抖着身子往“家”走去。 范二躺在小窝的废墟中,不知是昏迷还是昏睡。张裕看着地上仍没完全干涸的血迹,以及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范二,脸色有些发白。 “裕儿,这里住不得了,我们走吧。”张丰的脸色也很难看。 张裕没应声,走到墙角扒出昨天藏起的烧饼。藏烧饼的地方就在范二的身边,挨着他的头,张裕的眼睛却一直躲着他,只专注于手下一点。 烧饼扒出来之后,张裕拍了拍上面的土递给张丰,“姐,有范二跟着,你昨天一定没吃到什么吧?姐,你快吃,别又饿坏了。” 早晨醒来看到张丰的眼泪时,他就不由得想起张丰说的那句“再去阴间一趟,只怕就回不来了”的话,心里暗暗埋怨自己粗心,没有早点想起来,早点把烧饼拿给姐姐吃。 张丰没有去接那半块烧饼,她没有勇气把这种东西放进嘴里,虽然它看起来比昨天那个黑面饼好看得多。 “我不饿。裕儿,这里住不得了,我们走吧。” 张裕虽然舍不得这个家,可是却也不再提要把活靶范二赶走的话,两人便一起离开了这个让人压抑的地方。两人谁都没有去查看一下范二是死是活,也没有提过一句这方面的话,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 无论是三十岁的小白,还是九岁的小叫花,都没有面对这件事情的勇气。 张裕再次把那半块灰扑扑的烧饼举到张丰面前,劝道:“姐,吃吧,别饿死了。” “我昨天吃了整整一个豆面饼呢,你吃吧——你昨天怎么没吃?”张丰柔声问。 “我昨天吃了饭团,就想着把烧饼留给姐姐,你不是想吃烧饼吗?” 张丰看着他笑了笑,“你不想吃烧饼吗?” 张裕微赧,“想。” “那就全吃了吧,我昨天差点没撑死,到现在肚子还难受呢。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抢到这块烧饼的。” “是一个小哥儿掉到地上的,我看见后赶紧抢了就跑,他家人没追上。”张裕有点小得意。 张丰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快吃吧。” “那,我吃一半,留一半给姐姐。” “嗯。”张丰答应着,把裕儿递过来的一小块烧饼顺手放进衣服内的怀袋里,却没打算真要吃它。 正文 转行 张丰和张裕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乞讨,可是没有了死亡的威胁,张丰被压制的自尊心就又抬起头来,开始消极怠工,张裕打躬作揖卖力地向人乞求,她就只是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后边。 不过她虽然对乞讨不上心,但眼睛脑子却没闲着,浏览着各种店铺,心里不停琢磨着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还不时上门自荐一番。 “大叔,需要人洗碗吗?”经过王家食肆的时候,张丰绕到后厨问掌柜兼吞厨师的王大叔。 “不用!”王大叔一边忙活一边非常干脆地回绝道。 “大叔,我不止会洗碗,还会做菜哦,不信我做个给你看呀?”张丰不死心地努力推销着自己。 “去去去,别在这添乱,我这忙着呢!” 张丰见这位已经开始发躁,不敢再啰嗦,怏怏地走开了。 路过洒肆的时候,她又站住不走了,可是刚停下脚步,迎客的伙计就哄鸡赶狗般的说:“去去去,这也是你们来的地方吗,走远些!” 张丰不甘心被这样对待,顶着伙计的臭脸极力争辩道:“我有正经事找你们掌柜,请替我通秉一声——哎!别推我!我说的真的,我知道一个酿酒的方法,想找你们掌柜谈谈合作的事。” 伙计大力地推搡着她,赶出一二十步才作罢,喝骂着讽刺道:“哼!你要有这本事还用做叫花子吗!这种谎话也想把人骗倒?” 来到忙忙碌碌的米行时,张丰再一次鼓起勇气闯进去问:“你们需要记帐的吗?我能写会算……” 不等她把话说完,米行管事便咆哮道:“臭要饭的!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敢拿大爷当消遣!” 一天下来,张丰碰了无数钉子,却没有任何收获,自尊心和自信心全被打击得伤痕累累,到了后来,她甚至完全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再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也只是放在心里,不敢再去求职。张裕的成绩也不佳,一整天只讨到半碗稀粥,外加一些笼布上清理下来的馍渣。 晚上,两个就近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挤在一起,身下垫着白天向人讨来的一束稻草,可感觉上却好似比昨天更冷,张裕想回小屋看看,可是却又不敢,怕看到死了的范二。而张丰既没注意到张裕的不安,更没有想起范二,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两天来,张丰做了许多以前从未做过的、违背本性的事,几乎达到了心理的极限,却仍然要挨饿受冻,这不能不让她感到沮丧和气馁。 张裕的心情也不好,一天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个姐姐很陌生,姐姐原来很少哭,可是这两天却总是掉眼泪,姐姐原来总是千方百计的讨来食物给他吃,现在却要他讨食物给她——并不是说他只想着被姐姐照顾却不想照顾姐姐,实际上他很高兴能被姐姐依靠,他只是担心这个姐姐不再像以前那样疼爱他,而且她奇怪言行举止,让他总是想到“鬼上身”这个词,其实他并不愿意这么想,相反他更愿意相信张丰的解释,但他需要有人能打消他的怀疑,给他一个保证。 “姐,你真的知道酿酒的法子吗?” “嗯。”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是从那个鬼魂那里吗?” “嗯。” “姐,那个鬼知道很多事吗?” “嗯。”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张丰总算注意到张裕的不安,想了想,终于说:“不知道。裕儿,你是觉得我变得不像原来的姐姐了是吗?” “嗯。” “裕儿,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也忘记了一些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是不是原来的张丰,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尽量改正,可要想变得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怕是不太可能,毕竟忘了的事就是忘了,知道了的事也无法强行忘记,而且我也不想忘记,因为我不想继续做乞丐,我想用我的新本领改善我们的生活,改变我们的命运。裕儿,我不想看着你挨饿受冻,也不想看着你每天卑躬屈膝,被人辱骂呵斥,我自己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我一定要想办法挣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姐——”张裕僵着的身子放松下来,把头靠在张丰肩上,轻声说:“我就想知道你还是不是我姐。” 张丰把他拉到自己身前搂住,用前胸温暖着他的后背,下巴放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慢慢说道:“也许我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但那只是表面,我的心并没有变,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只有爹娘和裕儿三个亲人,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那你说,我是不是你姐?” “是。” “嗯。裕儿,在这世上姐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你也一样,除了我再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们必须彼此信任,互相扶助才能活下去,以后别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吗?” “嗯。” 张丰扯了扯他的耳朵,故意咬牙切齿地说:“我和以前的区别,只是大姐和二姐的区别,而不是人和鬼的区别,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又在肚子里胡乱编排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听见了吗?” 张裕挨了骂,心里更踏实了,一边抢救着耳朵,一边嘿嘿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但是张裕的心结并不是这么容易解开的,要他完全认同这个陌生的姐姐,也许用一生的时间都未必能行,不过要接受她,大概只需要一个习惯的过程就可以了,毕竟他是打心眼里不愿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不需要别人劝说,他就会不断地暗示自己,这个人就是原来的姐姐,就是原来的姐姐。 第二天他们决定分别行动,张裕仍到人多的地方乞讨,张丰则到昨天没去过的地方继续寻找机会。 中午在约定的地方碰面时,张丰兴奋地对张裕说:“裕儿,我找到挣钱的办法了!我知道一种烧陶的方法,不用窑,也不用很多柴,等我们找到陶土,只要做一个筛子和一个转轮就行了!” 这是她看到瓷器店时想到的,现在的问题是,出陶土的地方可以去打听出来,可是做筛子和转轮的钱从哪里来? 张裕却以为张丰要自己做出来,便问:“姐,做筛子和转轮需要哪些物件?我这就去找。”能够不做叫花子,张裕当然高兴。 “呃,”张丰咧了咧嘴,“这恐怕要花点钱请木匠来做。” “可我们一文钱都没有。”张裕沮丧起来。 张丰乐观的说:“总会有办法的!裕儿,你先去打听哪里有陶土,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噢。姐,你还饿着吧?这个给你。”张裕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干粮递给张丰。 张丰抵了抵张裕的额角,轻声说:“裕儿辛苦了。” 张裕展眉笑了笑,“姐,我先走了,你等下别忘了拿上稻草,晚上到昨天过夜的地方碰面。”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张丰坐着的地方稻草提醒她,早晨的时候她就忘了这回事,起身之后抬脚就走了,要不是他收拾了背在身上,晚上又得睡在光溜溜的地上。 张丰点点头,细嚼慢咽地吃完那一小块粗糙的干粮,然后把捆成一束的稻草背在身上,又到处逛着寻找灵感去了。 张丰其实并像她刚才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但是这已经是她目前想到的成本最低的创业项目了,她必须全力一试。这世上虽有无本的买卖,可惜难度都很大,她一个小叫花子,根本不具备空手套白狼的条件,想卖知识和手艺,人家只当她发疯。何况她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今天一上午她都只是边看边想,再也没敢开口求职。现在,她已经不再妄想借别人的势来成就自己了,本来嘛,你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所用的小乞丐,对别人没有任何用处,别人怎么可能给你机会、相信你的能力?诚如酒肆伙计所说,“你要是有那本事也不用做乞丐了”,更何况,在目前这种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即使她见到酒肆掌柜的面,把做葡萄酒的方法告诉他,也没有可能被当作合作伙伴,其他的地方估计也差不多,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人都有欺软怕硬、见利忘义的劣根性,她便有利用价值,也无非被人压榨罢了。张丰虽然天真,到底不会幼稚到完全不懂人心险恶。 逛到巾帽行时,张丰再次放慢脚步,觑眼往店里瞧,她会用丝带折小小的玫瑰花,缠在铁丝上,然后用胶水粘牢,就是一枝袖珍的爱情花,如果集成一束,做成玫瑰花球,完全可以充当新娘捧花。不过现在她没有材料,不然,如果能够做一枝出来,应该能够进到店里,如果掌柜不太黑心的话,说一定能够弄到买筛子和转轮的钱。要不,把身上的衣服撕下来一条,做一枝黑玫瑰试试? 店里,一个衣饰鲜丽的女子正拿着一副巾帼瞧来瞧去,好似不太满意的样子,张丰心里一动,立刻打起了另外的主意。 巾帼是一种头巾似的头饰,宽大似冠,高耸显眼,用削薄的竹木片扎成各种新颖式样,外裹丝巾或是马尾,当然也有用发丝做的,其上装缀金珠玉翠,是贵妇人才用得起的东西。张丰这两天几乎被虱子咬死,简直忍无可忍,无数次想把头发剃光,把衣服全扔掉,现在她决定把这头害人的头发卖掉! 逡巡良久,瞅了一个没人上门的空档,张丰扒在门外伸头向店里喊道:“掌柜,我想卖头发,你收不收?” 只露一个头比较不碍眼,不会第一时间遭到驱赶,有话要快说,而且要说重点,不然就没有机会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因为没人愿意听你啰嗦。这几天吃了这么多苦,碰了这么多钉子,张丰早就学聪明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嫂在柜台里面抬起头,似笑非笑的说:“你想卖头发?是什么头发?我可不收乱成一团的头发。” 张丰连忙说:“不是不是,我把我头上的发卖给你,你给多少钱?” 大嫂倾身说:“你想要多少钱?” 张丰想了想说:“我要五百钱。”这时的钱币还是沿用汉魏时的五铢钱,一枚钱大概能买三斤谷子,五百钱可以买一千五百斤,够两个人吃一年了,这当然是漫天要价。 大嫂嘲笑道:“把你卖了都不值五百钱,一把头发就想卖这许多,你做梦呢。” 张丰眨了眨眼,认真地说:“我值一万钱呢,怎么可能连五百钱都不值?娘子开玩笑吧?” 大嫂撇嘴道:“你倒找得清楚,莫不是真想把自己给卖了?只怕没人会买,不然,不拘卖到谁家去,也比当乞丐强,对吧?” 张丰咧了咧嘴,陪笑道:“乞丐没有人愿意收留,难道乞丐的头发也没人愿意收留吗?娘子,我的头发很厚哦。” 大嫂笑了笑,“任你说得再好,想坑我可不成,二百钱,我就买了,不然你就继续留着养虱好了。” “二百钱!娘子,你太狠了吧?四百钱,您考虑下,少了这个数我宁可留着养虱子。” 这时又有客人上门,大嫂说:“我再加二十钱,不能再多了,同意就进来,我让人带你到后面洗头,不同意就快滚,别在这妨碍我做生意。” 张丰说:“三百五十钱,怎么样?你考虑下,我回头再来听您回话。” 正文 无产变有产 不管买东西还是卖东西,都不能显得太急切、太在乎了,不然一定会吃亏。要有就是要货比三家。 张丰又找到一家买巾帼的铺子,心想如果这家能出到三百钱,回头再和那位大嫂讲价,说不定就能卖到四百了,不料这家更狠,只肯出一百,而且看眼神似乎还有点想强留下她的意思,吓得她一溜烟地跑掉了。接着她就寻到木器行,撒了个谎,说是替别人跑腿,问到了筛子和转轮的价格,两样加一起大概八十钱,张丰想了想,好象还得买把铁锹,不然的话大概干不了活,因为不管挖土还是过筛都得用它。于是又跑到铁器行去问铁锹的价格。 铁锹六十钱一把,可那种所谓铁锹,却只不过是木铲上镶一条寸许宽的铁片罢了,和真正的铁锹相差太多了,张丰估摸着,以她和张裕这种小身板,用这种东西挖土,累死了一天也挖不了一方。 眼看天色已晚,过不了多久店铺就要关门,张丰连忙跑回巾帽行,掌柜大嫂见她回来,不咸不淡地瞅了她一眼,说:“我只出两百钱,同意就进来,不然就滚远点。” 张丰苦着一张脸说道:“大嫂,没头发会被人笑话死的,好歹我也是个女孩子,要不是实在没办法,又怎么会卖头发?为了区区四百钱卖掉自己的头发,这也就是我,别人是决不肯的,您一看就是个善良的人,一定能够体谅我的苦处,请不要再压价了。” “什么大嫂不大嫂的,我姓张,称我张二娘就行了。我说你这个小叫花可真够难缠的,——算了,我也没功夫给你磨牙,我出二百五十钱,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快滚,再啰嗦一句,我让人把你扔出去。”张二娘倒也是个爽快人。 张丰忙说:“行,二百五就二百五吧,不过这点钱实在不够,只好把我兄弟的头发也剃了,我这就去把他找过来。” 看着张丰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二娘也高兴地笑起来,此番好好做两副巾帼出来,赚个几百钱是轻而易举的,若能拿到直市去卖,还能再多些,又不禁暗叹,那个小叫花倒想得开,心思也灵活,世上那么多吃不上饭的人,只想到卖身却没人想起来卖发,不过回心一想,即便有人想到头发能卖钱,也未必有多少人肯卖,不说别人,她自己就是不肯的,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颗光头的情景——哎呀!真是不能活了!张二娘摇头笑了笑,还真有点同情起张丰来。 张丰跑出一段路之后又跑了回来,喘着大气说:“张二娘,今日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和小弟再一同过来,好不好?” 张二娘嘲笑道:“怎么,怕我抢了你啊?” 张丰忙陪笑道:“哪里话,我兄弟不懂事,我怕一时无法说动他,不敢劳您久候罢了。就这样说定了啊?” “行了,你去吧,人不大心眼倒不少。” 张丰只当没听见,一溜烟跑走了,确实,她就是怕晚上拿到钱之后不安全,才把交易时间推迟到明天早晨的,不过她也不算撒谎,因为她确实没有把握说服张裕剃头。 张丰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张裕还没有回来,她便把稻草解开坐在那里等 ,钱的事情有了眉目,张丰心里也轻松起来,很难得没有再胡思乱想,可是这一闲下来,身体上的不适就更加无法忽视了。 难受死了!这种不适虽不是病却真正要人命,张丰抱着头一阵狠挠,然后又在身上乱抓一通,感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痒的地方,让她恨不得揭下一层皮来。 正痒得发躁,张裕回来了,张丰连忙转移注意力,问道:“打听到哪儿有陶土没有?” 又忍不住抱怨道:“该死的虱子,喝我血不说,还这样折磨我!真是恩将仇报。” 张裕看着她苦恼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完又有点难过,她这个样子真的不像姐姐,但他不敢多想,于是连忙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说出来。 “开始我向瓷器行的伙计打听,可他不肯告诉我,后来我看到有人挑了碗碟卖与佟家的铺子,便问他们从何处来,有一个人就说他们是燕集的,我又问他燕集怎么走,他说顺着官道往西走十里就到了,还问我是不是想到窑上做工,我一想,那也好啊,正好学点手艺,谁知那人只是逗趣,根本不当真的。我本想偷偷跟着他们去,又怕你找不到我会着急,就没去,我想窑上总是要用陶土的,明天我们到了燕集一定能问到。” 张丰搂过他,夸赞道:“裕儿真能干,明天我们就去燕集,找到陶土就可以开工了,以后咱就是士农工商的工了,比这西市里的商贩还高一级。” 张裕嘿嘿地笑,问张丰:“姐,筛子和转轮有着落了吗?” “嗯,我正有件要和你说呢。”张丰扯了扯他的头发,“我决定把头发卖了,已经和巾帽行的掌柜说好了,明天就把头发剪下来给她,能卖二百五十钱,买筛子和转轮尽够了,我现在就是想问一下,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头发也卖了,和我做个伴,不然我一个人顶着个光头可有点难为情。” 张裕心里挣扎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说:“好,我陪姐一起。” 张丰悄悄笑了笑,柔声说:“快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张二娘卖头发。” 张裕为剃发的事纠结半天才释然,接着才想起另外一件事。 “姐,我今天看到范二了。”张裕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他恨范二,巴不得有人杀了他,但如果要他亲手去杀,估计他也就笑不出来了。 “他怎么了?”张丰口气很淡,她也恨范二,虽然他害死的不是辛情,但范二的恶毒,让她觉得此人死有余辜,不过从未直面过死亡的她,对于死亡的承受力同样不足。 “他从小屋那边爬出来了,我看到他坐在路边乞讨,小四要抢他的吃食,却被他打了一顿,铃当他们就拿石块砸他。”张裕继续述说着自己的见闻。 “活该,让他也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张丰快意的说道。 作为乞丐,范二无论长相和年纪都很难搏得别人的同情,所以便经常打劫别的小乞丐,这个人欺软怕硬不说,心思还非常阴狠,喜欢迁怒,睚眦以报,西市的乞儿们大多对他又怕又恨,这会儿他腿残了,别人当然要报仇。 张丰和张裕在愉快的心情中进入梦乡。 第二天,为了不耽误别人做生意,张丰和张裕一早就去了张二娘的铺子。张二娘用嫌弃的目光看着两人,面带笑容地说着刻薄话,让仆佣带他们去洗头,洗净擦干之后,又用细密的篦细细地蓖了几遍,刮下无数的虱虮,不过经过这番折腾,那头乱草似的头发却变得干净顺滑了许多,然后又抹了一遍刨花水,张二娘这才满意的笑了,嘴里却骂道:“这买卖真是不值,花五百钱买下两把乱草,还得再花本钱去收拾,二娘我可从未吃过这种亏。” 张二娘这是卖乖呢。张丰笑道:“二娘放心,好心招来回头客,下次有好东西我还会找二娘的。” 张二娘笑笑,示意等在旁边的剃头师傅动手,她可不相信这小叫花总有钱让她赚。 张裕看着剃头师傅手里明晃晃的刀,心里紧张得直打鼓,一见他的目光朝自己射过来,便不由自主地躲到张丰后面,张丰抬头对上剃头师傅的目光,微笑道:“我先剃。” 张丰心里也很紧张,剪头发她是不怕的,可是剃光头,她也一样觉得没脸见人,但现在的形势简直和“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没有两样,她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年头不少胡人都有剃发的习俗,有的剃成秃顶,有的剃成锅盖,或者剃得东一块西一块跟狗的啃一样,不过这些人剃下的碎头发是作不了什么用的,不然张二娘也不会这么热心。胡人们大多粗鲁急躁,他们的钱并不好赚,所以剃头师傅的手艺都练得十分精湛,不过一刻功夫,张丰一头密密的头发就全都被剃下来,只剩一个秃瓢。张二娘笑呵呵的说:“这一剃看着倒俊了。”张丰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向张二娘说:“能不能借镜子看一眼?” 张二娘让人捧来自己的镜子给张丰照,张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光头少女,然后又凑近了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努力在这张萎黄干瘦的脸上寻找着成为美貌佳人的资质,结果却只有四个字:不得而知。 别的人都对着张丰的光头呵呵呵的笑,张裕却笑不出来,因为剃头师傅的手已经按上了他的脑袋,张丰看着紧张不安的张裕,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念道:“一轮明月照九洲,西瓜葫芦油篓,梳子不沾头,虱虮难留,光溜溜,净肉,球。咱以后晚上就不用点灯了,而且不用梳头,还不会痒,好处多着呢。” 这是一首减字诗,骂秃子的,张丰以前看到觉得好玩所以记得很熟,这会为了逗张裕放松念出来,首先被骂的就是她自己,众人哄笑起来,张裕也笑了,剃头师傅说:“小哥倒是好口才。” 张二娘说:“她可不是小哥,是个小娘子呢,虽是个叫花子,倒有胆有识,还真不能小瞧了她。”转眼向张丰道:“哎,昨天听你说什么钱少了不够用的,我问你,这个钱到底你想做什么用?” 张丰说:“想做点小买卖。” 张二娘说:“你们两个这样小,能做什么买卖?不要被人欺了去。” 张丰说:“多谢二娘好心提醒,我姐弟虽然年幼,却也识得好坏人,会多加小心的。” 张二娘笑道:“哦?那你看我是好人坏人?” 张丰笑道:“二娘爽朗大方,童叟无欺,是市井间的侠女,自然是好人,不然我怎么会找上你呢。” 剃头师傅停下持刀的手笑道:“小娘子好一张巧嘴!不过这话倒是一点没错,二娘的确是个巾帼丈夫。” 张二娘哈哈大笑道:“果然识得好坏!小娘子,你叫什么?我张二娘认下你这个知已啦。” “小女子张丰,谢二娘子赏识。”张丰微微屈膝施了一个万福礼以示郑重,这个不难,以前电视上常见的。 “原来还是本家,二娘子,今后可真得多照应些了。”剃头师傅凑趣道。 张二娘呵呵笑着道:“好说,好说。” 张丰倒不相信这个,但机会却不可错过,于是笑道:“正有事想求二娘。我姐弟二人从今天起不再做乞丐,但这个样子出去,肯定还会被人当成要饭的,不知二娘肯不肯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此洗个澡,再找两套干净的旧衣服给我们——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二娘白白破费,只希望二娘出个便宜些的价格。” 张二娘点点头,“放心,你如此知情识趣,我定不会让你吃亏的。”转脸向女佣吩咐道:“杏娘,你去找两套旧衣来。” 杏娘很快拿了两了旧衣出来,张二娘往杏娘手上瞅了一眼,对张丰说:“这两套衣衫虽然旧,却都没破,放在沽衣铺里至少要卖你百十钱,我收你五十钱,洗澡的柴钱我也不再和你要,就当招待客人了,你可满意?” “我很满意,谢谢你帮忙。”张丰诚挚地说。 张二娘卖给张丰的衣服相当大,而且两套都是男装,张丰借了剪刀和针线,肥瘦不管,喀嚓几下把衣服剪短,也不重新缝边,只用剪下来的布缝了两条腰带,把铜钱缝到里面,又缝了一个钱袋,把急用的钱放进去,最后用剩下的布拼了两块包头巾遮羞。此时张二娘等人已经去前面开门做生意了,只有杏娘在后面照看,张丰洗完澡后就水洗了脏衣,用布条捆了提在手上,出来向张二娘道了谢,便和张裕往铁器行走去。 正文 出走 剃了光头,张丰和张裕都感觉很别扭,走出去时心里发虚,担心被人笑话,因此脸上透着不自在,可是,不久他们就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自己,心里也就坦然了一些。其实,此时的长安各民族的人杂居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服色,各种各样的口音,简直无奇不有,他们这点小异常根本就不够看,别说还包着头,即使就那么光着,走在人群里估计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来到铁匠铺的时候,两人已经自在多了,张裕隔着外衣摸着沉甸甸的腰带,感觉自己成了有钱人,抬头挺胸地走在张丰身边,颇有些庄严的意思,进了门便沉着一张小脸大声冲王铁匠说:“我们要买一把铁锹!” 王铁匠瞥了他一眼,手上不停,声音平板地说:“六十钱。” 一百钱并不是一把铁锹的价钱,只是镶在木掀上的铁刃部分,必须到木器店买一把木掀来,把两者组合起来才能得到一把所谓的铁揪,一把木掀二十钱,可这么一条寸许宽的铁刃就要六十钱,确实够贵的。 “太贵了,能不能便宜些?”张裕一本正经地问。这个价钱虽然让张裕受到一点打击,但生平第一次怀揣这么多钱,第一次当上尊贵的消费者,他当然不会轻易退缩。 “不能。”王铁匠一边丁丁当当地打铁,一边非常干脆地说。 张裕去看姐姐,却发现她正在看铺子里的铁器,顿时觉得这样才真正像花钱的人该做的,于是学着张丰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参观起铁匠铺的产品。 铺子里农具很少,大部分是武器和厨具,而且看起来很粗劣,张丰不知这位铁匠的手艺属于几流,不过现在她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以她的财力,便是这种货色也已经是奢侈品了。但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如果有可能,她还是希望能买一把好用的铁锹,有些东西买起来贵,用起来并不贵,长远算真情为反比便宜的东西合算得多。 张丰参观了一圈,重新回到铁匠炉附近,看着王铁匠做完手上的活,才开口道:“我想订制一把铁锹。” 王铁匠看了她一眼,拿着刚打好的菜刀一边检查,一边不以为然的说:“铁锹全都一样,没什么好订做的,那有几个打好的,你挑一个就是。” “我要全铁的,式样也与普通铁锹有所不同,我画给你看。”张丰说完在铁器堆里捞了根不知作什么用途的细铁棍,准备把自己想要的铁锹画出来。 王铁匠审视着张丰,似乎在评估她的购买力,毫不客气地说:“那可贵得很。” 张丰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我把要求和你说一下,然后再讨论价格,如何?” 王铁匠终于扔下菜刀,面对她说:“你说吧。” 王铁匠的块头很大,气势很强,张丰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不禁有些郁闷,索性不看他,蹲在地上仔细画了一把工兵铲。 王铁匠跟着蹲下来,看着她一笔一笔的勾出图形,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尖的?”仔细看了一会,在脑子里想象着具体的样子,指着一处线条问:“这里又是何物?” “尖锹挖起土来比较省力。”张丰回答道,“这里翻卷出一个小沿,脚踏上去助力的时候就不会硌着了,锹体是这样凹下去的,大致像……像簸箕一样,这里是安锹把的地方,这里在背面做一个箭头形的槽,嗯……作用应该也是为了省力。这把锹不用做多大,有普通木锹的一半大就行了,应该费不了多少材料。” “即便只有木锹的一半大小,也要两三个锹头的铁料,何况制作难度也大得多,你真要打的话,最少也得二百钱。”王铁匠开出这个价,说实在还是很公道的,但张丰仍觉得太贵了,一把铁锹,就去了她一半家产,买了锹以后吃什么? “我只有一百三十钱。”张丰作出诚恳的样子,照她看来,这个减价幅度应该是在合理范围的,讲一讲很容易成交。 “那不行,一百三十钱连材料费都不够,如果你只能出这个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请你走吧。”没想到王铁匠却断然拒绝。 张丰不服气,看着王铁匠说:“我付不起钱也没什么话可说,但那铁锹的式样是我想出来的,你不能擅自打出来卖给别人。” 王铁匠皱了皱眉,“你看这样如何?你付一百八十钱我给你打出来,之外再多打两把卖给别人,就当抵了你少我的工钱。” “那不如这样,五十钱,随你打多少去卖,怎么样?”张丰认真地说。 “那不行,这种铁锹既费料又费工,卖得便宜了根本划不来,卖贵了又没人买,说不定最后连一把都卖不出去呢,到时别说赚回你欠的钱,只怕还得贴更多工钱回炉再造,实话告诉你,若非想看看那锹打出来之后效用如何,这个价钱我根本不会帮你打。” “那这样好不好?你先打几把试卖,如果能卖出去你就算我便宜点,卖出一把减我五个钱,卖出十把就减五十,直到减完,如何?” 王铁匠气乐了,“那要是没人买呢?你是不是把这些全买去?” 张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我只能想办法凑钱买一把。” “你倒是一点亏都不吃!算了,我先打五把试试看,如果能卖出去我自然会免你二十五个钱,不过要是一个月之内都没卖掉,你也要赔我二十五钱才行,如此你可有说的?”王铁匠看到了风险,当然不会看不见机会。 张丰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 王铁匠伸出手来,“请小哥先交三十钱订钱。” 张丰拿出一串钱来,数了三十个递过去,王铁匠找人写了收据交给张丰,便自顾打铁去了。 张丰和张裕去往木器行,买了筛子和转轮以后,又买了一把木锹,再在街边买了一些干粮,便和张裕抬着东西出了西市,踏上去燕集的路。 正是仲春时节,官道两旁的榆树和槐树都吐着新绿,路上行人如织,有踏春的,有公干的,有肩挑手扛往来贩运的,士农工商无所不有,各种衣着、各种语言、各种腔调的人混杂着、又排斥着,热闹极了。张丰看着这一幕虚假的繁荣,心里想,离淝水之战也不知还有多远。 对于十六国历史,张丰了解得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因为这段历史实在太丰富了,不管是讲史还是演绎都很有话说,所以这几年网络上不少人在嚷嚷,她在新浪看过一本讲述这段历史的《纵横十六国》,不过记得的人和事并不多,总的印象就只有“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 可是,这就足以让置身其中的张丰感到惶恐不安了。恍惚记得,江那边的东晋似乎比这边多几十年的寿命,不然到那边去躲躲?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先挣口饭吃才是正经。 张丰和张裕用木锹抬着转轮和筛子,一前一后地靠边走着,转轮挺沉的,筛子又大,吊着锹杆上几乎拖在地上,两人个子都小,抬着这两样东西走路实在不轻松,张丰有点后悔,觉得应该找到陶土,定下落脚之处再买这些东西才对。 时有路人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但也只是一盼之顾,这年头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通常已经被视为半个劳力了,替大人干活本是平常之事,只不过一般都会有大人跟着。 一个布裙荆钗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走在他们旁边,女孩子很活泼,这个那个的问着各种问题,看到张裕和张丰,也只矜持了一下下,便凑过来问道:“你们要到哪去?” 张丰见张裕不理人,就微笑着对小姑娘说:“到燕集,你到哪儿?” “我也到燕集!舅父家添了小兄弟,我和娘亲去赴百日宴。”小姑娘兴奋地说。 “那恭喜你了。”张丰笑着说。 小姑娘的娘亲听见张丰的话,含笑向她点点了头,又向女孩嗔道:“多话的丫头,不说话会闷死你呀?” 小姑娘委屈地垂下头去。 张丰笑了笑,家长总是对孩子管手管脚,以前,常看见年轻的妈妈凶悍的对孩子吼叫,没有丝毫母性的柔婉,她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个好妈妈,只可惜结婚三年一直没有孩子。 年轻的母亲见他们小小年纪抬着那么些东西赶路,心里多少有些怜惜,又见张丰笑意融融非常懂事的样子,便和气地说:“你二位这是给那个窑上送货吗?” 张丰嗯了一声,想起小姑娘说舅家在燕集,那么这女子对燕集应该也很熟悉,便问:“娘子,你知道陶土在什么地方吗?” 女子以为她只是好奇,不在意地笑笑,指着远处山影说:“那边桑树岭就有,沈家的窑口就在那里,你们是到那里送货吗?” “嗯。”张丰不好意思地笑笑,“请问陶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整个桑树岭的土都能做陶瓷?” “这我就不清楚了。” 张丰问明沈家窑的方位,就暗暗琢磨开了,女子看看天色,催促小姑娘快走,不一会儿就走到前面去了。 张丰和张裕商量,不去燕集,直接到桑树岭找地方安身,免得引起沈家窑的注意,被人打压。张裕自然是全听她的,于是两人离开官道向桑树岭背着燕集的一方插去,紧走慢走,总算在天黑前找了个有水的地方歇了下来。两人喝了些水,又吃了些干粮,便在山岭的土石间藏起身子挤在一起取暖。 暮色降临,黑黑的山影带着强大的压力威逼着你,让人惊心退缩,夜鸟也不时带着恶意,冷不丁的吓你一跳,然后看着你的恐惧发笑。张丰抱着张裕,闭着眼睛靠在山壁上,却怎么都睡不着,神经崩得紧紧的,有一种毛骨悚然、草木皆兵的感觉。 “裕儿,睡着了吗?” “没,睡不着。” “要不我们挖个窑洞吧,山里冷,冻病了就糟了。”张丰觉得干活的时候也许会忘记恐惧,而且躲到洞里不仅暖和,也更有安全感。 “好。”张裕立刻表示赞成。 张丰选了一处陡坡,拿起锹在半人高的地方开挖,张丰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好点子感到得意,这种土山,估计有一个小时就差不多能挖出一个供两人栖身的洞穴了,真是比经济适用房还实惠! 可是不到一刻钟她就沮丧起来,心里不住的哀叹:这是什么破工具啊,比老太太的牙都不如!耐着性子挖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忍不住扔下那块带把的木板,恨恨的骂道:“真是废物!” 张裕呵呵地笑着捡起木锹接着挖,一边安慰她说:“不急,反正天也才黑,有的是时间,再说这不也挖这么深了吗,我看再挖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张裕觉得她总是为一点不该生气的小事发火,上一次为虱子,这一次为木锹,可是真遇到令人气愤的事情时她反而不生气了。对此,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子不像姐姐,不过他对这个“新姐姐”的排斥倒是越来越小了。 轮流挖了两个时辰左右,才终于挖出一个能容纳两人并躺的山洞,两个从没拿过锹的小孩四只手全都磨出了水泡。在洞里铺上稻草,把转轮和筛子挡在洞口,两人累得连一个指头都不想再动了,张丰有气无力地嘟囔道:“从天黑挖到半夜,说不定住一晚就得放弃,真是犯傻啊!”张裕偎着张丰的肩膀无声地笑了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正文 知易行难 张丰姐弟虽然知道了桑树岭有陶土,但两人谁都不认识,于是决定偷窥。早晨起来,他们把工具放进山洞,掩好洞口,便空着手往沈家窑寻去。 沈家窑并不难找,沿着山脚往燕集方向,远远就能看见烧窑冒出的烟来,只不过,找到地方容易,偷师却难,因为人家整个作坊全都是在院子里面的,所有的目光都被挡在了外面,张丰和张裕也只能望墙兴叹而已。 两人正在外面转,从远处走来一个矮胖子,到了跟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两人一下,沉着脸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在这里鬼头鬼脑的做什么?”张裕见这人不善,也不答话,拉着张丰就跑,跑出老远才停下,回头再一看,那胖子早没有影,想是进到那大院里去了。两人转了这半天一无所获,张丰也觉得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又怕胖子出来的时候再碰上他们真起了疑心,便决定离开这里另想办法。 天色已经不早了,张丰既不愿露宿也舍不得花钱住店,又掂记着那些工具,当下便和张裕往“家”里赶。 暮色降临,在地里劳作的农人纷纷荷锄而归,张丰姐弟沿着山脚急行,不时有拾柴的小孩灵灵俐俐地从山坡上冲下来,看见他们时,有的只是好奇的看一眼,有的却笑笑地问两人家乡姓名,还有三、四人结成一伙的则叫嚣着拿两人的脑袋取笑——虽然在西市的人流中不显,但在汉人聚居的村落就不一样了,包着头巾一样与众不同。张裕又气愤又害羞,被笑得面红耳赤的,张丰自我适应之后,对小孩子的取笑并不在意,笑着安慰张裕说:“别生气,他们得意不了多久,天已经快黑了,这些人摸黑走路肯定要摔跟头的,到时摔得他们满地找牙!”张裕听了就想起她说的一轮明月照九洲,于是笑起来,张丰接着笑道:“咱头顶明月,就不用担心这个。” 可别说,天黑走路还真是不安全,快到“家”时,真让他们遇到摔了跟头的,那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原本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是那老伯听到两人的说话声向他们求助,两人才发现有人受伤。 老人坐在地上,身边散乱地摊着些干柴,看样子也是上山打柴的,据他说天不黑他就下山了,不小心被树藤绊了一下从山坡上滚下来,却一直没有遇到人。老人请他们到他家里去报个信,但张丰两人根本不认识路,这种黑天,别说找不到老伯住的村子,就算摸到了也不一定能回到现在的位置。 老人姓徐,住在距此三里远的郭家坪,张丰提出扶他回去,但老人摔断了一条腿,两人的身高又相差太多,不仅张丰扶得很吃力,老人的伤腿也被拖得很疼,勉强走了一会儿两人就都受不了了,只得停下来另想办法,最后张丰用老人打的柴勉强绑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和张裕半抬半拖的,总算把他送回了家。 他家里只有两个小孙子在家,看见爷爷回来围上来一叠声地叫,说爹和娘都出去找他了。四个孩子合力把老人弄到床上躺下,张丰和张裕喝了碗凉水,气喘平了之后便要告辞,老人强烈挽留,两个小孙子听了爷爷的话就热情地拽着两人的手不放,张丰便和张裕留了下来。 不多时,老人的儿子和媳妇回来,向张丰姐弟道了谢,又问了一些话,便安排两人在自家孩子的小床上休息,让自家孩子挤到大床上,大床和小床同在一屋,张丰开始觉得别扭,可是过一会儿也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张丰睁开眼,见屋里黑麻麻的,不过仍能看到模糊的影子,是那对夫妇在起床,那两人在黑暗中穿好衣服就开门出去了,一阵轻轻的开门关门声、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之后,院子里就又就静了下来,但外面却有一阵阵的犬吠和鸡鸣。正是春耕时候,农人们都是早早下地,要到半上午的时候才会吃早饭。张丰不好在这时候告辞,只好继续躺在床上。 天亮时,从隔壁传来老人的喊声:“家喜,家安,起床啦!”两个孩子一个**岁,一个只有五六岁,听到喊声也不赖床,慢慢地穿好衣服,揉着眼睛来到厨房,男孩烧火,女孩做饭。张丰洗了把脸,漱了漱口,看他们生起了火,便提出帮忙做饭,妹妹家安象个小大人似的客气道:“张家哥哥到院子里坐吧,等饭好了我叫你们。”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往锅里添水,再把锅廉子放进锅里,把干硬的饼子放在上面蒸,张丰见如此简单,也就不在这里碍事,出了厨房往老人的屋里走去。 “老丈,您好好养伤,我和小弟要告辞了。”张丰对坐在床上的老人说。 “吃完早饭再走吧,”老人挽留道,“老汉得了你兄弟的帮助,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谢你们,要是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了,我可过意不去。” “不必客气,我们还有事情要做,改天再来叨扰吧。倒是有一件事想请教老丈,听说这桑树岭有陶土,不知老丈知不知道陶土是什么样的,具体在什么地方?”对于自己的性别,张丰一直采取任意的态度,不刻意隐瞒,但如果别人弄错她也不特意纠正,你说是男就男,你说是女就女。 “小哥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也想烧陶?”老人好奇的问。昨天回来的路上,张丰和张裕累得够呛,老人则疼得够呛,他们除了指路问路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后来老人的儿子媳妇倒是问起两人的来历,张丰只说是孤儿,流浪至此,并没说别的,因此这家人也只当他们是要饭的,听见张丰问陶土的事,老人便很惊奇。 “的确如此,不瞒老丈,我们原是乞儿,前几天卖了头发,买了制陶的工具,便来到这里准备烧点陶器来维护生活,总要比做乞丐强。只是我虽听人说过怎么烧陶,却不认识陶土,这两天正为此发愁。” 老人闻言看了看张丰包着头巾的脑袋,呵呵笑道:“小哥有这样的心气儿,真正让人钦佩,只是这烧陶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小哥如此行事,怕是有些冒失了。” 张丰说:“是,我现在也有点后悔了,有这些钱,张罗个小吃摊子说不定还稳当些,只是钱已经花出去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不然便只能再去讨饭。” “即如此,就好好干吧。这陶土嘛其实不用找,整个桑树岭的土全是一样的,都能烧陶,但陶器的好坏却要看手艺了,小哥准备在哪里起窑?” “只是烧些低等的陶器,用不着起窑。”意外得到有用的信息,张丰非常高兴,也更加急着开始工作,于是说:“谢谢老丈指点,张丰告辞了。” 老人原本还疑惑,两人的头发到底卖了多少钱,竟能开起窑场来,听她如此说才明白自己想差了,但接着又不懂了,这不用窑也能烧出陶瓷吗?再想问时,张丰已经走出屋子,老人向院子里喊道:“家安,给张家哥哥带些干粮!” 家安从厨房里跑出来说:“早饭就快好了,张家哥哥吃完饭再走吧。” 张丰笑着说:“谢谢你,我们还有事,就不吃饭了。”向张裕伸出手道:“裕儿,我们走吧。” 家安见两人要走,忙跑回厨房,揭开锅拿了几块蒸热的饼子,用一个小藤筐装了,追出去塞到张丰手上,张丰微笑着接过,脚下却没有停,一天一夜没回去了,那些工具要是被人拿走可就心疼死人了。 万幸!小窝并没有招贼,两人相视一笑,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既然所有的土都能用,他们也就不用再挪窝了,前晚的苦工也做得没有一点冤枉,连挖出的土都正好合用,所有的事情就都显得顺意起来。 筛好土,用要饭的家伙——一只破了口的碗一点一点盛了水浇到细土上和成泥,最后安放转轮开始制胎。 电视上见过的,把陶泥搓成条盘成需要的形状,然后让陶轮转起来,把粗胚放在轮座上,用手把里外抹平就行了,应该很容易。张丰一步一步照着做,满怀信心的样子,张裕带着好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她,期待着那能够带给他们新生活的产品诞生。 可是陶轮转起来后,泥胚不是散了就是歪歪扭扭的不成个样子,怎么都拉不出合格的胎来,那轮又是手动的,张丰顾着转轮就顾不了手上,顾着手上转轮又停了,怎么也谐调不起来,弄得手忙脚乱的。张裕自告奋勇地担起转轮的工作,让张丰专注于台面上的事情,这一下确实好点了,可是试了好几个还是拉不出合格的胎来。 张丰脸上有点挂不住,便打发张裕去拾柴,她坚信熟能生巧,只要多练练,一定可以成功,不过有人看着比较有压力,不容易专心,还是自己一个人练习比较好。 可是张裕捡柴回来时候却看见张丰又在抹眼泪。他现在也算见惯了,不会再感到惊惶,张丰掉眼泪的原因他也猜出**,走过去安慰道:“别难过了,就算做不成也没事,无非是再去讨饭。”张丰也觉得被一个小孩子安慰很丢人,尤其只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抹眼泪,就更是难以为情,当下借口卧室太小,把一肚子闷气全发泄到挖洞上去了。 跟自已较了两天劲,张丰终于做出了合格的碗胎,两人全都欣喜不已,张丰伸出细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说:“这天生就是一双能工巧匠的手!裕儿,你放心,姐姐一定会凭着这双手让你吃饱穿暖的。” 到了第四天,张丰的拉胚技术就已经相当熟练,差不多有一半的成功率,而这时他们的干粮也正式告罄,张丰便让张裕看家,自己跑到燕集采购。 买了点干粮,又买了两斤米,一点盐,一只木燧和一些火绒,然后就往家里赶,这几天忙着练手艺,没顾上想别的,刚才买粮的时候才想起来,得尽早做个锅出来,不然还是只能啃干粮,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会,她想今天就把锅做出来。 还没到家,就听到一阵吵闹声,张丰立刻撒腿跑起来,就见两个小孩正在自家门口撒野,一个和张裕扭成一团,另一个就趁着张裕脱不开身打黑拳,而在他们身边,满地都是被踩坏的陶胎,张丰怒不可遏,扑倒那个打黑拳的小孩捶了一顿,然后糊了他一脸的泥巴,趁他自顾不暇的时候赶紧救出张裕,把另一个小孩也凑了几拳,两个嚣张的小孩吃了亏后哭着跑了,张丰看着满地变形的陶胎,也心疼的想哭,可是看着带着一脸伤痕坐在地上掉眼泪的张裕,她只能把心疼和不快放在心里。 “起来裕儿,跟姐姐到河边洗一洗去。”张丰拉起张裕的手,他身上有些抓伤和青肿,得及时清洗一下才行。 张裕抽泣着站起来,顺从地跟着张丰往河边走,张丰用一方旧衣撕成的手帕把他的手脸腿脚手臂脑袋都擦洗干净,见他一直不停地流眼泪,轻声问:“很疼是吧?”张裕摇摇头,哽咽道:“姐辛辛苦苦做好的碗,全让他们毁了。” 张裕伤心的不是受人欺负,而是陶器被毁坏了,他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挨打也比饿死好,白眼打骂什么的都没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这一次也一样,他之所以会哭,不是因为受人欺负,而是因为没有保住那些陶器,在他眼里,那些好容易做出来的陶胎不仅是食物的来源,更是新生活的保证。 “没关系,明天我们再做更多更好的。”张丰心里也感到黯然,但她想的却是,以自己的力量,大概是没办法讨回公道的,裕儿的委曲看来只能白受了。 不料,她不去讨公道,别人却向她讨公道来了,张丰和张裕正收拾那些踏坏的陶胎,一伙人便气势汹汹地找来了。 正文 吵架 “那来的贼秃小子!竟敢打伤我儿!”一个瘦小的汉子冲在前头,先声夺人地骂道。 “你们这两个打脊的野种乞丐!在俺的地界上住着还敢欺负人,真是胆大包天了!”落后几步的妇人气势也很足。 那两个和张裕打架的小孩得意洋洋地看着张丰姐弟。 张丰直起腰,凶悍地迎上去吼道:“你们讲不讲理!我们好好在这里制陶,既没招谁也没惹谁,你们的孩子跑到我家门口欺负我弟弟,把他打得混身是伤,还把我做好的碗全部踩坏了,我没去找你们讨公道,你们还不依不饶了!欺负我们无依无靠是吧?可是公道在每个人的心里,就算没人会替我们出头,你们如此行事也会被人瞧不起!” 此时已近傍晚,村民们又没有吃晚饭的习惯,所以就有一些人跟过来看热闹,虽然多数都是些孩子,那两人也不能完全不顾脸面,那妇人就反驳道:“你这秃厮!只说我儿打了你兄弟,怎的就不说你打了我儿的事!看看我儿这身上脸上,哪里比你兄弟挨得少了!” “哦,依你说我们就只能被打,不能还手了?你们家孩子欺负到别人门上,你们觉得很应该吗?”张丰质问道。 “他们扯我的头巾,还踩坏我们的碗,俩人打我一个!”张裕控诉道。 “他打我,还糊了我一脸泥!”“他打我的屁股!”两个小孩指着张丰喊。 看热闹的一阵哄笑,有人喊:“难怪金生的裤子都烂了!”也有人喊:“打这两个贼秃!”家安叫道:“张家哥哥是好人!他们救了我阿翁。”旁边小孩就问家喜:“他们真的救了你阿翁?”家喜点头说:“嗯。”和家安、家喜相好的小孩便喊:“大人欺负小孩,不要脸!”那瘦小汉子和妇人便羞恼起来,朝小孩喝道:“吃里扒外的小子,不帮乡亲,倒帮着外来的野种!”骂完这一句,也不再和张丰斗嘴,直接扑上去要教训两姐弟,张丰看情形不对,急忙喊了一声“跑!”和张裕分别夺路而逃。 要说逃命的本事,在场所有人大概都比不过他们,张裕直接对着妇人冲过去,到了跟前却忽然弯腰从她的手下钻过去,然后一溜烟往河边跑去。张丰则把手上的陶泥朝男人的脸上扔过去,趁他躲避的时候向着为她帮腔的那帮小孩冲去,经过家喜的时候伸手拉住他,边跑边说:“帮我看好东西,别让人拿走了,拜托!”然后放开他朝村子的方向飞窜——她始终觉得那两夫妻不可能完全不要脸。 那边张裕已经跳进河里往对岸游去,女人追到河边便止了步,骂了几句后就回身走了,张丰这边就热闹多了,一群人跟赛跑似的你追我赶,一边跑还一边起哄,热闹的不得了。张丰的爆发力不错,加上家喜帮忙,一开始的时候把追她的人甩出十几步远,可是毕竟长力不足,跑出不到半里路就无法保持速度,渐渐被那个不讲理的男人追近。有那么多的人加油助威,张丰不须回头就能知道敌人已经越来越近,于是当即立断从山路上顺着斜坡滑向山谷。 那汉子今天威风没耍成,还被一帮孩子看了笑话,早有心结束这场闹剧,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因此憋着一股气要逮着张丰狠狠揍一顿,没想到这小子竟滑溜得很,如果自己继续和他较劲,只能继续让人看笑话罢了,于是站在山路上顿了顿脚,咒骂了两句便闷着头往家里走去。 “马叔,不追了呀?”一个小孩笑嘻嘻地问。 那汉子瞪起眼悻悻道:“谁有哪多闲功夫跟这种野小子帮耗!” 金生嘟起嘴,不甘地说:“爹,难不成就这样饶了他吗?” 他爹便说:“爹以后再收拾他。” 这姓马的两口子出了名的护短,小孩子口角,他们好不好的就闹到人家门上,两个孩子也被惯得不成样子,因此这家人在村里很没人缘,不然也不会没人帮腔。孩子们见再没有热闹好瞧,而且天也快黑了,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回家去了。 张丰滑到谷底,一路刮擦磕碰,身上添了不少伤痕,裤子也磨破了,但见摆脱了那个男人,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以前的张丰或许不会在意挨顿打,但现在的她却非常在意,身体上的痛还在其次,主要是太伤自尊了,不是万不得已她是绝不愿和别人肉搏的。 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却见那个女人竟然还没走,正以一敌二地抢夺她家的木锹,张丰二话不说,捡起一坨陶泥就朝她头上砸过去,那女人一惊,手里的木锹便被张裕和家喜夺过去,张丰又接连向她身上扔了好几块陶泥,腾出手来的张裕也学她的样子砸那女人,女人见事不可为,抱着头骂骂咧咧地跑了。 张丰谢过家喜,又从窑洞里拿出一块刚买的干粮请他吃,张裕也换了干衣,三人依着山壁一边吃一边聊,家喜说了马家的为人,张裕说了他和姐姐这几天的生活,张丰却只是听着。聊了一会之后,家喜回家,张丰和张裕也洗洗睡了,张裕交到朋友,对于陶胚被毁之事也不再耿耿于怀,很快就睡着了,张丰却思前想后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起,张丰收拾了陶泥重新打胚,又用柴枝扎了个小木排放在轮座上,让张裕帮忙转轮,拉了三个特大号的陶碗,打算一个当锅两个做盆。做好不久,家安和家喜就来了,家喜昨天和裕儿约好一起去拾柴的,所以看见家喜来了,张裕忙迎上去说:“你吃过饭了吗?我刚帮姐姐做好了三个小盆,正等你呢。家安妹妹也一起去吗?” 家喜说:“吃过了。我娘本来想让家安在家里照看阿翁的,她非闹着要来。张家姐姐,我爹说你们应该到里长那里去落个户,别人就不敢过分欺负你们了。不过落户要交钱的,我爹说去不去你看着办。”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张丰正为这事犯愁,得到家喜父亲的点拨顿时松了口气,应道:“我这就去村里走一趟。” 家喜不想带妹妹一起,忙朝家安道:“家安,张家姐姐不知里长家住哪里,你给她带路吧,完了就留在家里照看阿翁,省得爹娘在地里不放心。” 家安正好奇地瞧着陶轮和拉好的陶胚,闻言看了张丰一眼,点头道:“哎!张家姐姐,我们这就走吗?” 家喜说:“最好快点,眼下地里忙,过了饭时就找不到人啦。” 张丰闻言连忙拉起家安的手说:“咱们快走,回头我给你做个泥偶玩。裕儿,你看会儿家,我尽快回来。”说完急忙走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里长下地前赶到了他家里,说明来意,里长倒也没有留难,反正他们也碍不着谁,多一户摊税摊役的也没什么不好,于是问明家乡来历,交了五个钱,又训导了几句,就算是完事了。 张丰回到家时,张裕和家喜正嘻嘻哈哈地玩拉胚,张丰笑着赶走他们,便开始专心做碗胎,虽然大小厚薄上头仍然做不到规格统一,但模样已经相当周正,成品率也稍高了些,到张裕回来,数了数已经做出三十四个。两人嚼着干粮喝着凉水,张裕滔滔不绝地说着从家喜那听来的事情,张丰不时嗯一声,张裕说完之后问张丰:“姐,你说马家人坏不坏?”张丰说:“嗯,要是有把铁锹就好了。”张裕撅起嘴说:“姐,你根本没听人家说话。”张丰拍了拍他的背说:“我听了,所以我们要严加防范,等有了铁锹,我们不仅要挖更多更大的窑洞,还要挖一条壕沟,引来河水,让别人进不来。” “像护城河一样?”张丰兴奋地问。 “嗯。” “好!”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妥,“那我们怎么出入啊?” “哦,这倒是要好好想想。”张丰说完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裕儿,你说这虱子这么多天不吃不喝,怎么也饿不死呢?”从换上以前的乞丐装,张丰就一直感觉有虫子在身上拱。 张裕听她抱怨,忍不住又呵呵地笑起来,对于张丰的种种异常表现,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意,心目中那个能忍受一切的姐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退到了现在这个姐姐的后面。 不知是舆论的原因,还是农活太忙,抑或落了户的关系,反正马家人没有再找麻烦,张丰六天内拉了二百一十九个碗胎,最早做的六十四个已经晒干,张丰决定试烧一次。 把陶胎整齐地码好,上面用柴捆搭成人字形,两边也堵严了,然后在柴上厚厚地糊一层泥,用木棍在泥上扎一些气孔,通过预留的小门点燃柴草后,再把小门也糊上,闷烧一天一夜之后,柴尽泥塌,陶胎就会变成陶器。 在等待的过程中,张丰总是静不下心来做事,时间一到,立即扑过去把冒着热气的陶器扒出来,一看,白中泛黄,暗自点了点头,再学着电视上用两只碗互相敲击,声音也挺清脆的,应该算是过关,喜滋滋地端起小盆到河边盛了半盆水,在事先搭好的简易灶台上放平,点上火煮起菜粥来,粥里放了足够的盐,嫩嫩的菜,两人美美的吃了个饱,感到幸福之极。 第二天,张丰拿着给家安的陶偶和六只陶碗到徐家去,徐大婶看见她便笑着说:“一直认为是个小哥,没想到竟是个大姐儿,你这孩子,被人误会怎的也不说一声?” 张丰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个样子,说自己是女孩岂不是让人笑话得更厉害。”把手上碗递过去说:“给家安做了两个陶偶玩,这几只碗,婶子别嫌粗糙……嗯,另外我想向婶子借一根扁担和两根草绳,不知道方不方便。” 徐大婶说:“你等一下,你大叔去挑水了,等他挑水回来你就把扁担拿去吧。怎么?要把碗挑去卖啊?” “嗯。” 徐大婶摸了摸她的脸说:“真是个能干的姐儿。”又把手移到她的头上,隔着包头布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担心,头发长得快,两三年就长长了,不耽误出嫁。” 张丰有点窘,红着脸没吱声,见家安眼巴巴地看着放在碗里的两只陶偶,就等着她母亲发话呢,于是说:“家安,看看我为你做的玩偶喜不喜欢?” 家安立刻说:“喜欢!” 徐大婶笑着把一个玩偶递给她说:“高兴了吧?还不快谢过张家姐姐。” “谢过张家姐姐。”家安笑嘻嘻地道了谢,便迫不及待地端详起手上的玩偶,徐大婶也拿起另一只好奇地看着,不解地问:“姐儿这做的是什么?好好的一个女娃,为何要画胡子?” “娘,是小猫啦!张家姐姐说的。”家安抢答道。 张丰说:“是我做的不像,无怪婶子认不出来。” 徐大婶笑着说:“倒也怪好看的,姐儿手真巧。” 张丰笑笑,“阿翁身体好些没有?” 徐大婶说:“多谢你掂记,已经请了正骨的郎中看了,只是阿翁年纪大了,怕是要养上几个月才得好。” “我进去看看他。”张丰向徐大婶点头为礼,走进屋里去看徐老爹,徐老爹坐在床上,手里正搓着草绳,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张丰问了好,又询问了一下病情,徐老爹说了几句自责的话,便说:“我听见你和媳妇在院子里说瓷器烧成了?你去拿过来给我瞧瞧。” 张丰出去拿了两个碗来,徐老爹看了看摸了摸,还敲了几下,说:“还行,不过要是这样挑出去卖,怕是卖不掉,像这种粗陶,做成陶罐盛个水米什么的还是不错的,要是做成碗碟之类起码要挂层釉才行,你想想,拿这样的碗吃饭岂不磨嘴吗?” 张丰现出羞愧的神情,她只顾高兴了,竟然连这么简直的问题都没想到,别的不说,她家那只要饭的碗都是涂了釉的呀! “多谢阿翁指点。请问阿翁,您知道釉是用什么调成的吗?” “釉也有好多种,简单的就只是用粘土和水调一下,还有加垩灰和石粉的,至于是什么石粉,多少水加多少土多少石粉这些事,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挂浆用的粘土放进水里后要成糊,不容易沉底才行。我年轻的时候在窑场干过两年,不过却只是挑水劈柴的小工,所以知道得也不多。” “阿翁,谢谢你!”张丰深深拜揖,徐老爹呵呵笑着说:“你不是女娃吗,怎么还行男子礼?”张丰调皮地说:“我觉得这样比较符合我的形象。” 从徐老爹屋里出来,张丰对徐大婶说明了原因,不好意思地收回了刚刚送出去的碗,抱回家里重新加工去了。 正文 识货的人 张丰回家的时候琢磨了一路,决定还是去趟西市,于是跟张裕说了一声,仍拿着原来那几个碗走了。 交了两枚钱的入门费,张丰径直往瓷器行走去,途经剃头铺时被剃头师傅瞧见了,叫住她说:“小娘子,多日不见,如今可发财了吗?”不等张丰回答,便对身边一个锅盖头的年轻男人道:“她就是我方才和您说过的那位有趣的小娘子。”那个人看着张丰笑道:“哦,你就是那个‘一轮明月’啊!”张丰向他笑笑,又向剃头师傅点了个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来到瓷器行,在几家瓷器店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走进九联陶瓷店,呈上那几只无釉的碗,问他们这样的陶瓷收不收,伙计摇了摇头,耐着性子说:“这种无釉的粗陶我们是不收的,你还是拿回家自用吧。”张丰问:“不知贵店有没有调釉的材料,我想买一些。”伙计仔细打量她一眼说:“调釉浆的材料小店有很多种,不知小哥要买哪些?”张丰一边张望着店里的瓷器,一边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我要两斤粘土,两斤垩灰和一些石粉。”伙计见她很老练的样子,倒不敢再轻视她,领着她来到放这些材料的地方,把每种东西的名称价格向她介绍了一遍,张丰仔细地听完,然后买了两斤粘土,两斤垩灰,半斤铁石粉,又询问了普通陶瓷的价格,便离开了陶瓷店,向铁匠铺走去。 王铁匠正向客人推荐着一把铁剑,王铁匠的徒弟,一个十五六岁的黑脸小子过来招呼张丰,不过看清她的样子之后却收起了笑脸,撇了撇嘴说:“是你啊?”张丰有些讪然,笑了一下说:“我来看看打出来没有。” “早打出来了。” “卖出去了吗?” “一把都没卖出去!”黑小子的态度很是不善。 “你放心,现在时间太短,再过一段时间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认识到它的价值,到时你们的门槛都会客人踏破。”其实张丰也挺着急的,她还有押金在这里呢。 黑小子哼了一声。 张丰忽略他的态度,建议道:“其实你们可以试着向军方推销一下,这东西无论攻城守城都是很好用的。” 黑小子撇嘴道:“装腔作势,一个小叫花子罢了,你懂什么军事!” “什么东西这么好?给我看看!”另一个声音□了他们的谈话,张丰转头一看,竟然是剃头铺门口见过的那个锅盖头,王铁匠见问,立刻从张丰手上拿过铁锹递到他手上,殷勤地介绍起来。 锅盖头用评估的目光仔细地看着手上的铁铲,然后饶有兴趣地问张丰:“你倒给我说说看,一个铁锹,你如何会想到战事上去呢?” 张丰抬起头看着他说:“攻城守城不是都要修工事吗?用这样的铁锹干起活来当然比用木锹和普通的铁锹要快,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她猜这个人可能有订货之意,如果这样她就有望拿走自己的铁锹了。 张丰明显是答非所问,不过锅盖头并没有计较,毕竟她看起来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他只是看着张丰笑了一下,便对王铁匠说:“给这把铁铲装个把,我试试是不是真好用。” “这就有一个安了把的,”王铁匠从靠墙的地方拿过一把铁锹递给锅盖头,“小人刚打出来就试过了,确实是挖土掘地的利器,将军请,就在这里不妨。”王铁匠殷勤备至,连称呼都由郎君改成了将军。 锅盖头接过铁揪,三两下便破开了踩得结结实实的地面,接下来铁锹入土就更容易了,不消几下就挖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坑来,王铁匠眼巴巴地等他发表意见,见他好像挖起了劲似的,忍不住问道:“如何?将军还满意吗?” 锅盖头意犹未尽地停下挖掘,拄着铁锹把说:“不错,多少钱一把?” “二百二十钱。”王铁匠并没有开太高的价,一则这些胡人他惹不起,二则他更不想把这个潜在的大客户吓跑,再者嘛,他也实在是个老实人。 锅盖头皱眉,“太贵了。” 王铁匠说:“将军有所不知,这种铁锹不仅费料,打起来也颇为费时,而且稍不注意就打坏了,二百二十钱绝对是公道价格,不过如果将军买得多,小人少赚点工钱倒没什么,不知将军需要多少把。” “一百把多少钱?”锅盖头开玩笑似的问。 王铁匠则无比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咬咬牙说:“每把二百钱。” “一千把呢?”锅盖头又问。 “每把一百九十。不能比这个价钱再低了,不然小人等于白做工。” 张丰和王铁匠师徒一起看着锅盖头,紧张地等着他开口。 锅盖头笑了笑,“你铺子里总共有多少?” “现在只有五把,您想要多少?不足之数小人会尽快赶出来。” “就先拿这五把吧,如需更多我会再来找你,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五把锹我给你一千钱,你看如何?” “行,一千就一千吧。和元,给将军把铁锹捆好。”王铁匠吩咐徒弟。 黑小子高兴地应了一声,先把张丰手里的那把夺过来,和其他三把串在一起,再一同绑在那柄带把的铁锹上,动作干净利落,捆扎得又牢靠又整齐,显见得是个能干的伙计。 锅盖头扛着铁锹走了,张丰也随即离开了铁匠铺,虽说仍然用不上铁锹,但怎么着也省了二十五个铜板,如果锅盖头再订个几十把,她的免费铁锹也就能到手了!张丰心中高兴,经过烧饼铺的时候就买了三个烧饼。 然后她就看见了范二,他坐在路边,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残疾,不停地诉说着可怜的身世,乞求怜悯,张丰看见有人丢给他一枚铜板,但她却什么都没给他,而范二也没有认出张丰。 对于范二,张丰已经毫不在意,真的,她对此人既无愧疚也无仇恨,可是这家伙却邪门得很,他坐在那里不动,你从他身边走过,高兴顿时就少掉一半,就跟遇到摄魂怪似的。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家喜陪着张裕等张丰回家,如果她晚上没回来,家喜还打算陪张裕过夜,很显然,这两个男孩的友谊增长得很快。 张丰谢过家喜,把买的烧饼拿出来,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个张裕两个的,现在正好一人一个。白面的烧饼对于穷人来说算得上奢侈的食品,不用说乞丐,就是家安家喜一年也难得吃上一次,所以三人都吃得很香,很小心,不仅用手护着掉落的芝麻和饼屑,而且连说话都暂时停下来了,气氛简直称得上虔诚。睡觉的时候,张裕还在回味着烧饼的味道,高兴的说:“姐,烧饼真好吃,比上次抢到的那个好吃多了。”张丰说:“等我们赚了钱,姐天天给你买烧饼吃。” 接下来张丰就开始捣鼓给陶器上釉的事,纯泥釉、粘土加石灰、粘土石灰铁石粉混和液,在生胚上挂釉后再烧、在烧过的粗陶上挂釉复烧,全都试了一溜。 这样一来,需要的柴草也就更多了,张裕每天起早贪黑出去捡柴,从无抱怨,张丰沉浸在她的试验中不能自拔,也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直到有一天看到他脸上又添了新的伤痕,追问之下才知道,他又被那俩姓马的坏孩子欺负了。张丰气得很厉害,可一时也想不出对付这家人的办法,便问张裕:“你不是总和家喜在一起的吗,难道他就看着你吃亏,都不帮一下吗?”张裕低头不语,张丰以为这是默认,心里不由生起家喜的气来,对张裕说:“朋友不能同甘苦叫什么朋友,咱以后不理他。”张裕小声说:“不是,这两天我没和家喜在一处。” “没和家喜在一处?为什么?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吗?”张丰问。 “他还有别的事做,不能和我一样整天拾柴。” 因为天色昏暗,张丰便没有注意到他躲闪的目光,对他的话也就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哦”了一声后便寻思起不被人欺负的办法来。第二天张丰在河边洗衣的时候,看见家喜在附近的山坡上朝她家张望,便扬声道:“家喜,是找裕儿一起拾柴吗?我家还没吃饭呢,你过来坐会儿吧!”家喜回了一句“不了!”就抬脚走了。这时张裕站在山角处叫张丰吃饭,张丰说:“你先吃吧,家喜还等你一起去打柴呢,别让他久等了。”张裕朝家喜的身影张了张,默默回到山旮旯里吃饭去了。 张丰洗完衣服回去吃饭的时候,张裕已经走了,张丰吃了饭又去河边洗碗,张裕烧粥的时候把陶锅烧糊了,这口陶锅没有挂釉,糊了锅底后特别难洗,张丰只得扯了一把草来擦,正怀念着钢丝球的方便,忽然听到有人喊她,抬头看见家安提着个小篮子走过来,张丰对她笑笑:“家安,摘野菜啊?” “我打猪草。张家姐姐,你在洗锅吗?怎的不用炊帚?”忽然看到张丰腮上一道锅底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张家姐姐,你脸上蹭上灰了。” “哦,哦。”张丰临水照了照,瞅了瞅自家的手却没敢去擦,索兴不去管它,把锅洗净了之后,又用泥沙和水草洗了手,这才去擦脸上的灰。家安在她身边玩着水,高高兴兴的和她扯着闲话,忽然神秘地说:“张家姐姐,我哥和裕哥两个现在不搭腔呢,你不知道吧?”张丰惊讶地看向家安,“真的吗?他们吵架了?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问哥哥,他又不说。”家安嘟着嘴说。 “哦,别管他们,他们男孩的事,会自己解决。”张丰说得倒轻松大方,心里其实并没有这么想得开,裕儿和家喜一起,不仅能消除孤单,而且也能更快地融入本村的孩子中去,就是马家兄弟想欺负人也要多些顾忌,现在他和家喜闹了别扭……这不,立刻就被马家兄弟欺负了……总要想个办法撮合一个,让两人和好才行。 张丰和家安说了一会话,就又继续忙她的陶器去了,家安跟在她身边又玩了一会儿,也继续采猪草去了,太阳偏西的时候,她挎着满满一篮青草经过张丰家,在她身边歇了会儿脚便回家去了。张丰看看天色,生起火煮了锅菜汤等着张裕回家,两人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干的又是重活,好歹也要吃三顿才行。 张丰一边看火,一边用粗麻做的小刷子蘸了釉浆往陶碗上描花纹,描好一只后看一下火塘,添了两根柴,又抬眼往远处看了看,没见到张裕的身影,便又拿起一只碗描画起来,还没画完,就听见张裕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她耐着性子把那只碗画完了,这才抬起头看向山顶,就见两捆柴一前一后从山顶上滚下来,张裕和家喜便追在两捆柴的后面,仰着身子手脚并用地往下滑,张丰心惊胆战地盯着这两个小疯子接了地,立刻上前在每人头顶上赏了一巴掌,骂道:“臭小孩,不要命了!”两个人死皮赖脸地笑,满不在乎的样子,张丰见他们和好如初,心里也很高兴,却表现得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闹别扭的样子,只是说:“快洗手去,洗完了过来吃饭。” 张裕和家喜去河边洗脸,张丰把煮好的菜汤从火上端下来,把灶底下一张布满小洞的陶板从火堆下翻上来架在余火的上头,然后把一块块饼干大小的杂粮饼摆在陶板上烤,不久张裕和家喜吵吵闹闹地从河边回来,三个人便一起吃晚饭。往常留家喜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一再推辞,不让个三四遍不算完,不过今天他却并没让人多让,爽爽快快地就坐下吃起来。家喜和张裕两人明显精神亢奋,吃着饭也不老实,又是动手动脚又是眉来眼去的,比小别重逢的情侣都亲热。 “你们俩今天捡着宝贝啦?”张丰戏谑地问。 张裕和家喜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一个说:“哪有。”一个说:“怎么会。” 张丰只当他们是几天没说话憋的,也没放在心中。 第二天早上,张丰发现张裕头上一个鼓了一个包,问他怎么回事,他笑了笑说不小心磕的。 正文 是非 吃完早饭之后,张丰要去河边洗碗,张裕抢过来说:“我去洗。”张丰就松了手由他去洗,自己支了筛子筛起土来。 张裕这顿碗洗得相当慢,等张丰差不多筛够了今天用的土,他才从河边回来,却仍然没有出门的意思,说了句“我去端水。”就又跑到河边去了。张丰猜他是在等家喜,也就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磨蹭,果然,当家喜的身影出现在河对面时,张裕立刻就丢下手里的事情跑掉了。 张丰看着这两个隔河打着手势的人很是无语,明明家喜来家里邀裕儿更方便,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到河对面去打手势,而且打完手势后两人并没有汇合,竟是各走各的,谁也不理谁,真不知这又玩的什么。张丰笑着摇摇头,继续起窑,把冒着热气的陶器搬进窑洞收藏起来。 张裕走的时候带了干粮,他不回来吃午饭,张丰一个人也懒得生火,饿的时候也是啃几口干粮了事,村民的下午饭都是在半下午的时候吃,张裕便和家喜一起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家喜回家吃饭,张裕喝了一碗水就开始和张丰一起给陶胚上釉浆。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马家兄弟一身灰头土脸的从张丰家门口走过,哭咧咧地冲两人喊:“你们等着,俺叫俺爹来收拾你们!” 张丰皱着眉看那兄弟俩走远,问张裕是怎么回事,张裕低下头说:“他们两个想打我,我跑了,他们摔坑里去了。” 张丰见张裕一脸害怕的样子,心疼之下火气直往上窜,低咒一声:“该死的,这也能怪到别人身上!真是欺人太甚!”想了想对张裕说:“裕儿,你现在去村口看着,如果马家的人来找咱们的麻烦,你就赶紧到里长家请他主持公道。小心点,别被马家的人发现你,知道吗?” “嗯。”张裕慌乱地点点头就向村里跑去,张丰看看摆了一地的陶胚,只得捡稍干些能拿起来的尽量往窑洞里搬,而那些刚拉出来的生胚却只能这样放着被人糟蹋了。 张丰把转轮塞进窑洞,看看还有时间,又把筛子拖到高处放好,还没等下来,就听见喧闹声,张丰知道找碴的人来了,赶紧下去,手握着木锹护在窑洞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可是不等马家夫妇杀到跟前,她誓死保卫私有财产的决心就开始动摇了,因为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如果真打起来,自已在这家人面前只有挨打的份,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想到会被姓马的男人殴打,被女人和小孩扯头发抓脸(她忘了自己没头发了),她的勇气就飞快的溜走了,觉得还是逃跑比较明智。 可惜已经晚了,马家四口已经逼到跟前,并封住了她的逃路,张丰虽然惊慌好在并没有失措,正想推开最小的木生冲出包围,不料马家男人一巴掌挥过来打在她的脸上,顿时张丰半边脸就火辣辣地疼起来,左边耳朵也被这一下扇得嗡嗡响。 一个大男人打一个小姑娘根本不用帮手,所以马家另外三人并没有动手,只是把她围起来不让她跑,这时见张丰挨打就都露出快意的表情。 张丰懵了,原本横握在手里的木锹,在她萌生退意的时候已经拖在地上,这时更是几乎脱手,然而张丰只是愣了一下,强烈的屈辱感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面色狰狞地挥舞着木锹,疯了似的乱扫一气,一边扫一边怒骂:“狗娘养的!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拼了!” 金生和木生一个被扫中肩膀痛呼不已,一个被吓得脸色发白,马长顺和马李氏虽然合力夺下了木锹,却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木锹被夺下之后,张丰返身窜进窑洞,窑洞的洞口并不是开在平地上,而是在离地面两尺多高的地方,这个高度还在张丰腰部之上,她居然纵身一跃就扑进去了。窑洞经过近二十天的不断扩展,空间已经颇大,高度亦可容张丰直立,张丰站在洞口处,红着眼睛吼道:“该死的!你们不要欺人太甚!逼急了我哪天烧了你家的房子!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 今天跟来看热闹的,照旧是些小孩子,这时都有些被吓到了,连起哄都寥寥无几,都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马长顺也有些犹疑,看那孩子的疯劲,没准真会这么干,历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两个无家无业的人,真跟自已较上劲了吃亏的还是自己。可是输人不能输阵,不然还不被人笑话死?于是马长顺扬起木锹恶狠狠地说:“那我今天就先拍死你个小杂种!” 张丰嚷道:“你拍啊!你拍啊!我就不信这个国家的法律就能任人践踏!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这个国家的法律是不是不容践踏还真不好说,但它不会让像马长顺这样的小民践踏那是肯定的,而马长顺倒也没有狠毒到为了这么点事就把人打死的程度,因此他也只能虚张声势而已。但是,他虽然不敢打死她,起码也要打几下出气,他儿子吃了亏,现在他一家人都吃了亏,他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张丰见马长顺举锹打来,立刻退进窑洞里面,把刚刚搬进来的陶胚拼命地扔出来,马长顺没有防备,差点被一个陶胚砸中,外面的人一看这架势,立刻一哄而散,全都躲得远远地,就连的姓马的一家也躲到了边上,马长顺吼道:“小杂种!我看你扔完了之后怎么办!到时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小孩们又鼓噪起来,马长顺气得几乎失去理智,再也不管什么鱼死网破的威胁,只等张丰没什么东西可扔的时候就冲进去打她个半死!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里长总算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徐大叔和一些别的村民,而跑在这些人前头的则是张裕和家喜。 张丰在里长的喝斥和徐大叔的劝说下停止了陶器轰炸,里长斥责了张丰和马长顺几句后,便问起打架的原因,张丰愤怒地吼道:“他家小孩欺负我家裕儿,自己不小心掉进沟里,姓马的一家居然打上门来——这叫什么道理?!我们姐弟有什么错?难道他们欺负人的时候我们不仅要老老实实受着,还得保护着他们别出意外吗?就是皇帝也不能这么不讲理!我不信你们这里会有这种道理!全天下都没有这种道理!” 里长板着脸对马长顺说:“长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孩家打打闹闹有理没理的也就罢了,你一个大人总掺和进来,岂不让人笑话!” 马李氏立即大呼小叫地叫起屈来,“这小杂种说谎!我儿好好的在山上拾柴,根本没欺负谁,是她兄弟那个小杂种算计我儿,事先设好陷坑,再故意引我儿追他,才使他们掉进坑里的,这小杂种——对了,还有徐家小子,他们俩看见我儿落进陷坑里,不但不拉他们出来,还在上面拍手称快,里长您评评这个理,我们孩子又没招惹谁,岂能白白受这外乡人的欺负!” 徐大叔听她提到家喜,喝道:“家喜!你又给我招惹是非!看我回去不剥了你的皮!”家喜喊道:“谁招惹是非了!是金生和木生追打张裕,运气不好踩到别人捉野兽的陷坑里,关别人何事!我笑一声还犯法了不成?”说完碰了碰了张裕。 张裕立刻明白过来,大声说道:“金生和木生总是欺负我,我打不过他们,只能一看见他们就跑,哪里知道他们会那么倒霉!说不定是老天爷惩罚坏人呢!” 两个孩子的话,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撒了谎,这一下马家人更是不依不饶,家喜和张裕相顾傻眼,都懊恼地低下头去,特别是张裕,从马家兄弟经过自己门口,说要叫爹娘来收拾他们起,心里就一直又后悔又害怕,现在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就更加内疚不安起来,低着头走到里长面前,含着眼泪说:“都是我的错,要罚就罚我吧,不关我姐的事,我没对她说实话。” 马长顺叫道:“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吧?现在他自己都承认了,不是我儿欺负他们,是这小杂种算计我儿,我……” “你才是小杂种呢!”张丰愤怒地打断了马长顺的话,她原本不想和人对骂的,可这家人口口声声地骂她和张裕是小杂种,她忍到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下去了。 “你全家都是小杂种!你骂谁小杂种呢!我们的父亲熟读诗书,通晓礼仪,我们的母亲贤良淑德,我们一家都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的人,你们一家是个什么东西?” 她从窑洞口跳下来,把张裕拉到自己身边,面向围观的人大声说:“裕儿有什么错?他们两个欺负裕儿一个,他打不过,难道还不能想个法子取胜吗?况且又没把马家那两个小坏蛋怎么样,他们何至于这样不依不饶的?还不是欺负我们年纪小没有依靠吗?别以为我们一定怕了你!欺软怕硬的王八蛋!” “好了好了!”里和站出来说,“你这个孩子也是厉害得过分!张家小娘子,你也不能太惯着自己兄弟,长顺,你以后也要改改这护犊子的毛病。今天这件事你们两家都有不对,就这么算了吧,以后不可再生事,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又转身对围观的人说:“行了,都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下地呢!”一边赶着众人往回走,一边嘟囔道:“成天吵得鸡飞狗跳的,也不怕邻里笑话!” 马长顺还有些悻悻然,自有人拉着他走了,村民们渐渐散去,徐大叔安慰了张丰几句,也拉着家喜要走,家喜怕回去挨揍,嚷嚷着要在这里帮忙收拾残局,撤着身子就是不肯走,徐大叔照着他脑袋随手就是一巴掌,骂道:“还说帮忙?你除了添乱就不会别的!”拉起他就走。 人一散尽,张丰就好像被抽干了力气的似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张裕偎在身边,怯怯地叫了声“姐——”,张丰搂过他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姐姐没事。” “裕儿不该惹祸。”张裕愧疚地说。 “不怪裕儿。累了吧?咱们进屋睡觉去。” 正文 游侠朱挽 张丰前世的时候有点点小资,不骂人,不打架,去市场买菜不和小贩讨价还价,一直在有限的条件下过着精致的生活,可是自从穿越以来,却一天天变得彪悍的起来,尤其是昨天,简直跟母老虎差不多,她应该感到难过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昨晚沾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天光大亮。 张裕没在家,门口也已经收拾过了,张丰也不做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把收集起来的陶泥重新加水和均了,抬出转轮专心地拉起胚来。她也想通了,今非昔比,没有必要再抱着以前的观念不放,时世艰难,还是以保命为要,再说,换一种活法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是再世为人。 张丰的凶悍传遍了全村,再也没有人轻易招惹他们,而张裕并没有因为陷害马家兄弟被村里的孩子们排斥,反而因此受到推崇,很快地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张丰虽然好奇,却没有去追问张裕和家喜为什么事互不理睬,又为什么忽然和好,她虽然自称姐姐,实际上却是把张裕当做子侄甚至儿子来看待的。 张丰到西市卖了两回陶瓷,虽说价格不是很理想,但照这样下去维持两人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加上手里那笔存款,心里倒也踏实了些。而她的铁锹也终于到手了,王铁匠接了一笔不小的订单,很爽快地履行了当初的协议,给了她一把免费的铁锹,连开始的订金都退给了她,张丰又在他那里打了一把切菜劈柴都能用的菜刀,他也很厚道地给了一个优惠价,张丰非常高兴,开玩笑说市署应该给他颁一块“德艺双馨”的牌匾,王铁匠没听出她是恶搞,反而对她的话很是受用,直夸她有学问,两人相对大笑,颇有些豪侠的味道。 张丰每次去西市,回来的时候准带烧饼回来,陪着张裕的家喜总能沾光吃到美食,后来家安也掂记上了,于是陪张裕看家的人就又多一个,第一次张丰没有准备,只好把自己的烧饼给了家安,家喜和家安推让半天,最后还是屈服在美食的诱惑之下。 张裕把自己的烧饼递在张丰嘴边,张丰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家喜和家安便也把自己的烧饼递过来,张丰也咬了一口,虽然少了一份烧饼,吃得倒是更热闹了。从此之后,张丰就算在外面过夜,也不用再担心张裕会没人陪伴了。 一直以来,张丰制陶用的土都是扩展窑洞所得,只要没土用了就去挖窑洞,这都已经成了惯例,张丰和张裕对这种一举两得的事都很得意,即便后来窑洞已经扩展得够大了,两人还是不肯放弃这种做法,于是张丰就作了很多计划,其中包括一个密室,一个贮藏室,一间厨房和一个卫生间,现在有了铁锹,虽然进度并没有加快,可是却省了不少时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张裕居然迷上了用铁锹挖洞,据说感觉很畅快,张丰是没有这种体会,不过家喜试过之后也说痛快,干完活之后不说累,反而一付无敌超人的模样,让人觉得好玩极了。有这两人起哄,这陶土也就不可避免的供大于求。 为了成全这两个人的爱好,张丰决定在自家门口开一片菜地,张裕和家喜毫无怨言,几天就把菜地开出来了,张丰请教了徐大婶之后,卖了一包萝卜粒撒在地里,刚出苗的时候凉拌萝卜菜,然后吃甜甜脆脆的小萝卜,最后腌萝卜缨子和萝卜干,几乎吃了一整年,不过这是后话了。 春天很快过去,到了夏天,就是孩子们最快活的时候了,白天很长,有足够的时间玩耍,夜晚也不像冷天的时候那么黑,地里还有很多可吃的东西,捋一把麦穗,摘几个豆角,寻两颗野果,纵是拔一段芦根嚼嚼都是肥嫩清甜的,当然,到河里洗澡也是一件极快活的事。 张丰的卫生间已经做好了,顶上吊了三个底部打了孔的陶罐,可以淋浴,不过张丰这段时间也是在河里洗澡,反正不冷,干嘛还要费劲把水提回去?再者,虽然每次如厕之后都会掩埋,但里面的气味毕竟不太好。 这天晚上,张丰照例在睡觉前到河里洗澡,走到河边的时候,忽然听到草丛中有悉索的响动,她害怕有蛇,便俯身抠了一块土坷垃丢过去,不料却意外地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 这下张丰怕了,抖着胆子喝道:“谁?!” 没有人应声。 张丰很想就此跑回家去,可是有人躲在这个地方,就是回去了也睡不着啊,怎么也得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才行吧?不过她也不敢就这样摸黑过去。 张丰到底还是跑回家,不过不一会便又举着火把回来了,张裕跟在她身边,像端着杆枪似的端着那把铁锹。 往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照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难道是我听错了?”张丰犹豫起来,“但愿如此。” 但总还是要去去疑才好。因为天黑,张丰也不敢肯定现在站的地方一点不差就是刚才那个位置,所以便在附近搜索了起来。 忽然,张丰对上一双眼睛!那眼睛在火光的边缘处闪着戒备的光,像警惕的野兽一样,张丰吓得一个哆嗦,差点连火把都扔了,可她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把火把照向那人的脸上。 对峙了片刻之后,张丰首先打破沉默,“你需要帮助吗?” 那人脸人现出思索的神情,然后恍然道:“是你?” “对,是我。你需要帮助吗?”张丰再问。 那人摇摇头,“不用。别对任何人说你见过我。”说完之后从草丛里站起来,踉跄而去。 张丰站在那里犹豫,最后还是决定明哲保身算了,正准备带着张裕回去,却听到不远处有人说:“那边有火光,我们去看看!” 先前那人显然也听见了,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张丰一眼,方才紧跑几步隐入一丛芦苇之后。张丰皱了皱眉,在张裕耳边说:“快脱了衣服到水里去。” 张裕愣了一下,不过还是听话地脱了衣服下到河水中去,张丰把铁锹藏进草丛里,听到有人走近便对着河里喊:“好了没?随便洗洗就快点出来吧,可别被什么东西咬了。” 张裕机灵地意识到这是在做戏,很配合地说:“让我多凉快会嘛!” 张丰说:“火把快灭了呀,快点上来,不然我可不管你了。” 这时就听有人问:“哎——,你们俩看见有人经过没有?” 张丰回头看着走近的两人,摇摇头说:“没看见。” 张裕也说:“没看见。” “真没看见?”其中一个留着辫发的年轻男人问。 张丰想了想说:“天刚黑的时候郭老伯曾经从这里经过。”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佩剑的年轻男子?”另一个看起来很精悍的中年人问。 “没有。”张丰肯定的说,说完后便不再理他们,对张裕喊道:“快点出来呀,我快要被蚊子咬死了。” 张裕便赤条条地从河里走出来,张丰连忙把他的衣服递过去,等他穿好,便拉着他的手回家。 “天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小孩怎么还在这里?”那个中年人怀疑地看着他们问道。 “我们就住在这里。”张丰一面回答一面快步往家里走。 那两人却不肯离开,反而跟在他们后面,张丰停下脚步戒备地看着他们说:“你们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个编着小辫的胡人说:“来看看你们是不是说谎。” 那个中年人却说:“我们歇歇脚,讨碗水喝。” 张丰不语,沉默地拉着张裕回到家里,倒了两碗水递过去,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瞅着他们。 “你们怎么住在这里?”中年人问。 “我们无处可去,只能住在这里。”张丰漠然道。 “不过看起来你们过得也还不错嘛,”那个胡人说,“拿点吃的来,再做两支火把给我们用,快着点!” 张裕怒目,张丰扯扯他的袖子,一声不响地照办,把那胡人要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上。 那两个人也没有再难为他们,径自举着火把,嚼着干粮离去。 等他们走远,张丰隐在山的拐角处,紧张地看着他们一路搜索着走过那个受伤男子的藏身处,见他没有暴露,才松了一口气。 “姐,那个人是谁?你为何帮他?”张裕不解的问。 “他曾经给过我一块干粮,今天算是报答他吧。”张丰说。 “哦。那我们要不要再去看看他?” “好吧。” 刚才那支火把早已灭了,他们也没有再举火,就这样借着微弱的月光朝河边摸去,刚走到张丰准备下去洗澡的那个地方,草丛里再次传出可疑的悉索声。“谁?谁在哪里?”张丰迟疑地问。 “别喊,是我。” 张丰听出是那个受伤少年的声音,走过去说:“到我家去吧,我把你藏在密室里,不会被人发现的。” 那人沉默了一下,“那就多谢了。”声音里有忍痛的痕迹,显然受伤不轻。 “走吧。”张丰伸出手,那人却没有让她搀扶,自已站起来,对她说:“带路。” 张丰也不坚持,快步走回家,爬到山坡上捣鼓了一阵,等到张裕带着他爬上来,张丰指着面前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说:“钻进去。” 那人便一声不吭地钻了进去,张丰又递进去一罐清水,几块干粮,便重新把洞口封了起来,然后,她和张裕就回到自已的窑洞,躺在床上发呆。 “姐,你说那两人会不会再回来?他们不会发现他吧?”张裕担心地问。 “不会的,他们没理由怀疑我们窝藏他。”张丰安慰着张裕,心里却和他一样不安宁。 “裕儿,在河边的时候你闻着血腥味了吗?” “没有。” “我也没闻见。不过据说有的人就能闻出来……呀!有件重要的事给忘了!那个人受伤了肯定会留下血迹,我们得赶紧去处理一下!”张丰说着赶忙起身。 “怎么处理?”张裕一边跟着起来一边问。 “把血迹抹去。”张丰说。 “天这么黑,也看不见血迹呀,怎么抹?” “我们一人拖一捆柴,从他经过的路上走两趟应该就差不多了。” 于是两人拖着柴捆,从门口到河边急匆匆地跑了两趟,才喘着粗气重新躺下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张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不仅是路上,就连附近的草丛里也没放过,这时她才发现,昨天藏在河边的铁锹竟被他们忘了个干净。大概是因为河边露重,除了那人藏身的地方发现一些血迹之外,其它地方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张丰用河水把血迹冲干净之后,就拿上铁锹回家去了。 做好早饭,张丰用小陶罐装了一罐送进密室里,昨晚太紧张了,又担心那两个追杀他的人去而复返,所以送进密室后便再没管他,今天却不能再不闻不问了。 密室只有三尺多高,大小相当于一张大床,最里面有一排向下的寸许宽的通风口,横放着几根木棍,木棍上用麻绳系着树杈做的勾子,这几个勾子就是张丰挂“浴桶”用的——是的,密室就在卫生间的上方。 密室里很暗,张丰点起一支火把,就着火光打量着那个不屑于把名字告诉自己的少年。 “你伤在什么地方?要不要紧?”张丰问。 “不要紧。多谢你。”少年看上去有些虚弱。 “不用谢,我说过会报答你。”张丰平静的说。 他认真的看着张丰,“我叫朱挽,是一个游侠。我欠了你一个情,将来我一定会还你。你叫什么?” “我叫张丰。” “这一次我会记得牢牢的,不会再忘了。” 张丰笑笑,“你不必这样,我们正好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朱挽摇摇头。 “吃饭吧,我给你带了一些粥来。”张丰把陶罐递给他,罐子里插着筷子。 朱挽接过陶罐,用筷子搅了几下后,就仰起着喝起来,片刻间就喝完了,根本没用筷子,张丰眼睛睁得大大的,样子有点点呆,朱挽说:“看什么看,难道我的吃相比要饭的还难看?” “呃——,你吃饱了吗?没吃饱我再去盛些来。”张丰无意和他讨论谁吃相更难看的问题。 “不用了,这就差不多了。哎,你不是在西市讨饭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我把头发卖了,买了几样工具在这里烧陶,你没发现我是光头吗?”张丰指了指自己的头巾。 “呃,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 张丰不再说什么,准备拿上空罐子走人,见装水的陶罐里竟然还剩了半罐水,不禁问:“你没有清理伤口吗?” 朱挽说:“好容易止血,清理它干什么。” 张丰皱眉,“这么大热的天,你连清洗一下都不肯,会发炎的。你等一下,我去拿水来。” “就这样吧,别折腾了。” 张丰没理他,径自从洞口爬出去。他呆在这里,自已总要担着干系,伤好了他自然不会久留,可如果伤势恶化走不了,自己也不能把他赶出去,为了早日送走这个麻烦,即使他自己不在意,她也不能让他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正文 报答 朱挽懒懒的靠在墙壁上,原本已经淡去的记忆经过这番提醒,再次清晰起来。当初那个惶恐不安的小乞丐在自己的调侃之下,平静地表示愿意报答自己,当时自己是那么不屑,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被她救了。 朱挽笑了笑,这也没什么难以接受,认真说起来,游侠的处境又比乞丐强多少?还不是一样居无定所,一样缺吃少穿,所不同的不过是乞丐常常为求生忍辱,而游侠却总是为意气拼命。 张丰出了密室,到卫生间摘下“浴桶”到河边提水,走到厨房门口看到当作饭桌用的土台上放着一大碗粥,便走过去低头吸了一口,冷热正好,于是放下水罐站在那里把粥吃完,把碗一起捎上往河边去。 半路上,碰见洗碗回来的张裕,张丰见他神色有些不对,正要问,张裕凑上来对她说:“姐,我刚才看见昨晚那两个人了?” “在哪里?”张丰也紧张起来,密室的出入口她还没封呢! “在河对面,往村子的方向去了。”张裕向左后方指了指。 “哦。没事,你拾柴去吧,不用担心。”张丰松了一口气,既然在河对面,看来是不会再来了。 张丰打了水送进密室,对朱挽说:“你擦一下身吧,把脏衣服也换一下,这两件是裕儿的衣服,虽然短却很肥,你暂时穿一下吧,你的衣服我马上帮你洗出来,半天就能干了。” “麻烦你了。”朱挽说。 张丰退出来,心想也不知他到底伤得怎么样,要不要去西市买点药回来,这时裕儿正拐过山角,张丰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叫住他,——等下看看再说吧。 张裕走后,张丰也开始工作,她今天要经陶胚挂釉。倒了半盆水,撒进粘土搅匀,然后加入石灰……石灰!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张丰眼睛一亮,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里的情节:一个当兵的小子在江湖游医的手上买了一包伤药,一个郎中看了之后告诉他那不过是在瓦片上焙过的石灰粉,当兵的大呼上当,非常气愤地骂游医是骗子,郎中却说那游医也不算骗人,因为那东西确实能够止血。她当时觉得非常惊奇,还上网搜了搜,才知道石灰竟然是一味中药,不仅可以外用,还可以内服,不过具体用法她却不记得了。 不然就用这个试试吧!虽然不太保险,却胜在简单方便,去西市买药的话,既耽误工夫又要花钱还不说,家里放着一个被追捕的家伙她也不放心让裕儿一个人在家,而家喜家安如果这个时候来陪裕儿,那就更让人不放心了。 不过还得问问朱挽的意见,如果他觉得不靠谱,不肯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张丰走到卫生间门口,仰着头向上面问道:“朱挽,你洗好了没有?” 上面没有立刻回答,顿了一下才听朱挽说:“洗好了,衣服在洞口外面。” 对于张丰对他的称呼,朱挽有些接受不了,原先称公子,虽然不伦不类的,但总归是尊称,现在不用尊称也就算了,好歹叫声大哥总是应该的吧?居然直呼其名! “哦,知道了。”张却对朱挽的郁闷一无所觉,“哎,我听人说焙过的垩粉能止血,我这里正好有垩粉,你要不要试一试?” 上面静了一下,然后就听朱挽说:“那就试试吧。” “哦,你等一下。” 张丰生着火,在陶片上放了一些石灰粉烤了一会,也不知道需要怎样的火候,只能估摸着来,焙好之后用碗盛着来到密室门口。 朱挽伸手来接,张丰问:“哎,朱挽,你伤在什么地方?” “背上。” “哦。那,我帮你包扎吧?” “不用,你一个女儿家,不方便,我自己来吧。” “背上不要紧,我帮你吧,你自己才不方便。”张丰说完钻进密室,只是背上而已,她可以帮忙。 朱挽有些窘,不过主要并不是因为张丰是女孩,张丰瘦瘦小小又光着头的样子,实在不容易让人想到男女之防,朱挽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衣服太不合体。 张丰看见他短袖短腿像个倭寇似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她让朱挽背转身,就着洞口的光线查看他的伤势,就见一条长长的伤口趴在他的背上,显得很狰狞,伤口的深浅她辨别不出,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流血了,可伤口周围却很脏,显然朱挽擦身的时候避过了那里。 “你等一下,我去拿些凉开水来,先把伤口清洗一下再上药包扎。”张丰说完返身钻出去了。 “唉——,算了吧,”朱挽说,见张丰根本不理他,便放低了声音嘟囔道:“真麻烦,一个叫花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讲究。” 张丰很快就回来了,跪在朱挽身后用一块干净的旧布蘸了水仔细地擦洗伤口上的污血,朱挽虽然有准备,仍然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疼吧?我在水里放了点盐,这样虽然比较疼,伤口却不容易发炎,你忍忍啊。” 张丰语气虽然轻柔,其中却没有任何安抚和同情的意思,朱挽心想这小叫花子可真狠。 “哎,你从哪知道的这些事情?”朱挽问。 “你管我。”张丰毫不客气的说。 “呵呵,你这是报恩呢还是报仇啊?”朱挽忍着痛笑道。 “自然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张丰哼道,“难不成还有人只报恩不报仇的?” 朱挽笑了,“恩怨分明,好!” “好什么好,你老实点吧,俯低点,我要上药了。”张丰拿起石灰粉的时候有点犹豫,总觉得有点儿戏的意思,不禁问:“这个药我只是听说,却从来没试过,你真的要用吗?” “没事,用吧。”朱挽心想,偏方嘛,试试何妨。他身上没什么钱,他也不敢指望不久前还在要饭的人能拿出闲钱来给他买药,虽然没听说过垩粉能治伤,但以她那个谨慎劲,没把握的话只怕也不会让他用,让人郁闷的是,她对自己伤那么重视,对自己的人却没什么尊敬之意。 “哦。”张丰应着,很快把石灰粉撒了他一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旧布条把作品缠上。 “哎,你到底惹了谁,被人追杀成这样?”张丰忍不住问道。 “扶风府的司仓参军蔡棋栽赃陷害,使无辜之人蒙冤而死,我去刺杀他,被他府上鹰犬杀伤。”朱挽语气中有着激愤。 张丰劝道:“天下不平事多了,管也管不过来,你还是多顾着自己点吧,不要枉送了性命才是。” “我们游侠图的就是快意恩仇,若我能够像你一样受得委曲,我也不会做游侠了。”朱挽不以为然。 “你和那个被陷害的人有什么关系?”她猜就算游侠也不会无缘无故打抱不平的。 “我和他家长子有意气之交。”朱挽说。 张丰想:果然。又想,能让这样的人欠自己一个人情,就是冒点风险也值了。 替朱挽包扎好伤口,张丰走到通风口那里,琢磨着要在那开一个大点的洞,这样送个饭递个水的就不用总往山上跑了,还不容易暴露目标,可说是既方便又隐蔽。 “下面是什么地方?”朱挽跟过来问。 “浴室。” “噢。” 张丰便又回去拿铁锹,朱挽当时也没反对,当天的午饭和晚饭也都是从那个洞递上去的,晚上出来放风,朱挽问张裕他们家有没有茅厕,张裕指给他,朱挽进了卫生间一看,差点没气死,出来就对张丰吼道:“你竟然从茅厕里给我递饭递水!这也就罢了,你竟然让我藏身在那种地方!亏你还好意思说那是密室,任何人进了茅厕都会想到那上面一定有个‘密室’吧!幸好没人来搜,不然我真让你害死了!” 张丰一想果然不密,上面是山,又不是吊顶,能从上面垂下钩子来肯定是另有乾坤,只好讪讪地说:“那个只是做浴室时顺带开出来的,以后我会挖一间谁也找不到的密室。” 朱挽在张丰家呆了十天,伤口表面一开始结痂他就走了,这些天,张丰虽然时时提心吊胆,可是心里偏偏又有一种莫名的踏实,便对张裕说:“裕儿,快点长大哦。”一个成年男子,无论如何还是挺壮胆的。 朱挽离开以后,张家又恢复了平静,张丰带着好奇的心情,兴致盎然地体验了端午、七夕和中秋等节日习俗,很快又迎来了重阳节。 重阳登高以辞青,采茱萸和菊花,在山上聚会饮酒,这既是风俗,也是时尚。 且不说秋收之后闲下来的农人要趁着节日扶老携幼地出来轻松一下,就只从长安城涌出来的人就差不多要将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填满了,桑树岭也不可避免的热闹起来。 张丰灵机一动,决定向游人兜售自家产品。 没有看家是不行的,原本张丰觉得自己经验比较丰富,买东西肯定比张裕在行,应该让张裕在家自己去推销,可是这么热闹的日子,张裕哪愿意被绑在家里,一个劲地说自己走路比较快,能多跑些地方,卖出去的东西肯定更多,张丰看穿他的心思后,便不再和他争,捡了几个玩偶和几只漂亮的碗装在篮子里,又包了些重阳糕让他带上,便打发他出门去了。而她自己则照常在家里做事。 只是这样的日子要想静下心来实在很难,张丰呆在自已家里,不是听到头顶上有人高谈阔论,就是有人到她家门前要求歇脚或是讨水喝,张丰没有办法,索性不拉胚了,在自己的矮墙上摆了两罐清水,几个陶碗,又摆了几只陶偶,自己就坐在山影里的墙头上捏起了泥人。有人要歇脚,她就请人家墙头上坐会,要水喝就请他自己倒,问什么话她也随便答一两句,顺便也问问人家要不要买个碗或是玩偶。 张丰到目前为止只有碗做得比较好,其他东西都做得不成样子,像陶罐陶盆之类,也就只有自家凑和用用,拿出去是会丢死人的。而张丰的碗虽然因为烧制的温度太低,质地不够坚硬细致,但形状周正,花纹也相当美丽,比普通的陶碗甚至瓷碗都漂亮很多。 她捏的泥偶也只有两种样子,胖娃娃和娃娃猫,捏得多了,也就从熟中生出巧来,造型简简单单,颜色也很单调,却让人觉得活灵活现,非常可爱。 水是免费的,人家受了她的款待,又见她推销的东西也确实不错,有的人便也不吝花一两个铜板照顾一下她的生意,因此张丰干着活,也做成了几桩生意,这让她心里美滋滋的。现在她已经完全不介意被打扰了,反而盼着多几个人来喝水歇脚。 不过她是不会把这种心思摆在脸上的,因为那会令人反感,过分的热情会人心生警觉,对此她有切身体会。所以当她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并没有理会,直到有人出声,她才停下手上的活看向来人。 “小哥,打扰一下。” 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张丰抬起头,就见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大袖宽袍,正站在她面前一脸温和的看着她,见她抬头,便接着说:“某家内急,可否借你家茅厕方便一下?” 一听是个借厕所的,张丰就有些不太舒服,可有人三急,不行这个方便就太不人道,因此朝着卫生间的门指了一下说:“请便,用完后请记得用土掩埋。”她家厕所其实是个积肥池,定期清理。 那个上完厕所出来,好奇的问:“小哥,我见你家茅厕里挂着陶罐,甚是不解,不知小哥可否为我一解心中疑惑?” “淋浴之用。”张丰刻画着凯蒂猫的五官,简洁地答道。 “哦,哦,”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受教了。” “郎君看我这玩偶做得可好?要不要给家中小公子,小娘子捎一个玩?”张丰头也不抬地问道。 “哦,好,那就拿两个玩偶吧。” 张丰一笑,心想这也是个好说话的人,挑了两个特别趣致的偶人,又把饭桌上盛野花的小提篮腾出来做包装,递给他说:“承惠三个铜钱。” 正文 所谓名士 郭锦沿着山脚向松树下高谈阔论的几位友人走去,隔着十数步,就听见刘旭说:“听说天王要在长安为晋国王室修建府邸,看来伐晋之期不远矣。” 姚充说:“六月间进军失利,这个时候朝堂上怕是不会有多少人赞成伐晋吧?” 刘旭说:“如今朝野上下只顾着享受奢华,日夜醉舞狂歌,料来反对出兵者不在少数,不过挡不挡得住天王的雄心却难说了。” 郭锦在刘旭身边坐下,笑劝道:“映黎,莫论国事。” 刘旭取笑他道:“盛春,你太拘泥了!撒泡尿都这么麻烦,也不嫌累得慌,如你这般,哪得自在!你莫要劝我,我是决计不会做你这样的迂腐之人的,去去去,不要把你的腐儒之气传给我。” 姚充笑道:“似你这般随处便溺,盛春正可赠你一句‘有辱斯文’,谅你也无可辩驳。” 刘旭说:“谁说无可辩驳?我刘旭率性而活,无饰无伪,是谓赤子,老子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由此可知,我刘某人正是个德行深厚之人。” 郭锦点头笑道:“不错,映黎竟日滔滔,声音却从不嘶哑,亦正好应了那句‘终日号而不嗄’,不用说也是元气淳和的缘故。” 刘旭傲然道:“正是。” 闭目养神的沈悛噗的一笑,懒洋洋地问道:“这么说你的子孙根也是整天挺得直直的喽?” 姚充、郭锦闻言都忍不住大笑,姚充一边笑一边说:“改之此言大妙!映黎,卷起袖子让我等看看,是不是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刘旭伸出双拳,在姚充和沈悛肩膀上一人赏了一拳说:“现在可知道了?” 姚充也不恼,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咦,映黎果然赤子也。” 沈悛依旧懒洋洋的说:“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足见此人是个祸害。” 刘旭终于动了气,说道:“沈悛!天底下就没有比你的舌头更毒的东西!” 沈悛却好像没听见他的怒吼一样,拿起郭锦放在地上的小篮子把玩了一下,问郭锦:“你在哪找到方便的地方了?” 郭锦说:“你也想如厕?那边山弯内有一户人家,这两个陶偶亦是从彼处所购。” “臭否?”沈悛问。 “不甚臭,颇可一用。” “唔,我去拜访一下。”沈悛说着起身而去。 郭锦三人继续饮酒谈笑,良久,不见沈悛回来,郭锦便遣自家童仆去寻他。一会儿童仆回来说:“沈郎君要在人家歇息,那家小哥不许,正争执呢。” 郭锦和姚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道:“去看看。”刘旭哼了一声说:“这个惹事精,他倒好意思说别人是祸害。” 郭锦三人走进张家院子,正和沈悛的童仆僵持不下的张丰不由得更气,这帮家伙,大袖飘飘峨冠博带人模狗样的,只会不经同意大摇大摆在别人家乱闯,所谓名士风范竟然就是这种德行! 张丰语气不善的问:“诸位有何贵干?” 姚充玩笑道:“我们来帮你赶人。” 郭锦道:“小哥见谅,鄙友是个随性之人,一向不拘礼节,得罪之处郭某代他陪个礼,我们这就劝他离开。” 张丰忿忿然道:“那就请你们快点把他劝走,那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借更衣间给他用,他用完后也不道谢也不走,反而在我家里闲逛,每间屋子都参观个一遍,最后竟赖在我家卧室里不出来,我这个做主人的反而被他的仆人挡在外面!” “对不住了,鄙友体弱,许是太累了想在你家歇息一下,小哥担待则个。”郭锦说完走向窑洞,这时沈悛的童仆早已笑嘻嘻的让到一旁,竟然一点替他主人羞愧的意思都没有。 一个仆人搬了张丰家当凳子的石头放在窑洞下面,姚充和刘旭已经踏着垫脚石进了窑洞门,刘旭眼尖的看到门两旁浅浅的凹槽里有淡淡字迹,探着头辨认了一下,念道:“‘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郭锦站在石凳上等着刘旭让开门口的地方好进去,闻言笑道:“不想此间主人竟是个雅人。” 姚充此时却已经找到了沈悛,大声笑道:“难怪你不肯出来,这地方委实不错。” 郭锦和刘旭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窑洞左壁上一个小小的月洞门,门上挂着一挂麦秆串的门帘,两人拂开门帘,就见姚充和沈悛一坐一卧,坐者正新奇地打量着内室,卧者则一副自在享受的模样,郭锦摇头一笑。 窑洞低矮,外间仅可直立,内室却比外面更低,郭锦不明白姚充和沈悛为何会喜欢这种地方。他本想在门外劝几句让沈悛出来,可姚充和刘旭都进去了,他也只得弯腰而入。 进去之后,郭锦不禁张大了眼睛,没想到这间内室和外面竟大为不同。黑褐色的地面,光亮平整,一尘不染;土红色的四壁粗糙不平,上面有五指扒出的横纹、树枝嵌入的印迹、稀奇古怪的图形,还有几个鸟窝一样的壁洞,里面插着芦花、松枝和一束红艳艳的茱萸果。这间屋子虽在里面,却比外间的窑洞还要明亮,因为临着山壁的那面墙上,开了好几条长长窄窄的横窗,既透光通风,又不会让人或动物钻进来。 郭锦赞道:“好精巧的心思。” 刘旭调侃道:“诸位可知,你们此刻正处身于一只陶瓮之中,实实在在已是别人瓮中之物。” 张丰这会儿已经快气炸了,沉着脸说:“各位,这里不是深山里的无人洞穴,这里是我家!” 刘旭冲张丰道:“行了小子,知道是你家,给,这几个钱拿去买果子吃,我们待会儿就走了。不要再啰唣。” 张丰气得说不出话来,那刘旭却已经把几个铜板丢在地上,对郭锦等人说:“你们在这里闹吧,我不耐烦憋在这里,先出去了。” 郭锦对沈悛说:“你也歇息了不少时候,这就走吧,再过一会也该回去了。” 沈悛却不肯动身,笑嘻嘻地说:“他家的清粥小菜也别有风味,你们两个要不要尝尝?” 郭锦笑道:“改之,别闹了,看把那位小哥气的。” 沈悛起身靠在墙壁上,看着张丰说:“小子,这些东西全是出自你手吗?” “怎样?你想把这里买下来啊?出个合适的价钱我就卖给你!”张丰被先前那个扔钱的给气伤了,索兴也不再计较这些人的无礼,心想一切全当成生意也就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我买了也住不成,还是你去我庄子里重新替我弄一间更好的。” “行是行,可工钱方面得算得优厚些,要知道我这可是创造性劳动,和做苦力的算一样的价钱可不行,还有,我去给你干活,我家里的活就耽误了,这误工费也得考虑进去才行。” “放心,只要能让我满意,钱财方面亏待不了你。就这样吧,过几天我让舍儿来找你——就是外面拦着你的那个。”沈悛说。 张丰点点头,见他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便问道:“你还不走吗?” 沈悛慢悠悠的说:“急什么,你把你做的那个清粥小菜端两碗来给他们两个尝尝,再把那个泥娃娃给我挑两个好的,也像刚才那样用小篮子装起来。” 张丰说:“行,一共四个铜板。” 姚充逗张丰道:“方才刘三郎已经给了不少钱,这个就不要再收钱了吧。” 张丰淡淡的说:“如果你把那个钱捡起来递给我,我当然可以不再另收钱。” 姚充有些不快,在张丰身后哼了一声道:“竖子无礼。” 张丰洗了两个碗,每个碗里盛了半碗粥,又从坛子里挖了一小碟萝卜干,用一个平底的浅筐端着送进窑洞,然后便出来挑玩偶。 挑玩偶很容易,但小花篮却只有一个,是家安送她的,为了奖励老实人,让她送给郭锦了,现在拿什么包装这两个玩偶呢? 不包装当然也是可以的,就怕那个无赖不好说话,而且毕竟算是她的半个主顾,还是想个办法吧。她放眼瞅了瞅,看见晾陶胚的土台上放着一只编了一半的草鞋,就它吧。 张丰不会做布鞋,眼看天冷了,前几天请教了徐家阿翁后正学着编草鞋,不过这活儿挺难的,努力了几天了也只编出个四不像的东西,刚好拿来废物利用。割了一把长草,做了一个提手,又把鞋身用青草点缀了一下,把玩偶放进去,再找来方才从花篮里清出来的东西,选了一束雪白的芦花、几朵金黄的野菊花、一簇红色的茱萸果,陪衬在玩偶旁边,看了看觉得很满意,就送去给沈悛,算是委婉地催他们离开。 沈悛接过看了看,懒懒的说:“心思倒灵巧。” 张丰说:“你满意就好。”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院子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凑到透风窗上一看,赶紧窜出卧室,跑到院子里去了。 室内的三人,听见院子里的喊声,又见张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蹿出去,不禁面面相觑:那个短头发的小子竟然是个小娘子吗?! 张裕看到张丰,喊了声“姐——”就再也忍不住伤心,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已经卖出去了七个陶偶、四个碗,一共十九个钱,后来就碰到一个小哥儿要买最后一个偶人,我告诉他二个钱一个,他的仆人说别处都是卖一个钱,他就要我一个钱卖给他,我不肯,他就抢了偶人,砸坏了碗,还把我的钱抢走了。” 张丰真想吼一声:“告诉我是谁打了你,姐去给你报仇!”可这话她却只能在心里吼一吼,看着张裕衣服上的污迹和身上的青紫,张丰心疼得掉下眼泪,低声骂道:“这到底是什么鬼世道啊,到处都是豺狼虎豹。”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做一名游侠也很不错,快意生死应该比苟且偷生痛快多了。 张丰抱了抱张裕,柔声道:“以后遇到事情要先保自己平安,知道吗?只要你好好的,就算损失一百个钱,姐也不掉眼泪。” “姐——”张裕已经收住的眼泪又噼噼啪啪的掉下来。 张丰提了两罐在太阳下晒得温热的水注进浴桶里,把他推进卫生间去洗澡,这时那几位名士已经站在院墙边准备走了,张丰只是冲他们点个头,便进屋替张裕拿衣服去了。 正文 郭启 农忙过后,官府的徭役就该派下来了,张丰和张裕虽然都不到服徭役的年龄,但作为独立的一户,却不能就这么置身事外,否则他们一不用交田赋,二不用服徭役,里长又岂会让他们白白在郭家坪落户? 卖陶器也是要交税的,而且她没占半分田地,里长自不能把田赋摊派到她头上,但别人服徭役,她也要有所表示付出才行,村里的另一个外来者憨憨,每年派徭役的时候都是要替人服役的,而张丰姐弟则被要求交一笔钱。 请人代服徭役,工钱一般是每天八个钱,役期通常是三十天,就是二百四十钱,这一下,不仅前些天为沈悛做工的一百钱、这半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几十钱全没了,就连卖头发的老本都贴进去几十钱,张丰心疼得像是被人剜了一块肉似的。 正当她化悲痛为力量,想把老本早日补回来的时候,里长又来指示了:五日后带一百个碗到郭员外家帮工。 郭家坪大多数村民都是郭员外家的佃客,这些佃客不仅要上交全部收成的六成,布若干,而且如果主家有事,比如修建房屋、养花种树、红白喜事、节庆宴客等等需要人手的时候,他们也必须无偿出力,张丰虽然不是郭家的佃客,但里长要求她去帮忙,她也是不能不去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她根本就不是龙,而是地位最低的外来户。 对于张丰来说,耽误两天功夫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担心这些被借去的碗一去不回,那样的话损失就太大了。可她又不能抗命不遵,因为无论是里长还是郭家都不是好得罪的,她虽然心疼钱财,却也不会要钱不要命。所以九月二十六那天,她只好乖乖地带着一百个新碗去为郭员外的寿宴服务。 被里长派过来帮忙拿碗的就是村里的另一个外来者憨憨,平时张丰到西市卖碗,也大多是请他挑货的,一天六个铜板的工钱,外加两顿饭,憨憨就已经满足得不得了,恨不能天天替她送货。 憨憨挑着碗轻快地走在前面,张裕也一脸雀跃的样子,期待着一睹宾客盈门的盛况以及那一顿据说是有菜有肉的赐饭。只有张丰显得过于沉默。张裕原本是不用去的,看在他家出了这么多碗的份上,里长好意让他跟着去混一顿好吃的,张丰本想拒绝,可是看到张裕兴奋的表情,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忍回去了。 村里被派来帮忙的大多是成年人,多半负责搬搬扛扛、搭篷砌台、喂马停车以及厨房里洗碗洗菜、烧火挑水等事,张丰和张裕一开始被分配去帮忙洗碗筷杯盏,后来又被人叫去到前院打杂,被郭府的客人和管事呼来喝去,忙得晕头转向。 好容易撤去了酒席,又是一轮净面更衣,然后摆上茶汤,客人们终于闲散下来,于是三五成群,或对奕,或射箭,或清谈,或笑闹,张丰和张裕也终于能喘口气休息一下。 给一个喝醉的客人送了两盆水之后,两人便暂时在僻静处躲起来,不到半天时间,他们就都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能支使别人的时候,谁都不愿自己动手,作为地位最低的人,想休息就只能躲起来别被人看见。 两人躲在一个假山旁边,不过没有坐在山石上,而是挤在一块大石边,既没有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却又很容易被忽视。 张丰掏出徐大婶悄悄塞给她的新麦面饼,一掰两半,把大的那块递给张裕,见他没接,不由得转过头看他,却发现他正望着斜对面一个穿群青色袍服、手持书卷临窗而立的男子,根本就没注意到张丰递过来的饼。 “怎么啦,想认字读书吗?还是想起了爹?”张丰轻声问他。 张裕低下头。 张丰搂了搂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重新把饼递到他面前说:“饿了吧?吃点饼吧。” 两人躲了不过两刻钟,就被一个眼尖的小厮发现,招着手说:“过来,过来,你们两个,过来帮着拿东西。别人都忙得团团转,你们两个倒在这里躲懒,看你们就不是府上的人,怪道这么没规矩,快点快点,跟我来。” 结果张丰被派了提泥炉和炭篓,张裕拿棋盘和水壶,跟着捧棋盒的小厮往花园走去。 花园里有一群少年男女在玩猜谜,小厮在花厅的矮几上摆下棋盘,不久便有两个少年坐在矮几旁下起棋来。张丰被留下来生火烧水,张裕则又被人支使着跑腿去了。 用炭烧水是很省心的,张丰坐着无事,便旁观起那群猜谜的人。 一个穿杏红衫子的少女出了个谜语:半部春秋(猜一字)。一个穿赭袍的少年很快猜出是“秦”。 接着赭袍少年也出了一个:一物坐也卧,立也卧,行也卧,卧也卧(猜一物)。那些人猜了多次,才有人猜中是“蛇”。 然后有一个穿月白袍子的少年出了一个谜语,却不说明猜什么,有人问,他转了转眼珠狡黠的说:“随便猜什么皆可,只要说得通。”大家猜了几次都没有猜中,于是少年夸口说:“若有人猜中,我喝一大碗酒。” 一个穿靛青色袍子的少年说:“喝一碗算什么,要喝就喝三碗!” 白袍少年说:“三碗就三碗,只要猜不出时你们也喝三碗。” 杏衫少女爱娇地哼了一声说:“我就不信猜不着!咱们好好想想,一定要猜出来,嘿嘿,就李二这样,再喝三碗肯定又要满地爬了,启,你还记得他上次醉酒的事吧。” 穿靛青袍子的启说:“当然记得。”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的笑着瞅了那位李二一眼。 李二有些恼怒,却聪明的不去纠缠这个话题,而是说:“要限时的,半柱香之内,没人猜出来就算我赢。” 杏衫少女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反对,用半柱香时间猜一个谜语,已经不算短了,半柱香还猜不出,大概也没人有耐心再猜。 杏衫少女嘴里念着那个谜语苦思冥想起来,启却大叫:“侍酒!去温酒来!” 一个小厮应了一声,跑去花厅里抱了一坛酒走到小火炉旁,见张丰一边念叨着“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两头去中间,中间去两头。”一边用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便笑着说:“你也会猜谜?” 张丰笑了笑,把水壶提下来放上温酒用的敞口罐,注上温水。侍酒把注满酒的酒瓯放进水中,吩咐道:“火小一点,不要温过了。” 侍酒坐在旁边看着烫酒,低头时看见地上的字,便问道:“那个谜语,你猜出来了吗?” 张丰又笑了笑,侍酒惊讶的问:“莫非你真猜着了?是什么?” 张丰见他为人和气,对他挺有好感的,便说:“是一个字,宾至如归的‘至’。” 侍酒不解,但却没有多问,立刻跑到启的身后低声说了句什么,就听启大笑道:“二郎,准备喝酒吧!有人猜出来了!” “是什么?”杏衫少女急问。 “是‘至’字,荣幸之至的至。”启答道。 “至?”赭袍少年仰面想了一下,击掌道:“不错!” 杏衫少女嚷道:“原来是字谜呀,我还一直在猜物呢!”低语道: “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两头去中间,中间去两头——可不就是个‘至’字吗?哎呀,都怪李二不肯明说是猜字!” 这时侍酒已经斟了三大碗酒用托盘端了来,杏衫少女看见,怕怕地拍了拍胸口说:“幸好猜出来了。” 李二郎脸色也有点难看,但他却不肯示弱,反而嘲笑那位启说:“这应该不是你猜出来的吧?” 启老实的承认道:“的确不是。” 杏衫少女道:“你管谁猜出来的呢,你只管喝酒就是了,你方才可是说只要有人猜出来你就喝酒,我问你,谜底是‘至’字总没错吧?” 李二只得点头,杏衫少女道:“那不就对了吗?”说完这句她转头看着启说:“我正奇怪,你这个最不擅长猜谜的人今天怎么忽然开窍了,原来不是,那到底是谁猜中的?” 启一指张丰说:“是那个烧火的童儿。” 杏衫少女惊讶道:“一个童仆?” 启点头,对侍酒说:“把他叫来,我要赏他。” 赭衫少年笑道:“还是先喝酒才是,不然酒可冷了。” 杏衫少女道:“正是!” 李二郎在其他三人的注视下端起酒碗,看了一眼侍酒说:“你小子真狠!” 侍酒恭敬地说:“家主人吩咐,务必要让各位尽兴,不可屈了贵客的量,所以小人不敢小气。” 李二郎大笑,向启拱手道:“多谢主人盛情!”说完举起碗来一饮而尽,原本有些迷朦的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说了句“痛快!”,用衣袖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伸手端过第二碗。 郭启喝彩道:“痛快!小弟陪李兄饮一碗!” 李二连喝三大碗酒,立刻醉得昏昏沉沉,郭启让人扶他下去休息,李二却一把推开扶他的人,惊叫了一声,口齿不清地骂道:“好个贼奴,想害死我吗!”说完便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起来。 赭衫少年问道:“李兄,你这是做什么?” 李二说:“下面好深悬崖,看得人头晕,摔下去可就没命了。” 几人都忍不住发笑,不过作为主人,郭启却不能让他被这么多人看笑话,尤其在场的还有不少奴仆,于是让侍酒扶他去客房休息。 张丰被人叫来之后一直没人理她,她也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旁观着眼前的一切,杏衫少女笑着目送李二郎被人扶着离去,转身时看见她,目光在她身上一溜,有些不信的问道:“就是你猜出的谜底吗?” “是的。”张丰答道。 “你也识字吗?给我说说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杏衫少女问。 “上头去下头——上边是‘去’的下头;下头去上头——下边是‘去’的上头。只要往字上去猜,有这两句就能猜出来了,下面两句不过是出题人故意设置的障碍,想把人绕晕罢了。”张丰微低着头,淡淡的回答。 杏衫少女惊讶的看着她,“咦,想不到你如此聪明。” 赭衫少年道:“这个童儿甚是有趣,郭兄,把他送于小弟可好?” 郭启打量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府里的人,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是不久前才落户于此的,我和舍弟住在山里以烧陶为生,很少来村里,今天郭员外寿辰,里长说贺客太多,恐怕碗不够用,因此我和舍弟带着一百个新碗过来帮忙。眼下天色不早,望郎君准许我检点自家的碗回去。” 张丰在这几人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尤其听了赭衫少年的话后,更是气愤之外有些紧张,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一番话说得平平静静,不卑不亢。 郭启对赭衫少年说:“姚兄,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这小童并非我家奴仆。” 赭衫少年道:“无碍,我不过随便说说。” 郭启看了看张丰,“那你就带上你兄弟和你家的碗早些回去吧。”又对一个小厮说:“侍剑,拿一串钱给他。” 张丰躬身道:“谢郎君赏赐。”郭启挥了挥手让她退下,张丰犹豫了一下,再次施礼道:“小人想请郎君换个赏赐,不知可否?” 郭启挑眉道:“钱不好吗?你要换成什么?” 张丰说:“小人想求一本书。” 郭启想了想说:“我不能把书给你,但可以借一本给你抄,这样,你是要钱还是要书呢?” 张丰说:“我还是想要书。” “那好吧,侍剑,把我房里那本《论语》拿来。”郭启说完便不再理会张丰,看着姓姚的少年和杏衫少女,询问道:“姚兄,芹娘,接下来做什么?” 赭衫少年道:“接着猜谜如何?郭兄,你可是连一个谜语都没出呢。” 郭启为难地皱起眉来,杏衫少女芹娘笑道:“他哪会出谜语,姚大郎,咱还是别难为他了。” 郭启忽然笑道:“谁说我不会出谜语了,我就出一个,看你们猜不猜得出?” 姚大郎道:“是否还像方才一样,输了的喝三碗酒?” 郭启说:“喝酒倒没什么,可是万一我醉了,岂不怠慢了贵客?还是算了吧。” 芹娘道:“不喝就不喝,你快说谜语吧,我倒要看看你能出个什么样的谜语。” 郭启说:“谜面是:一轮明月照九洲,西瓜葫芦油篓,梳……光溜溜,净肉,球。猜一物。” “西瓜是什么?”姚大郎问。 “不知道,反正是圆的。”郭启说。 芹娘说:“那还不好猜,反正是圆的就行了嘛。珍珠,对不对?” 郭启摇头。 “蹴球?”姚大郎猜道。 “不是。”郭启继续忍笑摇头。 两人又猜了几样东西,皆不是,姚大郎和芹娘便说郭启耍赖,郭启道:“其实很简单,谁让你们没想到那上头呢?再猜!” 芹娘姚大郎本觉得他个谜语不通,可是听他如此说,又不服气,便不和他计较通不通的问题,一心要找出那个神秘的答案。 芹娘偶然瞥见张丰偷偷忍笑的样子,眼珠一转,装作无意的样子晃到张丰跟前,无声的问道:“是什么?” 张丰笑了笑,悄悄指了指脑袋,无声地答道:“光头。” 芹娘恍然,抿着嘴笑,然后转身面向郭启想说出答案,不料刚一张口,笑声就冲出喉咙,忍都忍不住,郭姚二人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问是怎么啦,芹娘弯着腰笑道:“我知道……是什么了,是……是光头……秃子!哎哟,笑死我了。” 郭启也是忍了好久的笑,这时也跟着笑起来,姚大郎听了答案,也不由得笑了,说道:“郭兄这是哪儿听来的‘谜语’?” “听学里的同窗说的。本是一首减字谣,我少说了两句。”郭启笑着说,“第三、四两句是‘梳子不沾头,虱虮难留’。” 姚大郎把这两句加上重新念了一遍说:“果然有趣。难怪你要去掉那两句,不去,就容易猜多了,不过到底还是被芹娘猜着了,也亏得她会想,竟想到这上头。” 芹娘笑着说:“不是我,是他告诉我的,喂,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西市听见过。”张丰说。 这时侍剑拿了书来,郭启递给张丰说:“这本书我借给你半个月,半月之后一定要还回来,切记不可破损,不可沾染秽物。” “是。”张丰双手接过书,躬身答道。 正文 郭启的提议 这个时候印刷术还没问世,书店是没有的,所有书籍都是互相传抄而来,以张丰的身份,能借到一本书确实是非常难得了。张丰怀着愉快的心情找到张裕,告诉他从明天起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两人来到厨房要碗,厨房管事骂他们不懂事,这么忙的时候还来添乱,把两人哄走了。张丰第二天过来,厨房的人说还没有理清,又把她打发出来,第三天再去,厨房的人便再不理她,张丰急了,找到厨房管事说,郭家少主人说过让她把碗拿回去的,如果再扣着不给,她就去找郭大郎告状,管事这才不情不愿的让张丰把碗领走了。 张丰请了憨憨,直接把这些碗挑到西市卖了,用这些钱买了笔墨和纸,回到家里就开始抄书。 《论语》通篇只有一万五千多字,张丰两天就抄完了,虽然这本新书上的字体让人不忍卒睹,但两姐弟却一点都不在意,张丰说:“这是咱家书房的第一本藏书,将来会成为古董的。”张裕很羡慕的说:“等我学会写字,也要抄一本古董。”于是张丰哈哈大笑,心里仅有的一点羞愧也烟消云散了。 张丰敲开郭家的大门,凭着手上的书顺利的见到了郭启,郭启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来还书了?” 张丰恭敬的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小人希望下次还能从郎君手上借到书。” 郭启说:“你这么喜欢读书,不如做我的书童吧,我书房里的书紧你看,如何?” 张丰低着头说:“谢郎君错爱,但小人怕是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为何?”郭启问。 “因为我要养家糊口,照顾舍弟。”张丰面无表情的说。 “你兄弟几岁?” “十岁。” “你呢?” “十三。” “十三了?不像嘛,”郭启微微笑谑着打量她,“好吧,让你兄弟一起来。” 张丰心里沤得要命,只好直言道:“小人不愿为人奴仆。” 郭启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讥讽道:“没想到你还是个一身傲骨的人,”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莫非你以为自己现在的地位就比奴仆高吗?让我告诉你,能做大户人家的奴仆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多少满腹才学的人都把当士族人家的奴仆做为晋身之阶,你觉得奴仆身份低下吗?庶民的身份又有什么高贵之处?还不是任打任骂,任人宰割?做奴仆的只受一家一户役使,做庶民的却要被很多人欺凌,你想想,谁的处境更艰难?你还小呢,什么都不懂,错过这个机会,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 张丰看着郭启爽朗真诚意气风发的脸,一时间竟然觉得他说的也许并不错,于是说:“请容我考虑一下。” 郭启点点头,说:“你快点做决定,我明天就要回长安了。” 张丰在回家的路上纠结不已。在这种世道里想混个温饱实在不容易,认真说起来做大户人家的奴仆实在是比做个小手工业者苦挣苦熬要轻松的多,况且,这时代也没有科考,张裕就算是能够自学成才,想往上爬的话也只有依附别人一途。可是,自己真的能够抛开尊严去求那种安定的生活吗? 看见张丰回来,张裕满怀兴奋的告诉她自己已经把书上第一段的字都认熟了,张丰表扬了他之后就进屋去了,为了抄书,算上去西市卖碗的那天,她已经三天没制陶了,原打算还书回来后就开始赶活呢,这会儿她却在屋里睡上了。张裕忙着练写字,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郭启直到启程也没有看到张丰的影子,他有些失望,也有些生气,决定再也不借书给她抄了。 天气越来越冷,制陶也难度也越来越大,胚不容易拉,晾晒也慢得多,无窑烧制出现的次品也更多了,另外,两人也要做寒衣和暖鞋。所以张丰不仅没能补上缴役钱欠下的窟窿,反而动用了更多老本。 为了省钱,张丰买的是村里农妇织的粗布,和一些卖不出去自家又舍不得用的陈年乱丝,请徐大婶帮忙裁了,用自己不擅女红的手指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据张裕说,以前张丰的针线活还是不错的,可是没办法,好些个近似于本能的技能,在换了灵魂之后都失去了,比如说话,比如做针线、梳头等等,张丰只能重新学习。 时令不久就进入了隆冬,一场接一场的雪让人出不了门,秋天时低价收购的一垛柴也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张丰只得停止烧陶,把柴留作取暖之用。 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在柴门上糊满泥巴,把窗户也堵死,两人整天窝在卧室内厚厚的干草堆里,凑在一条不足一尺长的纸窗前,把那本《论语》背得滚瓜烂熟,默写得毫无停顿。张丰几次想再借一本书来抄,可是一来纸笔太贵了,二来她估计也未必可以借到,毕竟她的身份不够,郭家不会轻易把书借给她,大概也就是郭启少年率性,又是在兴头上,才会答应她的请求。可是上次她拒绝了郭启的提议,估计那个好借好还的铺垫也已经完全没用了吧? 于是张丰就把自己记得的古文、诗词教给张裕,另外还教了点算术,两人倒也闲得很充实。 可是坐吃山空毕竟不行,张丰想起最初那个做玫瑰花的主意,便到西市买了点绸缎回来,做一些绢花卖给张二娘,总算暂时止住了存款的流失,也止住了她的焦虑,让她有信心能够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冬天对于穷人来说固然是严酷的,不过对于富人它却是别有情趣的,围炉夜话、踏雪寻梅、雪野长啸,有的是乐趣。 腊祭以后,朝廷各部先后放了年假,郭锦在长安参加了几场朋友聚会之后,也邀了几个知已好友到自家山庄赏梅。 文人聚会,弹琴赋诗、烹茶煮酒自然是免不了的。醉酒当然也很寻常,而且各有各的醉法。 刘旭清醒时是个言语激烈张狂之极的人,醉了之后反而安安静静,倒头死睡;姚充清醒时常常带笑,醉后却痛哭狂歌;沈悛总是懒洋洋的,醉了之后却活力十足,非得到外面去发散发散,他的仆从劝不住,只好跟在后面追。 忱悛沿着一条小路摇摇摆摆的撞进山里,顺着缓坡爬上一坐小山,然后便站在山顶上对着莽莽雪野长啸起来,一时间山鸣谷应,寂静的山水间全是鸾凤般的清音。 忱悛立足之处正在张丰家窑洞上面,张裕找家喜玩去了,张丰此时正在院子里张匾捕雀,忱悛啸声一出,匾下的鸟雀全都被惊飞,气得张丰怒目张望,没好气的骂了一句神经病。可是没一会儿,她便被沈悛的啸声打动,扶着矮墙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直到啸声停止,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沈悛临着陡坡清啸良久,醉酒加上缺氧使他头晕目眩,提着的那口气刚一放下,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舍儿赶忙扶住,劝他回去,沈悛却执意不肯,反而在雪地上坐下来,漫声歌道:“蒙笼一盖山,中有冥寂土,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悒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悒浮丘袖,右拍洪岸肩,借问……”还没唱完,便昏昏睡去。 舍儿急得要哭,回顾来路,却是一个跟来的人都不见,心下暗暗埋怨郭家待客不周,忽然看见山下呆立的张丰,记起重阳时歇过脚的小院,山下之人依稀是的那个坏脾气的“小哥”,于是忙喊道:“快来帮个忙!把我家主人扶回郭家去,我拿十个钱谢你!” 张丰默默爬到山顶,和舍儿一起用力架起沈悛,可是沈悛睡得如一滩烂泥一般,又岂是那么好扶的?为了不使三人一起滚下去,两人只好让沈悛平躺,半抬半拖地把他弄下山来。 舍儿喘着粗气说:“先扶我家主人到你家里,我去叫人,你要好好照顾他。” 张丰没吱声,算是默认,舍儿在张丰的帮助下把沈悛背到背上,只是他也才十四五岁,虽然比张丰高,却比沈悛矮得多,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把沈悛弄到张丰家。 张丰想让沈悛呆在柴房,舍儿不干,非得把他抬进那间矮小的卧室里,张丰不悦的皱了皱眉,却没有和他争竞,默默帮着他把沈悛抬起内室。 舍儿再三叮嘱张丰要好好照顾他家主人,然后就匆匆回去搬救兵了,张丰坐在沈悛旁边,只是担心着他会吐酒,犹豫一会还是跑出去拿了个水盆放在他枕头边——宁可牺牲一件家什,她也不愿意收拾那种恶心的秽物。 这一刻张丰对自己一时的心软无比后悔——她就应该坚决的把这主仆两人拦在卧室之外!今天沈悛等于是死的,如果自己坚决不同意,那个小王八蛋绝对无法把他的主人弄进来。 张丰防备地看着沈悛,好一会,见他并没有想呕吐的迹象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想起刚才那阵逸气奋涌的清啸,不由得细细端详起他的面貌,猜测着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悛大约三十岁,眉长目细,唇薄,眉目间有怫郁之气,此时躺在干草铺上,在清逸与朴拙、华丽和简陋的对比下,竟然给人一种悲剧之美。 张丰轻叹一声,呢喃道:“这种乱世,人人都是朝不保夕,都知道要及时行乐,可到底无法真正开怀吧?” 正感慨不已,外面响起说话声,张丰起来到门口,舍儿领着郭启进来,张丰向郭启行礼,然后默立一旁。 郭启进了窑洞后好奇的张望了一会,对张丰说:“你如果跟了我,又何至于住在山洞里,缺吃少穿的苦熬呢,如今后悔了吧?” 张丰默不作声,郭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便把目光转向带来的仆人身上,指挥他们抬着沈悛出了窑洞。 张丰没有送这帮人,她站在卧室门外叹气,前一次沈悛那帮人走后她把整个卧室仔仔细细地擦了两遍,可那是夏天,现在她该怎么办? 正文 延医 腊月十二,徐家杀猪,徐大婶让家喜叫张丰姐弟去喝骨头汤。村中旧例,过年杀猪,主人家除了要款待杀猪师傅之外,还要用猪骨煮一大锅汤招待帮忙的邻里,不过也只是一人一碗汤罢了,碗要自带,分到汤之后你可以端回家,也可以就地趁热泡馍吃,张丰和张裕不懂规矩,却是空手而来,看别人都是拎着碗来的,便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等到汤好时,两人不但有碗,而且碗底还有掰碎的饼子,冲上滚烫的骨头汤,吃完之后顿时饱饱的暖暖的,让人有说不出的满足。见徐家人都很忙,张丰姐弟也没有多呆,吃完之后买了两斤有肥有瘦的排骨肉,便道谢告辞而去。 腊月十六,郭家在河里取冰,郭家佃客几乎尽数出动,大人凿冰运冰,小孩子则跑去看热闹,像家喜这样的半大孩子还拿上捕虾的网子,企图打捞些小鱼小虾,张裕掂记着鱼汤的美味,也拿上小网子跑去凑热闹。 张丰在家里扎花,还有几天就闭市了,她要尽可能多做几朵送到张二娘店里,拿到钱她才好多买点年货。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张丰完成自订的任务之后,见张裕仍没回来,便打算到河边找找他,顺便也看会热闹,刚出了院子,就见徐大叔怀里抱着个孩子急步而来,家喜拿着两个网子跟在后面,张丰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迎上去说:“出了什么事!裕儿怎么啦?” “他掉到河水里,你快点去生火!”徐大叔喊道。 “是金生把他推到河里的!”家喜叫道。 张丰没时间计较其它的,赶紧跑回家把卧室清出一半来,徐大叔把张裕放在干草上帮他脱掉湿衣,张丰则在另一边生火,徐大叔忙制止道:“小心引着这边的干草,去拿个大盆来,在盆里烧火。” 张丰跑到厨房,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一个大点的盆,一眼瞅到墙角的小水缸,走过去一把推倒,半缸水尽数倒在地上,她也不管厨房里成了什么样子,只顾喊来家喜一起抬到房里去。 徐大叔一边低头在张裕身上用力揉搓着,一边对张丰说:“这数九寒天的,唉——,只望这孩子命大能熬过来。” “我,我去请医师!”张丰心里急得火烧一般,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立刻就跑出去了。 张丰拼命地跑到燕集,进了镇子,拉住人就问医师的住处,好在被问的也知道救命如救火,并没有计较她的无礼,立刻就给她指了路,可是张丰怕走错路耽误时间,便央求那人带她去,人家却不耐烦,推开她走了,张丰一边顺着他指的路往前跑,一边大呼:“我出一个钱,哪位带我去找医师!” 刚喊几声,就有一个孩子说:“我带你去!” 所幸医师正好在家,张丰说明情况后请他出诊,他怕张丰出不起诊费,非要她先付钱才肯跟她走,张丰好说歹说才算请动了他。 医师替张裕诊了脉,开了两剂药,一共收了她一百六十钱,张丰付了钱,又要跟他去取药,徐大叔说:“药让家喜去取,你歇会吧。” 张丰点点头,这才想起来道谢,对徐大叔说:“您回家去吧,今天的事多亏了您,请容后报。” 徐大叔叹息一声,“不用说这些客气话,你好好照顾他,我回家看看,有什么事让家喜告诉我。” 抱着张裕回来的时候,徐大叔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张丰的心思却只在张裕身上,此时张丰见他拿着湿衣离开,那一定是后来让家喜回去拿了衣服才换下的,心里更加感激。 张丰忧急的看着张裕,他身上穿着单衣,身体几乎全部埋进了干草中,却仍然剧烈的打着抖,张丰钻进“被窝”抱住张裕,焦急的等待家喜取药回来。 家喜把药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张丰脱下绵衣盖在张裕身上,从草窝里爬出来去煎药,刚出来就打了寒噤,家喜见状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张丰肩上,自己钻进“被窝”替张裕取暖。 烧柴不比烧炭,有很大的烟气,可是为了取暖也只能忍着,张丰煎药也是在卧室里,一来是不愿意离开裕儿,二来也能节省些柴草。 “张家姐姐,裕儿身上好热!”药还没煎好,就听家喜在草窝里冲张丰喊道。 张丰连忙去探张裕的额头,可不是?热的跟火炭一样!张丰连忙跑到河边砸了一盆冰块,又提了两罐冷水一起放在门外,用冰水浸了手巾给他降温。 张丰喂张裕喝了药,又不停替他冷敷,到第二天他的体温却仍然没有降下来。 早晨,张丰喂张裕吃了半碗粥,然后把另一半药也喂他喝了,就呆呆的坐在那里等他退烧,家喜盛了一碗粥递到她手上,她道了声谢,对家喜说:“谢谢你昨晚陪着我,吃完早饭就回去吧,免得大婶和大叔掂记。”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两剂药已经全部吃完,张裕的高烧仍然没有退。 徐大婶过来探望,见张丰一脸疲惫,锅碗都扔在地上,就一边收拾一边劝张丰道:“你也要歇歇才行,不然累病了可怎么好。” 张丰说:“不要紧,我晚上也睡了一会的。” 徐大婶叹口气说:“别强撑着了,我替你看着,你眠一会儿吧。” 张丰摇摇头,“我觉得还要再请医师来看看才行,大婶,你帮我看着裕儿,我再去一趟燕集。” 徐大娘拉住她说:“依我看还是别花这个冤枉钱了,那就是个草头医,救不了命的,前年李家的小二也是掉冰窟窿里了,请的也是燕集的医师,几百钱的家底全送给他还不是白瞎了?咱穷人生病历来都凭的是命,命大就熬过去了,命不好也只能认了,你把钱全扔水里,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张丰咬着唇,转头看了看小脸烧得通红的张裕,眼睛里迅速浮起水汽,她镇定了一下情绪,对徐大婶行礼道:“那我到城里去请一个高明的医师。拜托大婶帮我照看一下裕儿。” 当下张丰拿上这些日子赶做的绢花来到西市,卖了花,从张二娘口中打听到一个口碑不错的医师,在杏娘的带领下来到医所。 可是那位李医师却不想出诊。天气寒冷,路途又远,况且已经是半下午,看诊之后势必要在患者家中借宿,可张丰却是这样一付寒酸样,不用说家里的住宿条件肯定好不了,所以他不想出诊,他建议张丰把病人带到医所来看,可是张丰不仅耽误不起那个时间,而且她也没有办法妥善的把张裕搬运过来。 张丰再三恳求,杏娘也帮着说了不少话,李医师不想坏了名声,于是开出三百钱的出诊费。 而张丰全部的家底只有二百三十钱。 杏娘不平道:“哪有出个诊就要收三百钱的!加上药费还差不多!” 李医师沉下脸说:“出三百钱让老夫出诊的大有人在,何况现在可是腊月里,我也正打算这一两天就停诊过年去呢,你们若嫌诊费太贵,就另请高明吧。” 张丰咬咬牙,躬身请求道:“还请李医师走一趟。” “出诊费拿来。”李医师不急不忙地说。 “我出门时没带这么多钱,先付二百好不好?剩下的一百和药费一起付。”张丰商量道。 “不可。”李医师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请稍待。”张丰说完扭头就跑,一口气跑到张二娘店里,气喘吁吁的对张二娘说:“二娘,请暂借我一百钱,过几天一定还你。” 张二娘犹豫片刻,还是数了一百钱给她,张丰一叠声的道谢,接过钱之后急忙跑走了。 张丰把出诊费付清之后对李医师说:“我已经详细讲了舍弟的病情,为了不耽误治疗,还请李医师带上可能用到的药材。” 李医师这次倒答应了,既然出诊难免,出诊费也颇为不菲,剩下的他还是能够为患者着想的,别的不说,治疗结果不好的话总是影响声誉的。 李医师在天黑时才到达张家的窑洞,进门后他先检查了一下陶罐里的药渣,不屑的摇了摇头,然后才仔细的给张裕诊了脉,胸有成竹地配了三付药,对张丰说:“一共六百钱。” 张丰点点头,强硬的说:“我要见到裕儿好转才会付钱。” 李医药很生气,指着张丰说:“你……难道老夫会哄你不成!” 张丰淡然道:“请您见谅。” 药童气愤的说:“你既然不信,就不要用我师傅配的药好了。” “不用,又怎么能知道有没有用。”张丰说着把一包药倒进陶罐里加水煎了起来。 李医师哼了一声说:“竖子!就让你看看老夫的本事。” 张丰喂张裕喝了药之后,也不管那师徒俩,就坐在张裕旁边不断地给他换冷手巾,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张裕的额头,欣喜的发现竟然退烧了,她连忙跑出去淘米煮粥,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快亮了。 张丰有些不敢见那对师徒,在厨房里煮好饭才磨磨蹭蹭的上去,李医师不客气地吃完张丰捧给他的清粥小菜,然后不客气对她说:“令弟吃了老夫的药已经退了热,快点把药钱付了,老夫要回去休息。” 药童不满的说:“哼,你这叫什么家嘛,房屋没有,床没有,被子没有,害我师傅整整坐了一夜。” 张丰讪讪地笑了笑,赔礼道:“李医师见谅。” 她动作僵硬的收拢了碗筷,然后对李医师说:“请暂时照看一下舍弟,我去去就来。”说完就急忙端着碗出去了,任凭药童在后面喊叫就是不肯回头。 张丰跑到村子里,硬着头皮敲开徐家的门,请求借六百钱,徐大叔沉默了好一会,进屋拿了一百钱递给张丰说:“只有这么多,你拿去用吧。” 张丰躬身称谢,捧着钱退出徐家。她当然知道徐家不会只有这么多钱,可是一百钱也已经不是小数目了,她无法抱怨人家不借给她更多。 然后她去找憨憨,明知道从憨憨那里不可能借到需要的数目,她还是去了,因为除此之外她无处可借。憨憨总共只有二十钱,他给了张丰十钱。 张丰怀揣着一百一十个铜板,躲在村边的桑林边哭泣,哭了一会还是不得不回去。 张丰捧着借来的一百一十个铜板跪在李医师面前,“我只有这么多,不足之数我可以用劳力抵偿。” 李医师冷着脸说:“你居然敢诳我!用劳力抵?如果没钱看病就用劳力抵,我的医所岂不是塞满了人!不用再说别的,跟我去见官吧。” 张丰挣脱李医师的钳制,决然道:“请再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一定把钱给你。” 药童说:“谁信你!你一去不回怎么办?况且谁有功夫等你?拿不出钱来就去坐牢!” “我坐牢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还是等一会儿收钱走人吧,我不会一去不回的,裕儿还病着呢。”张丰傲然道。 “你去什么地方?”李医师沉吟道。 “村里的大户曾经要我做他家的奴仆,我没答应,现在我就去应了,拿到钱我马上回来,还请你们好生照看我兄弟。” 李医师评估着她的话,点点头说:“快去快回,一个时辰之内没回来,我就带上药走人。实话告诉你,你兄弟不吃上七、八剂药是好不了的。” 这的确是实话,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付药确实是治不好病的。 张丰怀着悲壮而又忐忑的心情来到郭家门前。幸亏她因为要碗还书等事来过多次,门房还记得她,所以没有轰她,只是不甚客气地问她来此何事,张丰说来找郭启郭公子,门房不屑地说:“我家少主人没空见你,你走吧!不要自讨没趣。” 张丰急道:“这位大哥,我有急事找他,请让我进去吧。” 门房冷着脸说:“我家少主人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你快点走吧,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哼,你这种人只会给人添麻烦罢了,少主人是不会愿意见你的,你不要连累我挨主人的骂,快点走!” 门房用自己的身体逼迫张丰后退,张丰强顶着压力,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么请帮我传句话给你家少主人,就说住在山洞里的张丰愿意接受他的提议。” 门房琢磨了一下她的话,终于缓下神情说:“行,我就帮你说一声,你等着。” 张丰在门外瑟缩着,身上冷得几乎僵了,内心却如油煎一般,等了似乎有一整天那么长,才见门房出来对她说:“进来吧。这是少主人身边的扫雪,你跟他到后面去。” 那位叫扫雪的小厮瞥了张丰一眼说:“走吧。别让少主人久等了。” 事实上郭启根本没有在等她,到了郭启的院子后,张丰又等了好长时间,急得快要哭了才等到郭启的召见。 张丰内心如焚,却不得不勉强压下忧急,在郭启面前深深的躬下身来,谦卑的说:“小人愿卖身一年做公子的仆人,如蒙不弃,感激不尽。” 郭启踌躇满志的表情为之一滞,不悦道:“不行!要么签终身契,要么走人,想读完我家的书就走,哪有这样好事!我身边奴仆多的是,别以为谁稀罕你!” 张丰垂首道:“公子误会了,小人并非为了读书卖身入府,实是舍弟病了,请来医师诊治却付不出药钱,不得已小人只好求公子怜悯。公子侠骨英风,胸怀坦荡,请不要因小人的浅薄而生气。” 公子一词给人最直接的联想当然是礼贤下士、广招宾客的战国四公子,不过当时这个词并不用于直接称呼,而是用做第三人称,虽然张丰用的不对,但郭启听张丰称他为公子,仍然觉得很受用,而且张丰称赞他侠骨英风,也正正好搔到一个十几岁少年的痒处,因此心情大好,当下让人带她去签订契约,并允许她等兄弟病愈之后再来伺候。 张丰拜别郭启,拿到卖身钱之后立即狂奔回家,她觉得自己在郭家一定耽搁了不止一个时辰,也不知那师徒两个走了没有。 正文 咫尺不能见 张丰跑回家,看见李医师仍在,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把余款奉上。李医师看了她两眼,抓住她的手腕在脉门上按了按,从药箱里捡了两味药递给她,轻淡的说:“把这两味药煎水服下,好好歇息几天,不要过于操劳。记住,三日后带令弟复诊。” 张丰被他突如其来的好意感动的愣怔了一下,眼见他躬身出了内室,连忙冲着他的后背说:“多谢。”李医师却理都不理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姐弟俩除了吃就是睡,到了第三天,张丰已是生龙活虎,而张裕也不再整天昏睡,可是复诊的事却让张丰为难之极。 张裕绝对不能再冷着了,可是他不去能行吗?那天李医师说的可是复诊而不是取药,可见还是要病人亲去的。 如果能借到一辆车子就好了,张丰想。可惜这年头的木头车比后世的汽车还少,整个郭家坪就只郭员外家有一辆,张丰是不敢去开这个口的,而且去也是白去!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向憨憨和徐家求助。她先找到憨憨,还了他的钱,再请他出一趟工,工钱照旧,憨憨自然欣然应允,听说是背张裕去治病,他甚至说不要工钱。然后两人又一起去了徐家,还清了借款后张丰提出借张被子用,徐大婶也是二话不说就把家里最好的一张被子借给了她。然后憨憨背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张裕去李医师的医所复诊。 张裕的卖身钱是一千钱,先付了药钱五百,又还了徐家一百,如果再还张二娘一百就会连两剂药都卖不到,张丰只好求张二娘允许她年后再还这笔借款。张二娘有些不高兴,说这等于被人借了两年的钱,又数落了许多话,总之就是说自己如何好心,不能让好心人遭到坑害,直到张丰答应每个月付她五个钱的利息,她才同意了多借两个月给她。 张丰本想多做些绢花,可她这时连买材料的钱都没有,和张二娘商量让她先出材料,做好后除去材料费每朵花少收一个钱的手工,张二娘有些意动,可是最终还是没同意,因为西市还有三天就休市了,她收了货也只有压到年后,又要压上材料费,等于多借出去一笔钱。 张丰手上只剩下二十几个钱,而且又断了营生,别说下次买药的钱没着落,就连正常的生活都维持不了几天。张丰愁得要命。 苦思了一整夜,张丰天不亮就钻进柴房理了一捆苇杆出来,然后按照编草席的方法编了个一尺见方的草垫,和一些宽窄不同的边框,用芦花、枯草作背景,用做绢花剩下的碎布拼出几朵小花,做了一个立体风景框,自己欣赏了一下觉得不是很满意,却也顾不得太多,争分夺秒的用一整天时间做了五个景观框。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长安城的横门外去兜售。 横门正对着西市的南门,两门之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但是却少有人对张丰兜售的东西感兴趣。张丰也知道自己做的东西登不了大雅之堂,因此对于那些大袖飘飘的士人、粗豪的武夫、惜钱的农人、吝啬的商贩,她都不会白费唇舌,只全力朝那些衣饰华丽的少男少女和少妇下功夫,总算她运气不错,晌午刚过就把五个景观框全卖出去了。 张丰赶回家后,在天黑之前又赶制出两个,可是天黑之后却没法干活了,因为家里不仅没有油了,就连柴也没剩多少,所以没有东西可以照明。 但是她最少还得再做五个才能凑出一剂药的钱。明天之后就要休市了,过年期间,李医师虽然不至于拒绝出诊,但像她这样的穷人却是肯定请不起他的。所以她必须赶在明天之前把药取回来, 安顿好张裕之后,张丰摸黑爬上小山向村子的方向眺望。村里只有少少的几点灯光,还几乎都是属于郭家的。张丰在小山顶上站了一会儿,回到窑洞拿上一捆理好的苇秆和昨天收集的一些其它材料,毅然往郭家的墓祠走去。 墓祠即祠堂,这时的祠堂均建于墓所,因此称为墓祠。郭家的墓祠并不大,一进院子、三间堂屋、两间厢房而已,因为新年将至,正堂中点着郭家子孙敬奉的长明灯。 张丰借着墙边的树翻过不太高的院墙,看看没人,便在堂屋门口的廊下就着微弱的灯光干起活来。 初时她还一边干活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随时准备在看守墓祠的人起来活动时藏起来,后来就渐渐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失去了警觉。正当她感到眼睛疲劳,想做个眼保健操的时候,忽然脑袋一疼跌入黑暗之中。 张丰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守祠人把她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喊了半天都没人理她。她颓然坐在地上,不知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又担心张裕无人照顾,不由心中懊悔。 正担忧沮丧间,房间的门被打开,一位穿着宽袍的男子在两名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张丰看清来人时愣了一下,随即拜伏于地。 “郎君开恩,小人实在是万不得已才来此借光,而且小人并未进入祠堂之内,只在门外借了点光亮,求朗君放过我吧,下次再不敢了。” 郭锦看到张丰时也感到有些意外,事情的经过他已经听守祠人说了,但他却不明白张丰因何晚上不睡觉,偷入他家墓祠借光做活,因问道:“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亮再做,你可知私入墓祠是大不敬之举?” 张丰忙说:“舍弟被村童推入冰河之中,命在旦夕,虽然吃了几付药,却远没有痊愈,我想多做点活在医师休业前多取一付药回来,也好让裕儿多一分安全,可是我家里没有灯油,柴草也不多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此借光。不过对于惠及小人的郭家先辈,小人心里实是感激不尽的,所以我一直都是恭恭敬敬地跪在门外干活的,请郎君饶恕小人这一次,小人和舍弟会永远铭记郭家的恩德。” 这一席话说得有情有义,又给了郭锦饶恕她的理由,锦郭原本也不欲过于为难她,于是说:“念你年幼无知,这次就不处罚你了,切记不可再犯!” “谢郎君仁慈。”张丰再拜谢恩,然后站起身直奔正堂廊下,抱起那堆东西就准备走人。 郭锦有些好奇她日夜赶工到底做的是什么,便把她叫到跟前询问,张丰只得把做好的两个风景框拿给他看,郭锦看了一眼却笑了,“原来是你做的,昨天我夫人也买了一个呢。” 张丰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默然不语,郭锦见她面有急色,知她急着去市集换钱买药,便说:“你去吧。” 张丰刚抬脚要走,他却又叫住她说:“你为何不让推你兄弟入河的人家出药钱呢?” 张丰黯然道:“我没有时间和他们扯皮,我怕耽误了治疗。” 郭锦对张丰的印象又好了一点,不由得同情起她来,问:“这家人莫非就一点钱都没出吗?” “是的。” “你应该请里长主持公道,那会比你自己挣钱容易得多。”郭锦指点她道。 张丰心想,即使里长出面也不见得能让那家人掏出钱来,但她仍然恭敬地说:“多谢郎君指点。”忽然心里一动,长揖道:“请郎君主持公道。” 郭锦笑了笑,对身边一人说:“你带她去找里长。” 有郭锦的面子在那里,里长很快以雷霆手段替张丰拿到三百钱的医药费,张丰冷眼看着撒泼的马家夫妻,冷冷的说:“我本没打算问你们要钱,我只想让推裕儿下水的王八蛋也尝尝冬天下水的滋味。你们舍不得这点钱,我还不稀罕呢,我要的公道是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不,这钱你们留着,这个帐咱们慢慢再算?” 里长连忙劝解,马家夫妇自知理亏也慢慢收了声,张丰冷冷的盯了金生一眼,转身离开村子,金生被张丰盯得打了个寒噤,吓得差点哭出来。 张丰顺利地取回两剂药,待张裕病愈,她又去卖了一次风景框,赚了百十钱交给张裕,又请了憨憨陪张裕同住,便前往郭家听候差遣。 张丰去见郭启,郭启看到她时有些不高兴,皱着眉说:“你怎么是个女的呀,也不早点说!” 张丰说:“公子要的只不过是个听候差遣的仆人,只要我能够达到您的要求,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您觉得小厮看起来更顺眼,我也可以扮作男装。” 郭启瞥了她一眼便忍不住笑了,“你还用扮什么男装啊,倒是扮女装更费事一些,算了,随你扮什么吧。你叫张丰是吧?这名字还行,我也不给你另外取名字了,你做的那个风景框挺有趣的,你这就去给我做几个吧,做细致些,我要送人的。” “是。请问材料要我自己找吗?”张丰问。 “需要什么和侍酒说就行了。” 侍酒和侍剑都是郭启的近侍,侍剑跟着出门,侍酒管家。侍酒还略识几个字,侍剑则大字不识,郭启一直想要个懂文墨的书童,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那天听张丰解字谜,就知道她肯定不止识几个字的程度,而且年纪也正合适,便想拐她做自己的书童,哪知张丰不肯,郭启也不屑于强求,因此就罢了,那天张丰求上门来,他原想彻底买下她的,却被她用言语挤兑住了,结果只签了一年的契约,过后想想觉得自己吃了亏,本来还挺不甘心的,后来听说她是个女的,郭启也就不再觉得可惜了。 除夕那天,待忙完洒扫诸事,各种仪式尽皆完成,张丰便向侍酒请假回家,侍酒不准,张丰只得在郭家的仆人房里度过穿越后的第一个新年。 正文 书童 从初一开始,郭家就每天迎来送往,满府的男女仆人被支使得脚不沾地,张丰虽为郭启的书童,却从未伺候过他的笔墨,而郭启因为不满意她的性别,外出访友一次也没带过她,张丰便一直被当作杂役使唤。 初七为人日,除了剪彩为人贴屏风之外,还有登高赋诗的习俗,郭启在城里吃了几日酒,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邀请几位好友到郭家坪做客,并去附近山岭登高。而郭锦也早已往几位高友处送了请贴,请他们人胜日来此相聚。 这一天来了很多人,张丰又成了烧火的,烧火其实是个好差使,又轻省又暖和,能得到这个差使张丰很高兴。 近午之时,郭启和他的朋友们外出登高,张丰仍然被留在府里,她眼巴巴的看着郭启,希望他能让自己跟随,可是郭启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书童,根本瞥都没有瞥她一眼,就兴高采烈地出去了。张丰无比失望,她本以为这次可以随郭启出去呢,这些人要赋诗不是吗?她这个书童为什么又被落下了?她本打算趁此机会看一眼裕儿的,错过今天不知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机会。 张丰曾经向管家请假,不仅没获批准还被狠狠训了一顿,又被教导了一通为人奴仆的道理,管家严肃地告诫她,身为奴仆要以主人为重,以差使为重,要处处为主人着想,不能因私废公,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她也想过向郭启求请,可是来了这么长时间,她见到郭启的次数却寥寥可数,而且还不是在近处。张丰不禁怨念:说什么做奴仆比庶民强,强什么强!吃的猪狗食,出的是牛马力,过个年才只有二十枚赏钱,连一套工作服都不发,还不准人请假,真他大爷的没人性! 尽管心里不爽,张丰还是得好好干活,打扫客房、铺床熏香样样不敢马虎。 近晚,郭启等人尽兴而回,这时宴席早已经备妥,大家稍事休息之后便入席欢宴。 郭启和他的朋友是和郭锦等人分开坐的,大概是为了彼此方便,中间还用屏风隔断了,屏风上还非常应景的贴着许多彩绢剪成的花朵和人形。 席间有人提议射覆,于是便让人拿来一个铜盂和一些日用品,侍酒坐在末席把东西覆在盂下,让郭启等人轮流猜。 射覆虽然是猜东西,但猜不猜得中还在其次,主要是这个射覆词,它不仅得是一个包含谜底的谜语,而且还要合乎易经的卦象。 最著名的射覆是三国时一位名叫管辂的人所做,此人好天文,精易理,是有名的八卦大师,他一生做过很多次非常精准的射覆,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内外方圆,五色成章,含宝守信,出则有率,此为印囊也。这可不是瞎猜猜出来的,而是起卦推算出来的,此射所起的为《地天泰》卦。 这种玩法实在是非常费神,一轮下来就有人撑不住了,说不如直接玩猜谜,这个建议立刻得到多数人的支持。 作诗、联句、猜谜、下棋是当时的主要游戏,当然还有赌博类的樗蒲、双陆,竞技类的射箭、蹴球等,但智力游戏却是最普遍的,因为它不仅玩起来方便,而且也更“雅”。不过郭启却比较青睐竞技类的游戏,不然玩博戏类或是棋类也还好,最不耐烦的就是猜谜,所以他刚从射覆中解脱出来就又陷入了猜谜的烦恼。 这时他才又想起了张丰。 侍酒在客院找到正在给各屋送炭炉的张丰,把她叫回郭启的院子之后,扔给她一套借来的衣服让她换上,然后带她来前厅,安排她坐在郭启身后。 那时的宴席是分开坐的,一人一个坐席,一人一个饭几,亲信的仆人坐在主人身后,随时听候使唤。张丰仅穿着两层单衣跪坐在冰凉的地上,若不是屋里放着几个大火盆,她准得当场冻病。 在猜谜的过程中,张丰的表现并不出色,她比较擅长猜字谜,其他就非常一般了,如果遇到典故就更是只有干瞪眼的份,不过总的来说还算差强人意。 张丰想讨好郭启,她见郭启对这类游戏感兴趣,便趁他离席更衣的时候对他说:“我知道一种新游戏,玩起来又爽快又热闹,公子想不想听一听?” “你说说看。”郭启不甚在意的说。 “这种游戏叫击鼓传花,于席间置一面鼓,再准备一束花,鼓起时开始传花,鼓停时花落谁家,只需表演一个自己擅长的节目既可。”郭锦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但郭启的性格似乎更像他的母亲,张丰觉得他应该会喜欢热闹简单的游戏。 张丰没猜错,郭启刚一听完就说:“这个玩法倒是不错,热闹有趣,又能各展所长,避免了出丑的尴尬。只是这鼓找起来却麻烦。” “可以用别的东西代替,比方铜盆,以著击碗也可以,不然干脆用手拍击几案都行,至于花,用丝绢或是手帕结一个花球即可。” “唔,这倒简单。你从哪听来的?”郭启问。 “从一个老乞丐那里。我还有一个新游戏,公子要不要听一听?”张丰问。 “你说。”郭启这一次就认真多了。 张丰便把游戏内容说了,郭启听后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游戏,不过是一个算题罢了。” 张丰说:“当成游戏玩有何不可?我觉得比猜谜还好玩些,试想你坐在那里智珠在握,轻易就能揭出别人无法猜到的谜底,不是很爽吗?” 张丰这样一说,郭启立即会意的笑了,“快点把解谜的方法告诉我。” 张丰说:“很简单,只要用别人算出的得数减去二百五十就可以了。所得之数,第一个数字就是第一个数,后面依次是第二个数和第三个数。只要计算无误,就不会出任何差错,不信公子可是试一次。” 郭启当即和张丰互饰甲和乙,试了两次,果然无误,于是牢牢记住题目,打算找个机会在朋友面前露一手。 “你的招数倒不少,这个又是从哪得知的?”郭启问。 “是以前先父逗小人玩的小游戏。”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郭启好奇的问。 “他只是个卖草席的,不过他胸怀大志,勤习六艺,期望有朝一日像王丞相一样一飞冲天,可惜到死都只是个卖草席的。”其实张父的事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可是张丰说着这些事,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很辛酸。 郭启现出些微同情之色,说:“你给我出了两个好主意,我要奖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请公子准我半天假,让我回家看看裕儿。”张丰躬身请求道。 “行,明天客人走后你就回去一趟吧,如果是下午走,你还可以在家里过个夜。”郭启慷慨的说。 “谢公子!”张丰这下高兴了。 回到席上,郭启说:“我刚学会一种新游戏,叫做击鼓传花。”然后把规则说了,问大家愿不愿试试,一帮人全是十几岁的少年,没有谁是不爱热闹的,于是哄然响应。 侍酒把郭启的脸盆和他卧房里插瓶的梅花拿到席上,然后被蒙上眼充当击鼓人,第一个中招的是一个文弱的少年,他吟了一首诗;第二个中招的就是那个提议射覆的少年,他果然比较喜欢麻烦,说要弹琴,郭启只好借出他父亲的琴让这位同窗表现清高。其他人则或歌或吟或吹萧弹琴一不而足,轮到郭启时他却舞了回剑,宴会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尽兴而终。 第二天送走客人时差不多到了中午,张丰又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才去和侍酒说回家的事,侍酒向郭启求证,郭启说:“是我说的,让她走吧,把这盘点心也让她带回去吧。” 张丰提着点心一口气跑回家,还没进院就喊道:“裕儿,我回来了!” 张裕很快就出现在窑洞门口,满脸惊喜的笑容,大声喊姐,张丰见他扎撒着两只泥手,身上脸上也蹭的尽是泥巴,不禁生气地斥道:“裕儿!不好好养病谁让你摆弄这些东西的!” 张裕嘿嘿的笑了一声说:“我早就好了,闲得慌嘛。” 张丰白了他一眼,“闲得慌就找家喜玩去,大冬天的不许弄这个。憨憨呢?” 张丰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去,张裕紧跟在她身边说:“他给人帮工去了,邻里有户人家出殡,他帮人掘墓去了。” 张丰点点头嘟哝道:“冬天总是死人。”她烧了温水让张裕洗手,然后淘米煮粥,一边说:“柴米都快没了,为什么不去买?我不在家的这些天,又没好好吃饭吧?过来,帮我烧火。”说着让出烧火的位置,把带回来的点心放在他手边说:“吃点心吧。”然后就出了厨房,屋里屋外的收拾起来。 不久憨憨回来了。憨憨原来住在村里的土地庙里,那个小庙不仅残破,而且非常小,大概只有三米深、两米宽,倒留了整整一面墙当作门,冬天冷得要命,夏天正当午的时候能晒进去多半间屋子,所以憨憨是乐意住在张丰家的,不过他也只是晚上过来睡觉,白天仍然会守在庙里,因为需要帮忙时人们都习惯到那里去找他。 张丰请他一起吃饭,憨憨说不用了,今天在人家吃得很饱。张丰便分了两块点心给他,憨憨贪馋地看着手中的点心说:“我还从来没尝过这么好的吃食呢,谢谢张家妹子。嘿嘿,这么好看真让人舍不得吃。”嘴里说着舍不得吃,一块点心已经跑进他的肚子里去了。 吃完饭,张丰带着张裕到村里去买柴和米,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张丰嘱咐张裕要按时吃饭,不用太节俭,又讲了些在郭家听见看见的趣事,逗得张裕笑了一路。 “不要担心姐姐知道吗?也不用担心钱的事,你要好好的,多吃饭别生病,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就没人敢再欺负咱们了!”张丰搂着张裕的肩膀谆谆嘱咐。 “嗯。”张裕顺从地应着,“姐,你再帮我抄一本书吧,我要学更多字,以后也像你一样当书童。” 张丰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一记,笑骂道:“你这孩子,脑袋里长糨糊了是吧?给人当书童干什么!要知道身为奴仆生死都只是主人家一句话的事,不但要任人差遣,还得任打任骂,不要说自己不能出一点差错,就是主人犯错,奴仆都要受罚,你以为书童就是每天看看书写写字,陪着主人吃喝玩乐呀?做梦吧你!小笨蛋。” 张裕垮下脸,愧疚的说:“都怪我,要不是给我治病,姐姐就不用吃这样的苦。” 张丰揉了揉他凉凉的脸说:“你放心,你姐姐我这么聪明,不会吃什么苦头的,再说也就一年而已,下次过年时我就会回家了,到时姐姐带着你奔小康!” “奔小康是做什么?”张裕好奇的问。 “奔小康就是过上好日子,不用为吃饱穿暖发愁。” 张裕点点头,认真的说:“姐,我会用力奔小康的。” 村里没有店铺,要买东西就要一家家去问,不过每次买东西,他们都是先到徐大婶家,徐家两口子都非常勤劳节俭,因此家里多少会有些盈余,他们出的价格也比较公道,而且只要他家有的,不管自家要不要用,通常都会买给她,自家没得用时,郭大叔和郭大婶自会想办法,要么再花力气去弄,要么用更低的价钱去买,或者干脆艰苦些不用它。 张丰买完东西天已经快黑了,徐大叔把人和东西一并送回张家,张丰无以为谢,只好包了两块点心让他带回去。 张丰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张裕把她送到郭家门口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正文 要命的风尚 张丰来到郭启的小院里时,郭启正往外走,他身后跟着侍酒、侍剑和一个背着包袱的小厮。 张丰安静的侍立在门边等他过去,郭启看见张丰,不满的说:“怎么这会才回来?快去换套衣裳跟我出去。” 张丰为难的说:“小人只有这套衣裳。” 郭启皱了皱眉,对送他出门的侍酒说:“给她找件衣裳换上,快点!” 侍酒忙拉着张丰进屋,对一个个头和张丰差不多的小厮说:“扫雪,把你的新衣拿来借她穿一下,郎君等着呢,快点!” 扫雪有些不乐意的应了一声,跑回自己的住处捧了一套深绿色的麻衣递给张丰,悻悻地说:“穿爱惜点啊,穿坏了要你赔!” 张丰道了谢,接过来就往身上套,侍酒白了她一眼无奈道:“不能这么穿,出门不比在家里,穿得鼓鼓囊囊的会被人笑话的,你到屏风后面把绵衣脱掉,把这套换上,快一点,不然赶不上了。” 张丰换好衣服,抱着绵衣哆哆嗦嗦地从屏风后面出来,侍酒夺过她的衣服说:“快点去吧,如果在大门口没看见郎君,就往东面追,跑快点啊!”说着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张丰撒腿就跑,还好,郭启并没有走太远,而且毛驴的脚程也不算快,张丰拿出逃跑的力气,没用多长时间就赶上了郭启。 一路紧赶慢赶倒也没有多冷,可是等到了地方,一歇下来可就冻得不行了,这还没出正月呢,仅穿两层单衣哪受得了啊!特别是还得在风地里站着。 “侍剑,你不冷吗?我觉得快冻死了。”张丰悄声问。 侍剑不屑地睨了她一眼,“你不是做乞丐的吗?这点冷都受不住,你以前是怎么过冬的?” 张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转移视线。 一帮少男少女穿梭在梅林中,衣袂飘飘,轻纱飞扬,身姿蹁跹,真是唯美的不得了,可是这种天气穿成这样,他们都不冷的吗?张丰非常不解,于是忍不住又去问侍剑。 “有丹药吃,当然不会冷。”侍剑用看乡吧佬的眼光看着她说。 “原来是这样。那你家少……不是,我是说公子他吃那东西吗?”张丰问。 “那东西?那可是好东西!你要是能有颗‘那东西’也不至于抖成这样了!啥也不懂还偏偏喜欢装样。别的不说,你见谁管自家主人叫公子的?就知道自以为是!”侍剑用鄙视的眼神看了张丰一眼,非常隐蔽地踢了她一脚说:“站好了!丢了郎君的面子,回去有你好受的!哼!” 侍剑骂着人,却依旧保持着又精神又恭谨的姿态,就冲这个张丰就知道他不是在威胁自己,连忙以侍剑为榜样努力站出个好仆人的模样,一边慢慢地移到侍剑后面。 “张丰!你竟敢让我替你挡风!”侍剑咬牙切齿地低语道。 “我我我的资格比你低低,理应站站站在你后面。”张丰牙齿打着战在他背后说。 半个时辰后那帮爱美不要命的家伙总算回到室内,可是张丰和侍剑等随从之人却只能呆在廊下,虽然比风地里好得多但仍然很冷。 郭启美酒手里,美人在侧,良朋为伴,言笑晏晏,自然是说不出的适意快活,奴仆嘛,用不着的时候谁会想起他们? 不久宴会开始,又是一番热闹。宴罢,这帮孔雀般的少年又开始高谈阔论,这时郭启说:“我有一个猜数的游戏,十分有趣,诸位想不想听一听?” 今天的东主刘驭是一位神情活泼的少年,他笑着说:“启,你最近想出不少新玩法噢,上次那个击鼓传花就不错,这回又是什么?” 郭启微笑一下说:“算是一个谜语。你在零到九中随便选定三个数,是什么不消说出来,然后按下面的步骤计算:把第一个数乘以二;加上五;乘以五;加上第二个数;乘以十;加上第三个数。只要你把最后的得数告诉我,我就能猜到你选的是哪三个数。不信的话诸位可以试一试。” 一个面相憨厚的少年说:“好,我先试试。”说完默默运算一会儿说出一个数字:“四百六十。” 郭启只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胸有成竹地说:“你选的第一个数是二,第二个数是一,第三个数是零,对也不对?” 那人说:“对。” 随后几乎每个人都怀着好奇试了一次,郭启每次都能轻易猜出他们设定的数字,只有一个人说郭启猜的不对,郭启说肯定是他计算有误,让他重算,果然是算错了。 这时便有人要求郭启揭谜,郭启不肯,笑嘻嘻的请他自己去找答案,刘驭笑道:“他是不会轻易揭出答案的,平时猜谜的时候总是处于下风,这回好容易逮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他必是不肯放过的!” 郭启笑道:“正是!我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一回,必要多得意一会儿。” 一位相貌清秀的少年温声细语道:“没想到郭兄对算学也颇为精通,不知改动一下步骤,郭兄是否也能猜出来?” 郭启愣了一下,不过立刻就爽朗地笑着说:“那可就不能了。这个算题是我的书童说给我听的,偶尔想起说出来助兴而已,其实小弟对这个算题的关键也不甚明白。何兄看起来已经洞悉小弟的伎俩,就请一并点明解题的关键如何?” 何健虽然看出一些门道,却并没想明白郭启是怎样做的,当然无法给大家解释清楚,于是淡淡的笑了笑说:“小弟对算学可谓一窍不通,如何能知什么关键?当然还是要请郭兄为我等解惑。” 有人催促道:“郭兄,你就快点说出来吧。” 郭启说了声好,正要揭示答案,忽然有人拍案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减去二百五!” 郭启哈哈大笑道:“还是沈兄聪明,正是如此。”接着简单解释了一番,众人一验证,果然如此,就有人说:“他日拿去蒙别人,也可体会一下郭启今日之风光。”余人尽皆大笑。 这位沈兄名叫沈奥,便是前日在郭家提意玩射覆的人,此人性情执拗,有些不通人情,他扯着郭启说:“方才的结果是我从几组数字中推知的,却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还请郭兄告知解题过程。”郭启对那位清秀少年说的话,他显然没有听到。 郭启只好又对他解释一番,沈奥便问:“你的书童也不知解法吗?” 郭启说:“这我倒没问过,你也知道我对算学并无兴趣,知道玩法即可,却没想过要追根究底,沈兄有兴趣,我便叫她来问问好了。” 其实郭启倒不是不想知道那个“所以然”,只是当时没有时间细问,过后就忘了,其实内心里他也不太相信张丰能知道那么多,所以就压根没起过向她求解的念头,这时唤张丰来问,也并不是认为张丰能够解答,而只是图省事罢了,因为沈奥这人固执起来实在让人头疼。 张丰牢牢记住不能给主人丢脸的告诫,力持镇定地走进屋里,不过就她这付鼻子红红、皮肤泛着青紫、身子不停抖索的凄惨模样,再怎么镇定也显不出大方来。 脸上的精彩她自己倒是看不见的,她担心的是自己发抖的样子如果被人误以为是害怕,那样的话无疑会让郭启很没面子,但她又没办法让自己不抖,只好一进来就先解释。 “张丰见过各位郎君。”她尽量身姿端正地行了个礼,控制着上牙和下牙打架,尽量连贯的说,“小人体弱,衣服又穿少了,因此冷得发抖,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公子见谅。” 郭启看见她这付模样,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皱眉道:“既然怕冷,为何不多穿点?” 张丰哪敢说别的?只能说自己没料到外面会这么冷。那帮少年瞅着这个狼狈的小书童,有人发笑,有人鄙夷,有人同情,沈奥却迫不及待地问起话来,张丰认得他是前天在郭家见过的那位迂腐固执的沈奥,便行礼叫了声沈公子,别人都对她的称呼感到惊讶,沈奥却完全不在意,只是问她知不知道那个猜数题的解法,见张丰点头,便拉着她来到一方几案前,让她讲给自己听。 张丰望向跟过来的郭启,见他只是微微惊讶,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放心地向沈奥讲解起来。 沈奥按照张丰讲的在纸上列出来,那道猜数的题的奥秘便一目了然的展现出来,围观之人恍然大悟的同时也不禁对张丰另眼相看,纷纷说郭启有眼光,郭启便把张丰会制陶偶、会做风景框的事也说出来,并把自己慧眼识人的本事含蓄的吹嘘了一番。 何健温文的笑着说:“这么能干的奴仆,郭兄可要爱惜一点,真要冷坏了岂不可惜。” 郭启神采飞扬的面容,在听到他的话之后现出一丝不悦,随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学着他的口气说了句“何兄说的是。”便转过脸来继续和刘驭谈笑风声。 张丰退出去时偷偷瞅了姓何的一眼,见他并不是到郭家做客的少年中的一位,再参考他们说话的神情,便知道这两人可能有些不对付,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表错情。 张丰回到廊下继续和侍剑一起等候郭启,没有人把她可怜的样子放在心上,那位姓何的少年当然也不是真的关心张丰,别的人对他说的话也很不以为然:别人家的奴仆,无论要怎么对待都是人家的事,左右不过是个奴仆罢了,他照顾不好自己关主人什么事?难不成还要主人反过来照顾他不成?因此大家都觉得何健的话很失礼,相形之下郭启的表现就显得很有风度。 众人至晚方散,郭启因刘驭挽留便住在了刘家,其实郭家在京中也有住宅,只是一家人都去了乡下,这边的家里只剩下几个仆人,冷冷清清的也没意思,且他与刘驭又一向交好,也就不客气地留宿于此。 刘家看起来要比郭家富贵很多,饮食、房室、奴仆的质量都很高,客房布置也比郭家精致很多,而且还有家伎陪宿。奴仆的住宿条件也好一些,在郭家张丰住的是六人间,在这住的却是三人间。 张丰被安排在男仆房里,和侍剑、烹茶一个屋,他两个不敢自作主张道破张丰的真实性别,而郭启大概根本就不会操这种心。 张丰扶着床沿原地跑了一刻钟,然后检查了一下被褥的干净程度,便脱掉那套借来的外衣,把床单翻过一面裹在身上,盖上被子就睡。 侍剑和烹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烹茶满脸的惊诧,侍剑哼了一声说:“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 张丰眼都不睁地回道:“我还是个小孩呢,有什么男女之分。”其实她也很不爽,可是冻了一天,累了一天,实在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文 太学 张丰到底还是冻病了。 第二天,郭启回京中住宅看了一下,让仆人们准备上元节要用的花灯,顺便把张丰丢在那里养病,便带着侍剑和烹茶走了。 张丰央人煮了两碗姜汤,借用了两床暂时没人用的被子,埋头睡了两天也就好了。听送饭的丫头拂尘说,再过两天郭家人就要回来了,郭启临走前也只是吩咐她好好养病,并没有说让她病好后就回郭家坪,张丰也就乐得多休息两天。 听说她是大郎的书童,仆人们也不大敢使唤她,张丰病无事可做,就穿着拂儿的绵衣满院子里闲逛熟悉环境。看见有人做花灯,忽然想起元宵灯谜,郭启和朋友约好上元夜一起赏灯,到时少不了又要猜谜,郭启不擅此道,怕是又要着落在自己身上,倒是应该早做准备,假如表现出色,说不定能拿到些赏钱。 不过她虽然有这个心,实际能做的却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搜刮搜刮有关记忆而已,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因此熟悉完郭家的环境之后,趁着没人管,张丰便准备去逛逛长安城开开眼界。 严格说起来,郭家住的地方并不在城内,而是在南门外紧邻长乐宫的太学园区,郭锦是太学博士,他家的房子实际上是政府提供的福利房,他们的邻居也都是太学的教职人员。 其实张丰对太学的兴趣比宫殿还大,宫殿嘛保留下来并不少,但太学却是第一次见,有机会当然得好好参观一下。 大冬天也看不出景色是否优美,不过水是有的,据说是昆明渠的一部分,亭台楼榭也是有的,不过看起来并不怎么光鲜,没有后世那种鲜红浓绿的漆色,又没有花树相映,就显得很破败,整个太学区内也大致是这种基调。 但张丰并没觉得失望,反而感到宁静与沉醉,仿佛有一个活泼而宽容的灵魂充斥在寂静的太学园内,让置身其中的人不论多么寂寞都不会感到孤独。 园区分为教学区、教工生活区和弟子宿舍区,各个区域都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即使放假也会有专人看管,不过张丰仍然凭着博士家奴兼太学生书童的身份,说服寂寞的看门人,让她进入教学区参观了一番。 现在没有开学,园区内非常空寂,张丰悠然地逛了许久才尽兴而回,却在离郭家不远处碰见一个醉鬼。 “哎,你,过来帮个忙!”醉鬼旁边的少年急急向张丰喊道。 张丰慢腾腾地走过去,却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少年急道:“快过来帮把手啊,愣着干什么?” 张丰面无表情地说:“请问有没有酬劳?” 少年没好气地说:“有有有,等下赏你两个钱!” 张丰说:“你上次答应的酬劳可还欠着呢,希望这次一并付清。” 这个人就是沈悛的随从舍儿,上次醉倒在张丰家窑洞上面,舍儿让张丰帮忙,答应给她十个钱,却一直没给,张丰白受累不说,还被人侵占了内室,所以很生气。 舍儿不耐烦地说:“好好好,一并给你!快点帮我扶郎君回去!”一面用力撑起沈悛的身体,一面嘟囔道:“真是个没出息的小气鬼,一点钱记那么清楚。” 张丰也学他一样自言自语道:“不过一点小钱,也好意思拖欠那么长时间。” 虽然同在教工区,但沈家和郭家也离了有半里远呢,扶着沈悛走回来两人也都累得够呛,进了门有人接手替下张丰,她便一路跟着走进内院。 沈家的院子比郭家小些,可他家里却显得非常空阔萧条,一路过来也不过遇到两个人而已,还都是有了年纪的。把沈悛弄到床上以后,接替张丰的那位老伯就回去继续守大门去了,路上遇到的大娘去煮醒酒汤没有跟来,舍儿端了个盆子出去了,估计是去打水,只剩张丰一个人坐在屋里等着拿工钱。 张丰坐在外间,听到沈悛的呻吟声也只是伸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就又缩回去了,等到舍儿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一进屋便嚷嚷开了:“你小子是个死人吗?郎君把被子全踢了你也不帮他盖一下,要是冻病了怎么办?” 张丰说:“我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方便进去。” 舍儿拎着个手巾走到门口满脸讽刺地冲张丰说:“你以为自己是良家子呢?不过是个奴仆罢了,侍候沐浴、更衣、甚至暖床,主人让你干什么你不得照做?还授受不亲,别笑死人了!” 张丰气坏了,怒道:“我就算是奴仆,也不是你家的奴仆,你凭什么支使我?快点把欠我的钱还我,我要走了!” 舍儿也很生气,两家主人关系那么好,让她帮点小忙还伸手要钱,刚才想起上次许她的钱一直忘了给,他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没计较她不主动帮忙的事不说,看在她家世可怜的份上还答应多给她两个钱,哪知她暂时替他看顾一下郎君都不肯,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于是舍儿回手关上门,把张丰一个人晒在那里,要钱?做梦!我就不给你能怎么样! 张丰还真是什么辙都没有,她虽然爱钱,而且这个钱也是她该得的,可是为了这么点钱撒泼耍横她还是做不出来,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心里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忍着点酒臭帮他照顾一下。 第二天就是正月十四,郭家人从乡下回来,张丰得到了一身新衣裳并终于拿回自己的绵衣。此时的人为了保持轻灵飘逸,大多数的人冬天也只穿四层单衣,有钱吃丹药的自不必说,就是没钱吃药,像侍剑那样身体好的也能抗住,张丰的身体也是久经严寒考验的,但两层单衣实在是太薄了,被冻过一次之后她实在是怕了,郭启让人给她做了新衣,想必以后会经常带她出去,想到明天晚上还得挨冻,张丰就开始发起愁来。 把绵衣里的丝掏出来吗?加上这件夹衣倒有四层了,可那还是冷啊,挨冷的日子还长着呢,得要想个法子让自己少受点罪才行啊。后来转念一想,不就是不让鼓鼓囊囊的吗?咱把绵衣改得足够瘦不是行了!于是决定改一件加长的紧身绵背心出来。 怕左襟右衽的款式显得臃肿,张丰改成了对襟,没有扣子,她就缝了两排布绊,然后用布条像穿鞋带那样交叉收紧,为了不妨碍迈大步,又在两侧各开了一条叉。 为了十五晚上赏灯时不挨冻,张丰在值夜的门房里赶了一夜的工,仆人们起床里才堪堪完成,回到房里换下拂尘借给她的旧绵衣,穿上紧身长背心,再把新外衣套在外面,嘿嘿,飘逸谈不上,起码很苗条,绝对不比穿四层单衣的人更臃肿。这下肯定不会冷啦!张丰对今晚灯会也由害怕变成了期待。 可是令张丰意外的是,郭启去赏灯时并没有带上她,如此一来她所有的准备——谜语、绵衣,全都白费了!后来才知道,上元夜根本没有猜灯谜这项活动。 十五之后,年就算是过完了,郭锦和郭启父子一个作为太学的《书》经博士,一个作为太学新生同时开学了。 刘驭、沈奥、何健也是今年进入太学的新生,开学典礼之后,郭启请他们到家里做客,以尽地主之谊。 几人谈起上元夜那天的事,郭启兴奋地说:“上元夜有游侠当街杀人,你们听说了吗?” 刘驭笑道:“这事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怎么回事?”郭启追问道。 刘驭说:“我亲眼目睹。当晚我和你们走散后,经过华阳街的时候亲眼看见一名缁衣少年仗剑杀人,当时有四、五人围攻于他,他一面突围一面大呼道:‘杀人者游侠朱挽也!扶风府司仓参军蔡棋陷害好人,致使赵询蒙冤而死,某今日取其性命,为恩公报此血仇!’连呼三遍后,即突出包围脱身而去,不久京兆府的人全城大索,似乎也没有抓到此人。” 郭启嗐声道:“这么热闹的事怎么没让我遇到呢,早知道如此,我和谁失散也不能和你失散啊!看着吧,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得街知巷闻,游侠朱挽必将名满长安,你们说京兆府会不会调查蔡棋?” 刘驭说:“很难说。” 沈奥说:“既然有人揭出来,官府怎么能够不闻不问?必定是要调查的吧!” 何健说:“你们相信那个游侠的话吗?” “为何不信?”郭启反问,刘驭也点点头表示支持。 何健说:“他也不过听信一面之辞,拿什么取信于人?侠以武犯禁,以我看那种人也只是些凭意气杀人的蠢货罢了,被杀的未必是坏人。” 郭启、刘驭乃至沈奥都比较倾向于相信朱挽,沈奥甚至说要为 在一边侍候茶水的张丰在心里一个劲的骂:“笨蛋!蠢货!哪有杀了人还把自己名字嚷嚷出来的,这不是找死吗!” 正文 曲水流觞 太学实行的寄宿制,按规定是六个人住一个小院,饮食自已解决,但这只是免费标准,如果愿意出钱租房,则任凭你三两人或是一人独居一院,亦无不可。太学弟子的来源,既有官员勋贵子弟经考核收录,也有郡县举荐上来的高材,大家贫富大小不一,丰简当然也但凭自决。 郭启和他的几位熟人中,郭启自然是走读,沈奥也住到了他三叔沈悛的家里,何健住了免费的六人间,而刘驭则单独租了一个小院,带着书童、厨子等一应仆人,关起门来俨然是一个小小别院。 不过教学区却是不允许学生多带仆从的,每人最多只能带一个书童,其他人只能在宿舍区活动。 张丰虽然是郭启的书童,但郭启却无法把她带在身边,即使打扮成小厮也不成,别人不说,首先郭锦这一关就过不了。不过他倒不是因为怕别人说郭启荒唐,更不是为了张丰着想,而是为了维护学府的严整圣洁——为国选材之所,神圣之地,岂有妇人女子立身之处! 如此以来,张丰就成了一条尴尬的鸡肋。 说起来,当初郭启诱拐张丰给他当书童的时候,曾对她说郭家的书可以任她读,可她却至今还没摸着过任何一本书呢!当然,如果她是男的大概也不至于如此,而且如果郭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的,估计也不会要她,这么说起来倒是她对不起郭启了。所以她也没什么可不忿的,说不定郭启还觉得不值呢。 郭家当然不会白白养着张丰,既然郭启用不着,郭夫人便给她派了新的差使。 张丰的新差使还是打杂,哪里需要去哪里,诸如端洗脸水,送暖手炉,煮茶温酒,铺床叠被,或者出去送个东西,下个请帖等等,内外粗细不一而足。 被人毫不留情的训斥和辱骂是非常伤自尊的,为了避免挨骂,张丰总是尽量把每件事件做好,也算是天道酬勤吧,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她居然成了上下公认的万金油。 烹茶煮酒,她看个一两遍就会了,并且还能翻出点新意来;出去送东西,只要去过一次,第二次就不会出任何差错;去下请帖也从来没丢过主人的面子;即使是端洗脸水,她也总是把水温掌握得正合适,既不会让喜欢热水的人嫌凉,也不会让喜欢温水的人嫌烫。 张丰原来是个懒散而漫不经心的人,如此勤心勤力其实累得不行,但她宁愿多费点心力也不愿被轻贱。她要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从而赢得别人的重视,然后在较为体面的生活中继续证明自己,去赢得更多的尊重,这样她才能过得更好。 好在郭家人品较少,又都不是特别苛刻的人,经过努力张丰总算初步得到的重视。 三月初三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太学放了三天假,郭锦一家就全都回了郭家坪。张丰虽然没有得到正式的探亲假,但郭夫人不但让她随行,节日当天到河边祓禊的时候也没落下她,这中间未必没有让她顺道探亲的意思。 经过家门的时候张丰请求回去看看,郭夫人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张丰高兴地向家里跑去,郭夫人对着她急切的背影摇着头说:“平时看起来还挺稳重的,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郭锦说:“难为她这么小年纪就如此能干,”他微微一笑说,“改之她颇为欣赏她。” 郭夫人狡黠的说:“要不我把张丰让给他?他单身一人没个妥帖的人照顾倒也可怜。” 郭锦微笑不语。 张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打她的歪主意,她急急转过山角,就看见又高长了一尺的院墙,不等走近就放开嗓子喊:“裕儿,我回来了!” “姐——”张裕欢呼着从厨房里跑出来,扑进张丰的怀里。 张丰蹭了蹭他的额头,轻声道:“你还好吗?” 两个月来,张丰一直为张裕的生活而忧虑,她签契时拿了一千钱,一年内都不会再有任何工钱了,她之所以拼命表现,除了维持自尊之外,想得到赏钱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谁知在别人看来竟都是应当的,她连一文赏钱都没拿到,仅得了点吃的用的而已,这次回家,唯一能给裕儿的不过是一本她抽空抄的书,这时她真是又担心又惭愧。 张裕紧紧抱着张丰哽咽道:“我想你。” “姐也想你。年前给你那些钱用完了吗?”张丰问。 “没有,还有不少呢。”张裕抬起头微笑了一下,笑中有掩不住的小小得意。 张丰细心却没有带回家来,因此也就没有明白他眼中的意味,只顾皱着眉问:“怎么会剩那么多?不是跟你说了不用太省的吗,是不是又饿肚子了?” “不是,”张裕笑着解释道,“我会烧碗了,前几天让憨憨挑去西市卖,五十个碗足足卖了六十钱呢!”张裕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骄傲的光。 “真的?裕儿你真是聪明能干!让我看看你烧的碗,五十个碗最少也要卖八十钱,怎么才卖了六十,是不是被人坑了呀?”张丰又是惊讶又是不平,“一定是看你年纪太小欺负人,是不是卖给了九联陶瓷店?下次我去质问他们!” 张裕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没卖到店里,我和憨憨是摆在街边卖的,我烧的碗没有姐烧的好,自然卖不出好价钱。” 零售也才卖了六十钱,确实是太少了,张丰钻进窑洞,把晒干的陶胚和烧好的陶器拿起来细看,夸赞道:“两个月时间就能做得这样好了,裕儿真了不起。” 张裕皱着脸说:“和姐姐比起来可差远了,当初你学拉胚不过用了几天时间,我却足足用了半个月才学会,形状和花纹也比不上姐姐做的好看。” 张丰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做事情不仅要用手,还要用心,我手脑并用可,加起来不是和你用的时间一样多?嘿嘿,这就叫事半功倍懂不懂?至于器形花纹什么的,各有各的习惯,各有各的风格罢了,买东西的人也是各有各的喜好,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其实说不上谁比谁的好,我本人觉得裕儿你做的不错,真的。” “真的?”张裕不太相信的问。 “真的!”张丰回答得斩钉截铁。 张丰看着他微微红着脸,又是欣喜又是怀疑的样子,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问道:“你到河里洗澡了没有?” “洗过了,我还用兰草泡水擦了一遍呢,姐,这些天我拔了几十棵兰草,都在水盆里养着呢,过会你要是去河边祓禊就带几棵吧,”张裕嘿嘿一笑说:“想临时找可不容易。” 张丰笑着睨了他一眼,故意问道:“你拔那么兰草干什么?莫非还想发笔横材不成?” 张裕得意的笑着说:“横材发不了,白赚个几十钱也是好的,姐,我这个主意不错吧?” “岂止不错,简直太不错啦!”张丰夸张的睁大眼睛,咧出大大的笑容夸奖道,“这么聪明的小孩一定要奖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窄而长的书,干咳一声,整了整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兹有——,嗯,桑树岭烧陶少年张裕,聪明那个勤劳,自强自爱,堪为天下少年之……典范!特授予全国……创业先锋之称号,特奖此书,以资鼓励,望再接再厉,早日成为范蠡第二!”说完郑重地把手上里的双手递给张裕,然后微笑着说:“下面请张裕同学发表获奖感言。” 张裕高兴地接过那本用边角材料写成的《诗三百》,咧着嘴笑道:“谢谢姐。” 张丰兴高采烈地说:“过来,我们到卧室去,我给你在奖品上题词。” 两人拉拉扯扯地挤进卧室,翻出一小块劣质的墨,研了点墨汁,张丰提起早先为抄书买的那支已磨秃的笔,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写下—— 奖给:聪明勤劳,自强不息的优秀少年张裕。建元十七年三月初三。 张丰写完,笑嘻嘻地递给张裕说:“怎么样?姐的字是不是大有进步?” 张裕连连点头,欢喜的接过书来,用力地吹着刚刚写上去的字,不料有个字着墨太饱了,被他用力一吹那汪着的墨汁便溅了他一脸,张丰大笑,按着他硬是抹了个特种兵式的花脸,张裕不干了,也用手指醮了点残墨去抹张丰,正闹得不亦乐乎,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张丰的名字,两人立刻就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不好看。 张丰揉了揉裕儿头发,柔声说:“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说罢走出窑洞,迎着来人笑道:“熏衣姐,真对不起,我忘了时间,倒累你走这一趟,姐姐请歇一下,我倒碗水给你喝。” 熏衣好笑地看着花脸猫似的张丰和张裕,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闹什么?好容易回来一趟不说好好说说话,把家里收拾一下,倒互相抹起花脸来了,原来你掂记家里掂记兄弟是假,想回到乡野里发疯才是真!才还说你老成稳重呢,看来我们大家都被你骗了。” 张丰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的一盆清水里洗净手脸,然后跑进厨房里端了一碗清水递给熏衣,熏衣喝了水后接着唠叨:“在家里耽搁这么长时间,也不怕夫人生气,我看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快点走,夫人有事找你呢。” 张丰应了一声,转身对张裕笑了笑,轻声说:“好好照顾自己,等姐姐回来。” 张裕点头,眼泪却一下子冲出来,张丰温柔地抹去他的眼泪,微笑着把黑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客人随时会上门哦!要是把客人都吓跑了,你辛苦采来的兰草可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快去洗个脸。”说着,把他的身子调转方向,在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便回过头招呼熏衣一起走出院门。 张丰家门前这条河,是皂河的一个支流,冬天时也只是一条不甚宽的小河,但桃花汛一起,就会在沟壑纵横的桑树岭延展出许多小溪流,因此被人们称之为蜈蚣河。 张丰跟着熏衣在一里外的蛇行谷找到郭夫人,她光脚穿着木屐站在浅水里,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海棠红的衫子映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庞,竟也非常妩媚娇艳,在她旁边还有两位中年的夫人和几个年轻的女子,也都打扮得非常光鲜妍丽,同样穿着木屐在河边戏水,而仆人们则或远或近地侍候着,烹茶煮酒、围纱幔、递手帕忙个不停。 张丰走到郭夫人身边,行礼道:“小人来迟,请夫人恕罪。” 张丰仅有的两套衣服全是男式的,她的头发也总是随意地在头顶挽一个鬏用布绑一下,郭家人谁都知道她是女的,却都由着她自称小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个心思。 郭夫人并没有责备她,只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对张丰说:“沈助教的亲随病了,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你就暂且去他的随从吧。” 张丰心里极不愿意接这个差使,却仍是顺从地应诺,郭夫人笑着说:“他们都在那边饮酒赋诗呢,你这就去吧。” 张丰也不细问地点,向郭夫人行礼后便朝她刚才所指的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便看见郭启等人在一小片桃林边沿溪而坐,溪水中一只木樽正随着落花一起漂流,岸边有人在吹笛,有人在轻啸,有人注视着木樽,有人嘻笑着站在溪流中用兰草醮水洒到别人身上。 看来这些人是在玩曲水流觞。 正文 借调 沈悛站在一棵桃树下吹笛,张丰走到他身后,倚着树干,一面听笛一面关注着现场。 溪边有七八个人,多数都湿了脚,互相谈笑着,只有沈悛离岸较远,一曲既罢,仍然负手徘徊于岸边,与这个小团体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改之,你身体不好,正该趁今日洗去病秽,怎能不下水呢?快过来好好洗濯一番!”郭启在不远处叫道。 河中戏水那位立即附和道:“正是呢!沈助教,快快下来,祓禊之日哪有不沾水的道理,您再不来,弟子可要动手啦!” 沈悛道:“方才已洗了手脸,也算完了祓禊之礼,我受不得冷,还是不下水了。” “只是湿了湿手怎么够?”戏水青年一边嚷着一边跑到沈悛面前对他挥舞兰草,把细碎的水珠洒了他一脸,忱悛微微躲避,笑着道了谢,那青年口中叫着:“诸病皆去,诸秽尽除!”回身又醮水往他身上洒了一次才放过了他。 张丰早已倒了一杯热茶来,看看温度差不多便走到他身边问道:“郎君可要用茶?”沈悛吹笛之后正觉得口有些干,便接过茶盏,见茶水浮着两瓣桃花,挑眉看了看张丰,张丰解释道:“不是落花,是小人特意放的。” 沈悛饮了两口,说道:“若在室内,或者可以品出点花的甜香气,但此时到处花香草气,这两瓣花也就多余了。” 张丰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沈悛微微一笑,“不过看起来倒赏心悦目,因此你的心思也不算白费。”说完又喝了几口,便把茶盏递给了张丰。张丰把茶盏送回,继续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侍立。 酒杯一次次地漂流而下,不断有人赋诗饮酒,诗人们很快就有了酒意,沈悛因为不肯下水,今天倒是难得没有喝醉,诗会散了的时候,看着众小厮吃力地扶着酒醉的主人回家,她却只需轻轻松松跟随在沈悛身后,张丰便觉得很幸运。 经过家门的时候,张丰看见张裕,他手里拿着一把兰草站在河边,看见张丰后连忙跑过来牵她的手,张丰喜悦地摸了摸他的脸,问道:“兰草还没卖完呢?” 张裕笑了笑说:“这是给你的。” “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嗯,我陪你走回村里。” 张丰心里充满感动,她没吭声,只是用力握住张裕的手,带笑看着他。 沈悛回顾一眼,既没表示不满,也没说张裕可以跟着,淡淡然继续漫步而行。 张丰现在是当差时间,按说不能会亲,不过她并不在乎,就算回去挨骂或者受罚,她也决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冷落裕儿。 两人牵手而行,张丰悄悄说:“郭博士一家要到后天才回去,要是有机会,我明天还回家看你。” 张裕喜悦地点着头,轻声道:“我今天看那本新书,好多字不认得,明天你教我。” 两人在郭家门口分别,因为存着明天还能再见的希望,张裕和张丰都没有觉得难过。 沈悛留宿郭家,张丰奉命伺候他,端茶倒水自不必说,只是连沐浴的时候也让她伺候,就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但她也没有进行激烈的抗议,默默地提了水来,调好温度,甚至还把张裕留给她的兰草分了一半放进沈悛的洗澡水里,然后便退到门外。 按说更衣、擦背、洗头等事她都是要伺候的,但这些事她一件都不打算做,她只是雇工,并不是奴仆,虽然郭家人忘记了这一点,她可记得很清楚,不过她很清楚大声抗议是没用的,所以决定自已做主,只做自己应该的做的,至于不该做的那部分,宁可挨打她也不会去做。 还好,沈悛始终没有叫她进去伺候,自己洗好出来,让张丰帮着擦干头发,又看了一会儿书便上床睡了,张丰睡在外间的地铺上值夜,沈悛一晚上都没有什么麻烦事,她也就好好地睡了一夜。 张丰以为因为沈悛没带随从,郭夫人才让她暂时伺候他的,谁知第二天早饭后沈悛要回去的时候,郭夫人竟然让她继续跟去伺候,并说已经把她借给了沈家。 原本在谁家干活张丰是不在意的,可是她和裕儿有约,虽然没有说死,但她总觉得这样春光明媚的时候,郭家人定然不会窝在家里辜负春光的,而裕儿也会时刻关注着郭家人的动向,只要自己能跟着出门,定然可以再见到裕儿,现在这一走却注定要爽约了。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遵命。 沈悛骑驴,张丰没精打采地跟在后头,一边赶路一边频频往自家窑洞的方向张望,沈悛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往走走。 走了一里多路之后,在将要出山、已经可以看见官道的时候,有一个开满野花的小山坡,沈悛跳下驴背说:“我要在这里走走,你替我再采两株兰草来,不要耽搁太久,半个时辰内一定要回来。” 从这里有一条岔道,去她家只有一里路而已,张丰愣了一瞬立刻明白了沈悛的意思,兴奋说:“遵命!”然后飞快地往家里跑去,心中暗暗说:“为了这份善意,我一定全心全意为你服务,在借调期间决不偷懒。” 张丰回来的时候,看见沈悛手里握着笛躺在山坡上,连忙走到他面前行礼道:“谢谢郎君体恤,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路程。”沈悛懒懒地起身,倦然道:“路上或是家里,又有什么分别呢,走吧。” 前后只跟了他不到两天,张丰就发现沈悛实在是个很好伺候的人,手里拿一本书,随便找个地方一靠都能呆上个大天半,很少叫人使唤,张丰对他的颓废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并不试图开解他,这不是她的职责,她也不会自找没趣,她只管照顾他的生活,尽量让他过得舒适就好了。 舍儿只是感染风寒,没两天也就好了,张丰也就不需要再随侍在沈悛身边端茶倒水,研墨捧衣。而沈家虽然人少,但是各司其职似乎并不需要再多一个人帮手,不过既然沈悛没有说让她回去的话,她也就乐得呆在沈家,每天整理整理书房,趁机看会书,替沈悛洗洗衣服,打扫一下房间,帮厨娘做做饭炒炒菜,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郭启来找沈奥,看见张丰的时候有时会说一两句感叹的话,觉得自己看上的书童没派上作用有些遗憾,张丰便笑一笑,表示自己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他效劳,他也就气顺了。 有一天张丰听见郭启和沈奥说起同窗趣事,说是一个长麻子的总是被另一个人嘲笑,不过自从听说了那首嘲笑秃子的减字谣后终于翻了身,天天对着那个嘲笑他的秃发胡人唱“一轮明月照九洲”,那个胡人气得发狂,扬言说谁能做出一首嘲笑麻子的诗他就送一个美貌的歌伎为谢,郭启就问沈奥有没有兴趣赢一个美人回来,沈奥摇头说自己只会作诗,不会骂人,郭启便笑他迂腐,说自己要试一试。 张丰闻言不禁心里一动,对郭启说:“如果小人想赢得这个彩头,不知有没有资格。” 郭启戏谑道:“你要美人何用?莫不是真把自己当男儿了吗?” 张丰笑着说:“小人倒不是想要美人,而是想拿美人换钱。” 她正为无法偿还张二娘的那笔钱发愁,都这么长时间了,失信于人不说,那可是高利贷,欠上一年就差不多翻倍了,还是尽早还上为妙,但她现在是卖身期间,所做的一切都归东家所有,是不能做私活赚钱的,而且这年头的富人不知怎么一点都不像红楼梦里贾宝玉那么大方,轻易都不赏任何东西的,所以她也就没办法用私房钱还帐,如果能赢一笔钱,那她就不用发愁了。 “拿美人换钱也容易,但总要做得出让人满意的歌谣来,你做得出来吗?”郭启问。 张丰仍旧笑嘻嘻的说:“小人作不出,但小人正好知道一首别人作的增字谣,从一字增至七字,正好和那首减字谣针锋相对,不过以小人的身份恐怕是没有资格去博彩的,不知公子肯不肯替小人出面,如能赢得美人,情愿半价卖与公子。” 郭启笑道:“谁稀罕占你的便宜!你先说出来听听,如果真的不错,我就替你出一回头也没什么,但如果不好,我可不去丢人现眼。” 张丰说:“但凭公子决断。这首增字谣是这样的:唉!天牌,漏米筛,雨打尘埃,石榴皮翻过来,核桃与花生比赛!” 郭启听完便笑起来,然后问花生是什么,张丰说不知道,只听说是一种异域的果子,外皮坑坑洼洼的,郭启点点头,提笔录下来,对张丰说:“等着吧,我看一定能把美人赢过来。” 张丰忙说:“小人欠了一身债呢,美人实在养不起,有劳公子费心,帮我换成钱吧。” 郭启说:“我可不是驵侩,不管卖人的,要卖你自己卖。” 张丰苦着脸说:“那还是算是吧,小人要美人真的没用。” 郭启大笑道:“我不管!”然后他眼睛转了转说:“或许你可以把她卖给沈奥。” 沈奥说:“我倒觉得张丰比较有用,张丰,我这里正有一道算题解不开,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说着递过一张纸去,张丰欣然接过躲到一边研究题目去了。 郭启再次叹道:“她要不是个女子就好了。” 过了几天,郭启再次拜访沈家,张丰忙端了茶点去伺候,郭启指了指地上一袋子铜钱说:“你的美人,好好收下吧。” 张丰欣喜若狂,连忙行礼道:“多谢公子,一直蒙公子关照,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些钱请公子拿去一半,请朋友吃一场酒吧,算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请不要嫌弃。” 郭启挥手道:“虽说这钱挣得容易,但毕竟这种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收起来吧,省得下次又要卖身为奴。” 张丰很感动,却不再说客气的话,只是默默扛起钱袋子回到自己屋里放好。 晚上,张丰拖出袋子数钱,竟然有整整两万钱!她激动了好久,一会儿考虑怎么藏钱,一会儿又考虑怎么花钱,折腾的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张丰请假去还了债,又买了一口箱子和一把锁,回来后把钱全都放进箱子里紧紧地收了起来。 正美呢,就听舍儿在外面叫道:“张丰,死哪去了!快来伺候郎君!” 张丰连忙把箱子收藏好跑出门去,只见沈悛磕磕绊绊的穿过前院往后面走着,舍儿要扶他他却让不让,嘴里只是嚷着“彤管,彤管”也不知是叫人还是要什么东西。 张丰皱了皱眉,从另一边扶着他,他推拒着两人的搀扶,漫吟道:“步游三衢旁,惆怅念所思,岂为今朝见,恍惚诚……有……唔,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彤管,彤管……” 舍儿和张丰不顾他的推拒,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回到屋里,扶他在床上躺下后,张丰说了声“我去打水”,便准备脱身出去,谁知他却不肯躺着,非要下床去不可,舍儿一个不注意,差点让他栽到地上,张丰听到惊呼声只好回身帮忙,沈悛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张丰只好柔声哄劝道:“我去替你煮点醒酒汤来,喝下去就不会难受了,你好好躺一下,好不好?” 沈悛醉眼矇眬地看着她说:“你别走,不要走,陪着我。” 舍儿抽身离开床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陪着他,我去打水。” 张丰没办法,只好劝他躺下休息,他却一下把张丰扑倒在床上,呢喃道:“彤管,陪我。” 张丰奋力把自己的头□,转身就走,沈悛张着手扑到床下,倒在那里不动了,张丰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扶他坐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到床上,然后帮他脱下外衣,把他脸上的灰尘擦了擦,抱着脏衣服出去了。 正文 家法伺候 沈家的厨娘姓吴,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心地很好但做事却很粗糙,张丰拿着衣服到厨院里去洗,顺便向她打听彤管是谁,吴大娘很爽快地告诉她说是沈悛的小妾。 张丰便问:“她怎么啦?” 吴大娘叹口气说:“被人霸去了。” 张丰惊讶道:“沈助教可是官员呐,谁敢霸占他的女眷,不怕被治罪吗?” 吴大娘道:“现在可不比王丞相在的时候,无法无天的人多了,何况郑三娘只是个小妾罢了,妾通专卖,也算不得正经家眷,那蛮子抢了人,往沈家送了两个女人,只说是交换,便无人再说他的不是,唉——” “沈助教没娶妻吗?”张丰不解地问。 “娶了,过门没两年就过世了,郎君喜欢郑三娘就没有再娶,谁知又被人强抢了去,从那以后郎君跟前就没再有过女人。唉,这些胡人哪,只会祸害人。” 张丰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吗,我爹娘也是被他们害死的。江那边的晋国也不知会不会好些。” “谁知道呢,”吴大娘说,“就是真好些,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能跑到那边去吗?” “不能吗?”张丰问。 吴大娘瞅她一眼,笑道:“你不是真有这种打算吧?” 张丰讪讪地笑了笑,“问问嘛。” 其实她真有这心思,现在手里有钱,就算走上几个月也不至于饿着,这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乱起来,能走干嘛不走?只是安全问题不好解决,她和裕儿两个小孩,带着那么多钱走路,很容易就被人图财害命了。不禁想到朱挽,要是有他做保镖这趟长途大约也就可以走得了,于是心里嘀咕:不是说要报恩吗,这么长时间都不露一面。 心里边正跑马呢,就听舍儿吼道:“张丰!你又丢下郎君不管!” 张丰生气地把衣服往盆子里一扔,用嘲讽的语气说:“这回又怎么啦!大热天踢个被子不要紧吧?” 舍儿吼道:“他从床上掉下来啦!上回让你照看郎君,你说不是沈家奴仆,这回怎么说?” “你还说,我看着郎君睡沉了才出来洗衣服的,可你呢?你打个洗脸水去了那么久!躲哪儿偷懒去了?”张丰质问。 舍儿有些心虚,强辩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丢下郎君自己跑出来。” 张丰指责道:“贴身伺候郎君是你的职责,你自己失职,不要赖在别人身上!” 吴大娘说:“别吵了,你们两个在这里斗嘴,郎君不是又没人照顾吗?醒酒汤煮好了,来,你端去让郎君喝了。” 张丰瞪了舍儿一眼,拉着脸端了醒酒汤走了,舍儿嘱咐吴大娘再烧些热水送到沈悛房里,也提了两桶水走了。 张丰看到沈奥坐在沈悛屋里,叫了声“沈公子”,沈奥生气地哼了一声,喝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主人喝醉了酒,做奴仆的竟然全都跑得不见人影,从床下摔下来都没人管!欺主的刁奴,留你们何用!” 沈悛一身衣服脏得不像话,脸上也磕青了一块,样子非常狼狈,张丰有些内疚,低着头乖乖听训,这时舍儿和吴大娘抬着浴桶进来说,沈奥便暂时放过张丰,让自己的书童和舍儿一起把沈悛扶到屏风后面沐浴, 张丰连忙更换床单,擦拭床头,找出干净的衣服搭在屏风上,再点上一支熏香,做完了这些事,也没敢擅自出去,就站在窗户旁边发愣。 不久,沈悛被扶着出来,张丰连忙过去替他擦干头发,然后让舍儿扶着,喂他喝下醒酒汤,扶他躺下,之后两人便垂手站立等候沈奥发落。 沈奥盯着这两人瞅了一会儿,发话道:“每人十棍,等管家回来自己去领。好好伺候着,再敢怠慢便打杀了去。” 舍儿忙说:“四郎放心,再不敢了。” 沈奥走后,舍儿恨声道:“每次让你照顾郎君的时候都要出岔子,看来我就不该拿你当个人用!” 张丰哼了一声说:“知道就好,下次别把自己的事情推给我。”说完拿上脏衣服走出门去。 舍儿在后面说:“你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赶紧回郭家去,我们沈家不要你。” 张丰毫不示弱地说:“那好啊,只要郎君发话,我立刻就走,不过如果这只是你的意思嘛,那我就只能当成犬吠。” “张丰!” “嘘——”张丰竖起食指,“别吵着郎君。” 舍儿吃瘪,张丰不过快意了一会儿,才洗完衣服不久管家就回来了,不由分说打了十棍子,又训了一刻钟,这才放她回自己的小屋。张丰趴在床上淌了一会泪,到厨房烧了半桶淡盐水,放凉后擦身睡下。 沈悛酒醒后看到自己脸上的磕伤也很生气,虽然没有再罚,却好几天没有好脸色,张丰还没什么,反正可以躲着他,舍儿却实实在在地承了几天低气压,每次看见张丰都一脸恨恨的样子。 张丰买了一些布,抽空替自己和裕儿都做了一套夏衫,做好后张丰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再次向沈悛请假,她原本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不料他只是稍稍犹豫就准了假,看来真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了,可是舍儿这个小人却没有这样的胸襟,对着张丰的时候仍旧不依不饶地摆着脸色,张丰悄悄回了一个鼻孔朝天的造型,再赠送一个趾高气扬的背影,高高兴兴地走了。 舍儿脸色变了数变,小心翼翼地问沈悛:“郎君觉得张丰好吗?” 沈悛翻着书眼都没抬的说:“还不错,被褥枕席收拾得很干净,茶饭也可口了许多,花瓶还常常能看见鲜花,比你能干多了。” 舍儿听他这么说,便闷着头不再吭声,沈悛更不理他,自顾在书架前翻阅。抽出一卷《战国策》,翻阅时忽然掉出一张纸条,沈悛拾起,只见一张劣质的白纸折作四层,正反两面分别写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字迹甚是拙劣,沉吟片刻,把纸条仍旧夹在书里,放在书案上。 张丰拿上衣服和两千铜钱回到家,和张裕一起把钱藏好,又带着礼物到家喜家去了一趟,感谢他们前些时的帮助,并请他们以后继续关照裕儿,徐大叔一家表现出一如既往地亲热,家安吃着烧饼说:“真盼着张家姐姐早些回来。” 张丰还要赶回太学园,在徐家稍坐一下便出来了,谁知刚走出不远,便有人喊着张丰的名字追过来,张丰停下脚步,见是马家的婆娘,便冷了脸问道:“什么事?” 马家婆娘也知道张丰不耐烦理她,陪着笑直接问道:“我家里有些蚕茧,想问你要不要。” 张丰摇摇头,“我不要。” 马家婆娘见她一口回绝,忙说:“我家蚕茧可比你上次买的那些强多了,是今年的新茧呢,做衣被可比那些陈茧暖和多了,听说你家连一张被子都没有,如今既然发财了,何不买些丝做床绵被?” 张丰有些心动,但马上说:“被子倒是需要,可我刚把欠人家的债还上,现在哪有闲钱做被子?好在这大热天的暂时也不需要,等我赚到钱以后再说吧。”说完转身要走。 马家婆娘拉住她的手急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郭家混得不错,哪能连一床被子都做不起呢?反正你迟早要买的,求求你把我家的茧子买下吧!我实在是有急用,你就行行好,当是帮个忙,以前对不住的地方,我给你赔礼了。” 张丰听她语无伦次的,似乎真有什么急用,如她所说,反正迟早要买些丝做被子,不然就当做好事买下来? 见她没有立即拒绝,马家婆娘口中说着“请小娘子到我家去看看,包管你满意,不骗你,全是今年的新茧,哄人的猪狗!”一面停的说着一面拽着张丰往她家里去。 张丰最怕就是拉拉扯扯,实在挣不开只好同意跟她走,只求她能放开手。那女人一路上唠叨不停,张丰也就知道了马家的大致情形:她家男人不幸被野物咬伤,躺在家里不能干活不说还得花钱治伤,她家的蚕茧因为照顾不周成了残次品卖不出去,可是家里又等钱用,只能求她收购。 张丰对蚕茧的好坏没什么概念,在价格方面心里就没有底,所以就想打退堂鼓,马家婆娘看出她的意思,主动提出请里长出面,给个公道价,张丰也就同意了,不过订下价格之后,张丰忽然又有了别的主意,于是提出加点手工钱,让她把蚕茧缫丝后合成粗线,能够多赚点马家婆娘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很高兴地答应下来,并奉送了一大堆好话。 张丰因为这事耽误了不少功夫,回到沈家时天都已经黑了,因此去向沈悛销假时就有些忐忑。打听到沈悛在书房,张丰小心地请见,然后走到他面前行礼,对自己的晚归表示了惭愧和歉意。 沈悛斜靠在书案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淡然地看着她,一直都没有出声,直到她说完所有要说的话,束手站在那里等他吩咐,他才懒懒地从手边的一本书里翻出一张纸条来,问张丰:“这是你写的?” 张丰看了一眼,恭敬地答了个“是”字。 “你是在劝我吗?”他态度疏淡地问。 “没有,只是随便写的。”张丰答道。 “那为何要放在书里。” “小人正在抄那本书,因此放了张纸条作为书签。”张丰躬身为礼,“如果冒犯了郎君,小人愿受责罚,并保证以后不会再留下任何字迹,只求郎君仍然允许小人借阅您的书籍。” 沈悛垂头瞅着纸条上的字,问道:“这两句话是你写的?” 张丰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问这两句话的出处,于是答道:“不是。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了。” “我听说你用一首增字诗赚了一笔钱,那首诗又是从何而来?”沈悛口气很随意地问道。 “当初在西市做乞丐时听来的。”张丰答道。 “是吗?没想到你居然做过乞丐。做为一个乞丐,你倒是挺博学多才的。” “以前父母在世时,曾教小人认了些字,也常常给小人讲些做人的道理,后来父母去世,小人在西市当乞丐时也从别人的谈话中学到一些知识,有道是处处留心皆学问,小人虽然没什么学问,所幸也不是愚人,对于这一点,小人还是挺自豪的。” 忱悛忽然笑了,挥了挥手说:“下去吧,聪明人,明天的早餐做精细些。” 正文 和睦 张丰满面笑容地施礼告退,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去,沈悛看着她背影,心里有微微的羡慕,这孩子父母双亡,先是沦为乞丐,继而卖身为奴,如此困境之下仍然千方百计地充实自己,不肯做一个愚人。 大热天徒步走几十里路,应该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吧?可是沈悛从她脸上看到的却是喜悦和满足,以及对自己的感激和晚归愧疚,沈悛忽然有些伤感,曾几何时,他似乎也是如此的活力充沛,不知疲倦,为了一次出游,一首好诗,一句话,甚至一个会意的眼神就能兴奋几天,对知识充满好奇,对感情怀着真挚的向往,可是如今却只剩下一身疲倦,满腔抑郁而已。 沈悛走出书房,漫步在清风明月之中,然而对此良辰美景,他心里生出的却并非诗情,而是满心寂寞。 “舍儿,拿箫来。” 呜呜的箫声响起,栖息在庭院中的鸟雀不满的抗议了一声,振翅飞走了。 张丰刚洗完澡,正在井台边洗衣,听到箫声,微微笑着自语道:“谁人月下吹横玉,眼前风月都如昨。”想象着沈大才子白衣翩翩月下吹箫的美景,洗完衣服回去的时候,不禁拐到书房所在的院落,悄悄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回屋睡觉。 早晨起来,张丰到花园里剪了一些花枝拿到书房,□花瓶之后忽然觉得太单调,天天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有什么意思呢?于是跑去厨房里找了一个小陶罐,装上清水,满满地插了一大篷花草,再一看,觉得气机勃勃的,令人振奋,满意的笑了笑,开始整理书房。 等到沈悛走进书房时,张丰问过安好,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对更换花瓶表示不满,不禁得意的笑了笑,轻快地离开书房去整理沈悛的卧室。 扫了扫地,归拢一下散乱的东西,用艾叶泡的水擦拭了竹席,然后把沈悛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净,就到了做饭的时间了。 昨晚东家特意交待早饭也做精细些,张丰只好尽力做出点好吃的,来感谢他的宽厚和大度。 实际上张丰的厨艺也只是平常,不过如果肯用心,当然也能做出很可口的饭菜,自从接掌了沈悛的饮食之后,她的厨艺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 “我说丰姐儿,这面团怎么能放水里洗呢?洗过之后还能剩下什么?这不是糟蹋东西吗?”吴大娘不满的嚷嚷道。 “放心吧吴大娘,保管一点都浪费不了。”张丰笑着说。 一团面洗到最后只剩下一点点面筋,还有就是半盆白白的面汤,张丰把这些东西放一边开始斩肉,把肉斩成碎末之后,加入葱姜末、盐和鸡蛋清,这时那盆面汤经过沉淀上面已经成了清水,张丰把清水倒进另一个盆里,把下面的湿淀粉挖出一些也放进肉末里,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了一阵,就放下去做别的事,过一会加点水又搅一阵,如是者三,然后才把这些肉末用调羹一勺勺放进热水里,用小火汆熟,加入青菜和豆腐,淋上香油盛到碗里。 张丰舀了一小碗递给吴大娘,请她帮忙尝尝味,吴大娘尝过之后赞不绝口,张丰笑了笑,用食盒装了一碗汤,一大碗隔水蒸出的米饭,一盘肉炒酸豆角,一盘炒三丝,一盘姜汁胡瓜,送到书房旁边的小轩中。 张丰把饭菜摆好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她做了两人的饭菜,沈奥却没有回来,所以只有沈悛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舍儿在旁边伺候着。一个人吃饭是最没有胃口的,张丰有点同情他。 沈悛静静地用完饭,微笑着对张丰说:“汤做得不错,肉质鲜嫩,淡而不寡。” 张丰笑了笑,微微曲膝行了个万福礼说:“谢谢夸奖。” 沈悛对着她明媚笑脸不觉多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她的身上衣服,问道:“如今已经不做书童了,为何新衣还做成男式的?” 张丰扑闪了一下眼睫,认真的看着他说:“这没什么关系吧?我还是个孩子呢,有什么男女之分?” “上次让你服侍郎君,还跟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呢,这会儿又说没什么男女之分,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舍儿毫不客气地揭起她的底来。 张丰尴尬地咧了咧嘴,旋即灿烂的笑着说:“那不是因为想偷懒嘛,再者当时也在生你的气,舍儿哥,你可是欠着我的钱呢。” 沈悛原本有些不悦,听了张丰的解释后莞尔一笑,对舍儿道:“欠钱不还可不是个好习惯,快快还上,不要让人看不起。” 张丰忙说:“不用了,帮助郎君是我的荣幸,当时等钱用才计较这个。” 沈悛皱了皱眉,不解道:“帮助我?” 张丰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小心的看了沈悛一眼,迟疑的解释道:“去年腊月里,您喝醉了酒在我家窑洞上面的山顶长啸,舍儿一个人没办法扶您下去,便开出赏格让我帮忙,后来可能是忙忘了,一直没给我,今年正月的时候,他扶您回家时又要我帮忙,我便向他翻起了旧帐,他本来答应把钱给我,后来因为我没用心照顾你,让您踢了被子,他一生气就不肯给钱了。现在我在沈家做工嘛,受了郎君那么多恩惠,怎么好意思再提那点小钱?” 舍儿嘟哝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沈悛轻叹一声,看着张丰的眼睛道:“所以那张纸条上的字并不是随意写的,对吧?” 张丰低下头,轻声道:“酒多伤身,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少喝点吧。” 沈悛一声不响地起身出了敞轩,舍儿连忙跟上。 那天以后,张丰感觉沈悛和她说话的时候多了一些,以前若非特别满意或不满,他一般都不会表示意见,但近来却常常和她闲聊一两句,这种亲切让原本宁静得有些沉郁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这让张丰觉得很愉快。 沈悛有午睡的习惯,张丰通常会利用这段时间抄书,这天正奋笔疾书之际,忽然感觉旁边有人,抬头见是沈悛,忙起身行礼道:“郎君,对不起,小人占用了您的书案,我这就腾出来。”说着便动手收拾自己的纸笔。 沈悛摆手道:“不用,你继续抄吧,我找本书在竹榻上看还自在些,你给我倒盏茶来吧。” 张丰应声出去,不一会端来一壶茶,沈悛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张丰说:“听说莲心可以清心去火,我就从莲子中剥了几个莲心放进茶里了,如果郎君喝不惯,那我去换一壶吧。” 沈悛说:“不用了,就喝这个吧。”说罢又喝了几口,便歪在竹榻上看书。 张丰见没什么事了,便继续抄起书来,待一章抄完,活动腰背手脚的时候,却见沈悛在榻上睡着了,张丰轻轻走过去,见他额头上出了细细一层汗,便找了把扇子替他扇起来。 沈悛醒来,看见她一面看书一面替自己打扇,便问道;“是打扇顺便看书,还是看书顺便打扇?” 张丰说:“看书……”忽然醒过神来,嘿嘿笑道:“看书打扇两不误。” 沈悛也不计较,说了声好热,起身回屋沐浴去了。张丰把自己的笔墨收到篮子里提回自己屋里,便往厨房准备下午饭。 现在天黑得晚,吃完饭洗完澡之后,张丰又在院子里抄了一会书,等到天黑得看不见了才收拾纸笔,把书放回书房里,然后就坐在院里望着天空发呆。 想到前世望天闯下的祸,她叹一口气收回目光,把视线投向远远近近的灯光。在沈家干活比在郭家轻省得多,空余时间一多就很容易胡思乱想,前世、今生、时局、未来,别人的心思、自己的情绪等等。 又坐了一会儿,心里还是乱纷纷的静不下来,张丰起身往大门外走去。 她这些天一直都在等张裕。当天买丝的时候只付了定钱,说好马家把丝线合出来之后送到沈家才能拿到剩下的钱,到时侯张裕会和马家人一块来,这都好几天,不知为什么还没来,马家不是等着用钱吗?应该会抓紧时间把事情干完的呀,难道他们是想白收定钱?张丰一边逛一边胡乱想着,明知这个时候不可能接到人,还是忍不住来到坊门口往外张望。 被蚊子叮了几个包之后,张丰决定折返。 天上有星月,不少人家的大门口还挂着灯笼,所以路上并不黑,张丰晃晃悠悠的往回走,想着如何挤出时间多抄一本书给张裕带回去充实自家的书架。 一户人家的门前簇着一群道别的人,张丰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便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嘿,这不是张丰吗?” 一个人抢步来到张丰面前,她疑惑的看向此人,他不满说:“哎,正月里在刘家那次,我们不是还说过话的吗?你忘记了?” 他这么一说,张丰想起来那次在跟郭启到刘驭家,好像是见过这么一个人,应该是刘驭哪位朋友的随从,便拱了拱手说:“好久不见。” 那人说:“听说段大郎的悬赏被你得去了,是不是真的啊?” 张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抱歉,我要回去了。” 一个华服少年踱过来,好奇的打量了她一下,问那个随从:“你是说他就是那个作麻子诗的人?” 随从说:“就是他,小人听沈三郎的书童说,他亲眼所见,就是这个张丰说出那首诗,求郭大郎替他出面赢得赏格。” 华服少年笑了笑,扬声道:“段四郎,过来看看赢了你赏钱的家伙!” 随着他的喊声,簇在门前的几个人全走了过来,一个头顶锃亮的矮壮胡人晃过来,用马鞭挑起张丰的下巴,笑道:“原来郭大郎说的熟人竟然是个奴仆!谁家的?好小子,跟我走吧,只要能让某家高兴,保你有好日子过。” 张丰皱着眉后退,脱离马鞭之后,深深地施个礼说:“段公子看得起小人,是小人荣幸,但小人却不能背叛主人,身为奴仆,最重要的不就是忠诚吗?如果不能忠于主人,再聪明灵俐又有什么用呢?像您这么聪明豪爽的人,一定不屑于收留一个不忠的奴仆,也不会让小人为难的。小人在此要多谢段公子,您的那笔赏金,解了小人的燃眉之急,小人心中对段公子充满感激,今天有幸见到,请受小人一拜。”说着,再次深施一礼。 段四郎嗫了嗫牙花子,左右看了看说:“这倒让人为难了啊?不要他吧,觉得可惜了,要过来吧,又毁了一个忠仆,你们说说,这可如此是好?” 一个少年笑道:“这小子确实是聪明的。” 另一个说:“你不是这么着就被他用话逼住了吧?” 张丰垂手恭立,紧张地等待着段四郎的反应,段四郎挠了挠光头,呵呵一笑说:“其实吧,这根本没什么难处,问明他家主人是谁,向他主人讨要不就是了嘛!哎,小子,你是谁家的?” 正文 夏日午后 一辆驴车吱吱呀呀地驶进坊门,进入众人的视线,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待看清车上之上,几个少年纷纷行礼,叫道:“弟子拜见博士”。 郭锦抬手道:“免礼,免礼。”众少年恭立一旁等他过去。 张丰连忙上前道:“郎君,您回来了。” 郭锦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跟谁出来的?” 张丰说:“向人订了些货物,一直没有送来,小人有些心急所以出来看看,小人这就回去。”说完就低眉顺眼地跟在驴车后面走了。 “原来是郭博士家的。”段大郎道。 那位随从这时才有机会献殷勤,躬身道:“她原是郭家的奴仆,后来送给沈家了,就是沈助教家,而且她并不是小厮,而是个小女子。” 段四郎搓着下巴说:“这就更有趣了。” 这帮人随后也各自散了,没人在乎刚才的小插曲,在那些人眼里那场小小的闹剧不过是个玩笑罢了,那位献殷勤的随从也没得到任何好处。可是张丰却被吓得好长时间不敢出门。 过了两天,张裕终于来了,和他一起来的是马家的长子金生,两人天不亮就出发了,却直到中午过了才找到地方。金生拿到钱喝了碗水就走了,张丰舍不得让张裕这样赶来赶去,便和管家去说,请他允许张裕住一晚。 管家说了一大堆的规矩,张丰陪着笑脸做了好几次保证,总算让张裕留下来。姐弟相见,亲热自不必说,最激动的还是数钱,张丰把钱箱子搬出来,张裕一下就看呆了,随后就乐得合不拢嘴。 张丰向他说起自己的打算,张裕说:“朱大哥前两天才去过咱家。” 张丰激动的问:“真的吗?我还以为他早把我们忘了呢,没忘就好!下次见到他时记得告诉他报恩的时候到了。”随即皱眉道:“这个人居无定所,只能他找人,不能人找他,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对了裕儿,他有没有说在哪里落脚,说不定还能找到。” 张裕说:“他没说,只说到附近办事,顺便来看看。” 张丰忧虑地说:“他不会又干那种事吧?可千万别出事,我还指望他当保镖,送我们到晋国去呢。” 张裕看了看她,迟疑地说:“姐,我们做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趟下来不是要把钱花完了吗?咱们留在这里不好吗?” 张丰摇了摇头,低声说:“这里不安稳,会有兵祸的,还是晋国那边比较安全。” 张裕皱了皱眉头,低声问:“是它说的吗?” 张丰点点头,“嗯,它的记忆里有一些对未来的预测,我觉得为了保险起见,咱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免得到时悔之无及,你说呢?” “它到底是怎么说的呀?”张裕还是不大愿意长途搬迁,他对目前的生活还是挺满意的,不想轻易放弃。 张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嗔道:“什么它说的?是我说的!它又不是活的能说什么?让你说得好像一个身体里装着两个灵魂似的,吓死人了!” 张裕不好意思的嘿嘿笑,张丰再次解释道:“只是一段记忆,说这里会很乱。——你不要和别人说知道吗?这事说出来就是祸!” “我知道,我谁也不告诉,连家喜都不会说。姐,我们不告诉徐大叔吗?万一有事,家喜家安怎么办啊?还有徐大叔、徐大婶和徐家阿翁。” “唉——,说了也没人信啊,我本来也不想和你说的,可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能瞒你,你也是我最依赖的人,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之后再做决定。裕儿,你觉得我们是走好还是不走好?” “嗯——,要不再等一等吧,实在不行再走吧。” 居然没哄住!张丰心里微感失望,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好吧,听你的。” 计划受阻,张丰当然有些伤脑筋,但张裕能有自己的主张,却并不是什么坏事,她虽然想宠着他,却并不希望他过分依赖别人,成为一个没有主见的乖宝宝。有人说一个母亲的成功在于她让孩子尽早有能力离开自己身边,越早越好,张丰当然不想让张裕离开自己,但她却希望他有这种能力。 没有取得张裕的支持,她可以多动点脑筋,也可以多等一等,其实张裕的主张也未必不是更正确的选择。 张丰无法留张裕多住,第二天吃过上午饭之后就不得不送他走了。张丰也收拾心情尽一个奴仆的责任。 中午张丰没有再去抄书,而是顶着大太阳满院子转着找东西,好不容易找着,一套衣服也几乎被汗水湿透了。 沈奥在凉亭里读书,看见她一身汗一头灰的样子,皱着眉叫住她说:“你在干什么啊?这副样子到处乱窜成何体统!” 张丰停下脚步,默默站在那里听他教训,一句话也不辩解,直到他说:“快去洗一洗,换件衣服过来,我有事找你。”张丰才恭敬地应了声诺快步离开。沈奥看起来有些烦闷,对着张丰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回到书上。 从那次被骂作刁奴之后,张丰对沈奥就疏远起来,倒不是说她有多生气,而是因为冷了心,原来她一直认为沈奥是那种很淳朴的书呆,不会太在意身份地位,所以在对待他的时候,便在周到的服务之中放入了不少关心和爱护,谁知他也只不过在探讨学问时才会忘形,心里面的等级观念一点都不比别人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丰便收起了自作多情的爱护,对他敬而远之了。 张丰刚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就见舍儿迎上来,瞅见她的样子后嫌恶地皱起眉头说:“干什么去了?像个偷鸡贼似的!郎君问你呢,快点把自己弄干净了到书房去。” 张丰一愣,怎么今天这叔侄俩全找她?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还是说同时得罪了两个? 见舍儿说完话就要走人,张丰连忙叫住他说:“舍儿,刚才三郎说让我到凉亭去,麻烦你替我去说一声,我见过郎君后再去见他。” 舍儿一脸不愿意,但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替她跑这一趟,又催促道:“你快点,别叫郎君等。” 张丰答应一声回到屋里,草草洗了一下,换上干净衣服赶到书房,走到沈悛面前施礼道:“小人来迟,不知郎君叫小人何事。” “无事。天热,乏得很,又热得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话解闷。你不是总在中午来此抄书吗?怎么今天没抄?”沈悛恹恹地歪在竹榻上问。 “小人找东西呢,所以没来。”张丰说,“您动一动,出透了汗可能就会感觉爽快一点,要不您试试?” 沈悛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力的挥了下手说:“算了,你帮我打扇,陪我说会话吧。” 张丰说:“遵命。”拿过蒲扇对着他用力扇了起来,一边问:“凉快吧?只可惜小人没有力气一直这么扇,要不我和舍儿轮流来?” 沈悛笑笑,“这么个扇法会让人无法放松,你还是慢点吧,心静自然凉。” “是。”张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应了一声后便不再吭声。 “你说找东西,找什么呢?”沈浚问。 “哦,找竹子,翻了半个时辰,总算找到了一段。”既是闲聊解闷,张丰便尽量说话随便些。 “你不是想做笛子吧?”沈悛戏言道,“那可不是随便找段竹子打几个眼就成的。” “小人只是想做几根竹针罢了。”张丰讪讪道。她有次偷偷试着吹了吹他的笛子,恰巧被撞到了,当时他倒没说什么,这会儿却来嘲笑她。 “竹针?做什么用?”沈悛问,他语气并没有好奇,张丰觉得他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兴趣,只是随口敷衍罢了。 “织衣服用,蒙郎君善待,小人无以为报,打算为您织一件冬天穿的衣服,聊表感激之情。” 其实她最开始只是想织一件线衣谢郭启的,后来才想到要多织一件给沈悛,且不说别的,起码多回了两趟家,就为这个也值得送一件礼物给他了。 “有心了。”沈悛淡淡的说,似乎并没有把她的心意当回事。 张丰倒也没有觉得不快,她反正也没指望让别人感动或是什么,在沈悛面前,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不会有类似沈奥那种表错情的事情,她送这件线衣,不过是投桃报李,表达自己的谢意罢了,别人看没看在眼里那就是别人家的事了。 沈悛说完那句话也没了声息,看来也觉得两人没什么好说的。的确,他们两个能有什么话题呢?沈悛不会对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感兴趣,张丰也不会沈悛那种高谈阔论,两人平时就事论事聊两句倒还愉快,真要正而八经的说话却难免尴尬。于是两人都沉默起来。 这种带着尴尬的安静,和各做各事的安静又不同,后者因恬静让人心安,前者却因难堪而令人心烦。张丰只好想办法缓和,但她实在不知道两人能说些什么,无奈之下只好提议道:“要不我给您读书吧?据说听人念书容易入睡,您如果能睡着,也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沈悛皱着眉似乎很勉强的答应了。 张丰抽了本《诗经》,这本读得比较熟,就算边打扇边读也不大可能会出错,再者它富有节奏,读起来比较好听,但这种节奏又很单调,最是利于催眠。 张丰的声音很柔和,加上她的情绪很稳定,既不会为诗歌中表现出的感情而激动,也不会为它的艺术性而惊叹,就只是平平静静的读出来,确实跟催眠曲差不多。 时人读诗通常是用那种一唱三叹的方式“吟”诵的,张丰不会,所以只是抑扬顿挫的朗读,沈悛听得很不满意,只是念在她声音还算好听的份上才忍住了。张丰只是乞丐出身的奴仆罢了,沈悛也不敢要求过高,心想她总是一片好意,索性就当催眠曲听吧。 张丰不仅声音柔和,语调也偏柔,虽然能读出节奏却没什么铿锵之音,沈悛听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张丰收了声,寻思着是把打扇的工作交给舍儿去见沈奥,还是就在这里看书混时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做个势利的人,以主要领导为重。 等沈悛午睡醒来,沈奥早到课室上课去了,沈悛洗了个澡也走了,张丰便开始忙家务,直到傍晚时才空出时间洗自己的衣服,两套衣服全脏了,她想着反正现在也没自己什么事了,再者第二天一早衣服也就全干了,便把两套衣服一起洗了,穿着件套头的稀布袍子坐在门口削竹针。 谁知天黑后沈奥却派人来叫她,张丰不肯去,说自己没衣服穿,沈奥的书童松烟便拿了自己的衣服来,没好气地说:“一年到头不分冬夏的就是两套衣服换来换去,以前还可以说是没有钱,现在有钱了也不说多做一套,竟然弄到无法出去见人的地步,真没见过比你更吝啬的人!” 张丰想起被姓段的为难那晚,那个小厮就说是沈三郎的书童说赏金是被张丰得去的,看来自己的麻烦都是因为这个家伙嚼舌才惹上的,这会又来讽刺她吝啬,分明就是心怀嫉妒,见不得别人好,便冷着脸说:“我又不用靠衣裳装点门面,我要那么衣裳做什么?没有本领,穿得再好也被人看不起。” 松烟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是说我呢?我好心把自己的衣裳借给你,你居然讽刺我!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郎君唤你难不成你还敢不去?哼!谅你也没那个胆!不识好歹的家伙,我的衣裳不借你啦!随你穿什么去!”说完摔门而去。 张丰苦笑,自己和人斗嘴就没占过便宜,深悔刚才不该和那种小人计较,说起来,她还真不能不去,特别是在沈奥再三传唤的情况下,中午就忽略了他,这会再推三阻四,不是找不自在吗? 张丰只好穿上湿衣服去见沈奥,结果还是问算术题,张丰捣鼓了半天做出来,又给他讲明白了,行个礼正要告辞,沉奥却叫住她说:“你近来对我似乎很是疏斥,这是为何?” 张丰恭敬的说:“郎君误会了,小人只是认识到以前太没规矩了,因此才时时在意,收敛自己的行为。” 沈奥说:“其实不用如此拘束,我并不是喜欢讲规矩的人,你还像以前一样就行了。” 张丰说:“谢郎君宽纵。”虽如此说,却再不肯付出姐姐般的关爱。 有心的对待和无心的对待当然不一样,沈奥感觉到了,却已经挽不回来,张丰在感情上绝对是个吝啬的人,绝不肯白白付出不求回报。 沈家叔侄两个都不是交游广阔的人,出去的时候固然不多,接待朋友的时候则更少,为此张丰的日子就过得很有规律,但这样一来她听到外界消息的机会也非常少,待她知道朱挽再一次因杀人而名扬长安,都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张丰觉得这个家伙大概是指望不上了,照这样下去,恐怕没等到他报恩就死于非命了。看来得另想办法,或是另找保镖了。 进入八月之后,天气很快凉爽起来,沈悛出去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沈奥反而出去的越来越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了。 张丰少不得要多做点事,虽然不用红袖添香,却要花更的时间和沈奥一起研究数学问题,另外伺候茶水,做宵夜,偶尔磨个墨,找个书之类的事也少不了,沈奥曾试图恢复与张丰的关系,但张丰的态度始终恭敬、柔顺、周到而疏远,沈奥不久便放弃了努力。 正文 被潜了 中秋节前一天,沈悛又喝醉了,舍儿则是不知道怎么吃坏了肚子,于是主仆两个一起被送回了家。 管家派张丰去伺候沈悛,张丰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搬进舍儿的小窝,顶替他成为贴身小厮。 因为怕沈悛再从床上摔下来,张丰不敢稍离,只有让人传话给吴大娘,请她过来帮帮忙。吴大娘帮她提了满满一桶水,煮了醒酒汤,又拿了一趟东西就走了,张丰替沈悛洗了脸,喂了醒酒汤,又在外间烧了个小炉子,煮上一罐粥,也就基本上没什么事了。 估计沈悛在外面已经闹过了,所以回来后就一直沉睡,张丰便坐在床边织线衣。沈悛一直没醒,张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安全,只好一直守着他。 深夜,沈悛醒来,感觉头疼欲裂,又渴的厉害,便叫了声舍儿,张丰没近身伺候过谁,没有那份警醒,沈悛叫了两声都没将她惊醒,他坐起来,看见张丰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打着瞌睡,手里虽捏着竹针,可织的衣服却已经滑到地上。 沈悛推了她一下,张丰这才惊醒,见沈悛醒来,忙问道:“郎君可要喝水?”沈悛嗯了一声,张丰赶忙收拾起织物,服侍他漱了口,然后递了一杯水给他,说道:“郎君请用。” 沈悛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些奇怪,问道:“是什么?” “梨汁。能解酒。”张丰答。 沈悛便没再说什么,慢慢把一盏果汁饮尽,才把碗递给张丰。 “小人在外间屋里煮了粥,郎君要不要吃些?”张丰问。 “唔,好。”沈悛扶着头说。 张丰走到外屋盛了半碗粥,又从旁边的小陶罐里舀了两勺鸡汤,掺进去拌匀了,连同两碟小菜一起摆在案上。做好这一切之后她却并不进里屋请沈悛用餐,而是安静的等着——她估计沈悛少不了更衣净手什么的,她特意留出充分的时间去做那些私事。 “张丰。” “喏。” “在外面做什么呢,怎的不进来伺候?” “哦,这就来。请问郎君打算在哪里用饭?” “端到里面来吧。” “喏。” 张丰进去的时候,沈悛坐在床沿上,正等着她伺候,张丰心里不满的嘀咕着,帮他净了面、束起头发,然后跪坐在旁边帮他添饭布菜,张丰很少这样伺候人,以前看别人做这些事也不觉得如何,现在轮到她做,却不住腹诽,觉得郁闷非常。 沈悛吃完,对张丰说:“你也吃点吧,熬了大半夜也饿了吧?” 张丰心说哪有多余的碗筷!虽然可以洗了再用,可是同一付碗筷,你刚用完我再用,心里总会不舒服吧?嘴上却只能说:“不用了,小人晚上不吃东西。” 收拾了碗筷,张丰不知道何去何从,进去伺候吧,实在是不愿意,去睡觉又不敢,只有在外面磨蹭,没多久,便听见沈悛叫人,只好进去问道:“郎君,叫小人何事?”见他已经上了床,心想大概他再差遣完这一次,就会让她回去睡了。 “我头疼,你帮我按一会儿吧。”沈悛说。 “是。”张丰无奈的走过去站在床头边,把手指搭在他太阳穴慢慢揉按。一个又一个的呵欠全让她咬牙忍进肚子里。 正困得精神恍惚,沈悛抓住她的手,她一惊,随即故作平静的问道:“好了吗?那么郎君安睡,小人告退了。” 沈悛坐起来斜靠着床头说:“我睡不着,你读段书给我听吧。” 张丰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预感到可能会发生那种情况,心里有些怕,可是她又觉得不管怎么样还是要保持镇定,不要歇斯底里,因为一旦撕破了面纱,就只能变成暴力事件,再也无法智取了。所以尽量很紧张,她还是平静的应了声喏。 沈悛伸手在床头边的木箱上取过一本书递给她,拍了拍床沿说;“坐这里。”张丰僵硬地坐在床边,翻开书开始读,沈悛温和的看着她,张丰却在他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怎能强自镇定,尽可能流畅的读下去。 “别读了。”沈悛取走她手上的书说:“今天读的一点都不好听。” 张丰垂着眼说:“对不起,我太累了,请允许我回去休息一下。” 沈悛轻声笑起来,忽然倾身搂过她,柔声问:“害怕了?别怕,我会好好待你。”说着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又移向她的嘴唇。 张丰紧张的要死了,连歇斯底里都发作不出来,急得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哽声说:“我还是个孩子呢,才十三岁,你怎么下得了手!” “十三岁已经不小了,”沈悛哄劝道:“很多女子十三岁就出嫁了。你不是想学吹箫吗,我教你好不好?” “我不嫁,这么小出嫁会死的。”张丰拼命想从他怀里脱身出来,她这会手脚都能动了,打耳光的话应该也能打出点响声来,但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她决定还是不打。 “哪有这回事,你听什么人说的?” “我娘说的。”张丰说。 “你娘哄你的。”沈悛捏了捏她的脸说。 “不是的,成亲要生孩子吧?没成年的人生孩子很危险,会没命的,这是真的,不骗你,你总不是想害我吧?”被人当成小孩子确实很冏,但她现在宁可被人当成孩子。最初的紧张过后,她的脑子也能转得快一些了,想起沈悛的夫人就是小小年纪死于难产的。 沈悛叹了一口气说:“那就暂时不生孩子。” 张丰眼睛转了转,扭着身子说:“那你放开我,要不然万一有了孩子不就完了吗?” 沈悛笑道:“你以为这样就会生孩子啦?” “那当然了,这不是肌肤之亲吗?”张丰装出一付固执而天真的样子。 “肌肤之亲不是这样的,”沈悛的手移动着,不怀好意的轻笑道:“我告诉你什么是肌肤之亲如何?” “不行,你别害我,”张丰又开始紧张,几乎不能自控,使劲推着他说,“我要回去休息,我快困死了。” 沈悛抱着她不放,“不用回去,就在这里陪我睡。” 张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出眼泪,急道:“不行不行,不是都说好了吗,等我长大再同床共枕、肌肤相亲,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沈悛苦笑,心想平时看起来很老成很稳重的人,没想到竟是这么幼稚,真是看错了她。回心一想却也难怪,毕竟还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呢。 张丰小心的、一步步的把自己解脱出来,从成亲生孩子,到成亲不生孩子,然后又开始偷换概念,从不生孩子变成不能肌肤相亲,再到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淡化两人的关系的同时,也是在试探沈悛的底线。而沈悛却以为她是真的天真单纯不懂男女之情。 沈悛既然决定要她,当然不会由着她单纯下去,于是笑着说:“好吧,就依你,你好好亲我一下,我就让你下去,好不好?” 张丰的神经又绷紧了,身体僵得跟动不了似的,所幸脑子还没变成糨糊,心里不住的衡量着亲了会怎样,不亲会怎样,暗暗劝自己:亲一下就亲一下吧,没什么的,何况刚才已经被亲了,亲和被亲一回事,没什么不同。 可实际上主动和被动还真不是一回事,被亲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亲人,那就难多了。张丰把脸往过去靠了一点,二脸之间还有两掌宽呢,脸就腾一下烧起来了。沈悛愉快的看着她,忽然觉得把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成红颜知己其实是个非常有趣的事。 张丰窘迫的回撤到原来的位置,讪然道:“我还没漱口呢,口里臭臭的,还是别亲了。” 沈悛道:“不臭,我方才尝过了,是香的,你亲吧。” 张丰几乎冏死,苦笑着讨饶地看着他说:“先记下,以后再还好不好?” “好,这次就先记下。”沈悛终于不再为难她,说完就放开了手。 张丰像个兔子似的蹿了出去,跑回自己的房间,刚进门就狠狠的扇了自己俩耳光!不为别的,就觉得自己太没用,对着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而已!而且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废物点心,居然惊惶失措到身子脑子全瘫痪了!打耳光都不会,只会流眼泪! 真是个废物废物废物! 正文 漫长的一天 张丰一向认为打嘴巴是非常粗俗的行为,她一辈子都没做过这种事,第一次破例竟招呼在自己身上了。 不过捂着发疼的脸颊,她的怒气几乎立即就平息了——看来人对自己总是最宽厚的,如果是生别人的气,气成这样肯定不会这么快就息火的。然后她沮丧的发现自己已经变得越来越粗鄙了,真不知道沈悛那么一个风雅的男人,对一个村妇似的人是怎么看得上眼的! 现在怎么办!装傻充愣,虚与委蛇?万一委不下去又怎么办?自己不过是一个奴仆,主人家的一道菜而已,凭什么约束他?道德?还是法律?可惜这二者也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凭承诺吗?刚才他应该算是答应了不强占她,可这种话能算数吗?那明明就是哄人的口气,万一什么时候有“需要”了,他会委曲自己成全别人吗?显然不可能!谁都是先顾自己的,她是如此,他又怎会例外!两人之中他强她弱,那么谁输谁赢也就不言而喻了。 沈悛今天放过了她,估计是被自己的表现雷到了吧?那种傻样子肯定不会有催-情作用,倒很可能是灭火剂,可是靠这种手段又能保护自己多久呢?万一哪天他失去了理智呢?比如喝醉了或是情绪反常,不在乎情调了,只想发泄怎么办?就算不出现这种情况,自己就能让他搂搂抱抱的吗? 要不就逃跑吧!带上钱,带上裕儿,离开京城附近,到别的地方去!说不定根本就不用逃多远,只要从长安城西边跑到东边就行了,沈悛不像个会为这种小事较真的人,估计不会花费人力到处找她。张丰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立刻拖出钱箱子,把钱口袋往肩膀上一扛就往门外走。 不过刚走出门她就清醒了——逃跑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天已经亮了,这样子出去,走不出院门就该被人质疑了,最多走到门口就会被门房的人拦下来。 她只好把钱袋重新放进箱子里锁好,一夜没睡加上紧张过度,一旦憋着的那口气泄了,立即感到困倦的不行,可是她的被褥已经搬到为沈悛值夜的隔间里,这里只剩下空空的床板,是没办法睡觉的。而且她这个时候好像也没有休息的权力。 她在床板上坐了一会儿,洗漱了一下,锁上门出去。今天是中秋节,要忙的事情比平时更多,借着干活应该能够躲过这一天吧! 张丰首先去看舍儿,如果他好了,自己最起码不用住得离沈悛那么近,也不用时刻呆在他身边,她真是比任何人都盼望舍儿的病能立刻就好。 舍儿暂时和庆叔同住,庆叔在沈家是园丁兼采买,是沈家院子里所剩不多的生力军之一,其他年轻力壮的家丁都被派到农庄里种田去了。 庆叔不在屋里,舍儿一个人躺在那里看起来有点可怜,屋子里空气很污浊——不知为什么,一说养病人们总是把门窗关得严严的,唯恐吹了风。 张丰忍着难闻的气味来到床前,问他是否感觉好一点了,舍儿却不答反问:“你有没有用心伺候?不会又把郎君一个人丢在房里不问吧?” 张丰正烦这个呢,不耐烦的说:“不放心的话自己起来伺候去!我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呢,要不是你泡病号,我至于受这个罪吗?” 舍儿听得张丰竟然一夜没睡,也没好意思再啰嗦,嘟囔道:“你以为我就睡得好啊,还不是和你差不多。” 张丰也没心思和他生气,问道:“吃药了吗?医师说没说要吃几付才能好?” 舍儿闷闷的说:“这么点小病哪用请医师,养几天就好了。” 张丰默然,确实,一个奴仆而已,生个感冒腹泄之类的小病,谁会请医生呢,其实这也平常,这种缺医少药的年代,如果不是得了要命的病,普通人家哪会轻易请医生,就是有钱人家,小毛小病也大都是自家调养一下抗过去就算了,大概也只有权贵之家才会动不动就请医生。 可是这么挨下去得多少天才能好啊,张丰烦躁地皱起眉头,苦想有什么治拉肚子的办法没有,舍儿见她站在那里发呆,不由得又没好气起来,心想这家伙就是没眼色,这么长时间连个水都没给自己倒,看来也别指望她能替自己洗衣裳了,既如此,杵在这里干什么?于是不耐烦的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郎君跟前没有人使唤怎么行,还不快回去伺候!你现在是贴身的仆从,不要到处乱跑,让郎君无人可用。” 张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今天怕是没办法借着忙碌躲开沈悛,丧气之下连还嘴都没兴趣,就沉着个脸转身走了。 舍儿气恼的捶了下床板,心说这么个既没眼色,也不随和,除了做事还行其它一无是处的死女子,也不知郎君撞了什么邪,竟然说自己不如她!本来自己一直做得好好的事,郎君却非得找她,再这样下去自己都快没有容身之地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看出来,郎君对那个古怪的死女子动了心思,他舍儿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可是光他一个人有眼色有什么用?那个死女子不肯贴上去,郎君也不是那种急色的人,他舍儿也只能干着急罢了。 要说起来,他最看不上张丰的还是她的没眼色,当初郎君屈尊绛贵到她家窑洞里休息,你就说,堂堂一个朝廷官员,太学里的助教,肯去一个穷人家,那还不是主人家天大的荣幸吗?再者他也不会白白承一个穷小子的惠不是?总会给赏钱的,这要搁着是个有眼色的人哪有不好好巴结的理?她倒好,硬是不让进,后来郭博士等人进来还是那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要是她能好好巴结着几位郎君,把他们哄得高高兴兴的,赏钱又岂会少了?她倒好,摆脸色不说,吃碗粥都要收钱,结果让郎君起了玩闹的心,一个赏钱没给,只让她挣了几个辛苦钱。她在郭家混不出头,估计也是因为那次的无礼恶了郭博士,也就是自家郎君心宽不爱计较,不然她哪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过! 舍儿正自忿忿,肚子又是一阵不舒服,只好软手软脚的爬起来,趿着鞋直奔便桶。 泻一次大概能消停半个时辰,舍儿趁着这个空档打算睡一下,刚睡着没多久,吴大娘端着两个大碗进来,高声大气的喊醒了他,指着两个碗说:“这是特意给你煮的粥,这是石榴皮煎的水,张丰说喝了能止腹泻,我给你放这里了,你记得吃,今天过节,我还有一堆事要忙呢,等下就顾不上你了。”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 舍儿瞅了瞅床头土台上放着的那一大碗“药”,心里有些嘀咕,石榴皮煎水?能有用吗?但他的手还是首先伸向了那碗“药”,不管怎样,她总不至于害他。一口气喝下半碗,他心里不禁又嘀咕上了:这么一大碗,到底要做几次喝啊?也不交待一声!想想还是像普通喝药一样做两次喝算了。端起粥碗,尝了尝居然是咸的,心想吴大娘到底还是疼他的,知道在粥里加点调味。 张丰去了一趟厨房,和吴大娘说了石榴皮煎水的方子,便去了沈悛的住处,他一向没有早起的习惯,估计张丰走了以后他又去睡回笼觉了,到这时仍没有起来。张丰便像往常一样去了花园。 庆叔正清理一些过季的花草,好让当季的花显得更突出更娇艳,张丰和他打了个招呼,借他的剪刀剪了几朵花,又挑捡了一些修剪下来的枝叶,捧着来到书房。 整理过书房之后,再次来到沈悛的院落,正赶上他要起床,张丰只得伺候他穿衣洗漱。沈悛去院子里散步,张丰便留下来整理房间、洗衣服,然后端了茶送到书房里。 沈悛正摆弄着花瓶里的花,张丰看了一眼,经他一调整那些花草疏密相间、花叶相映,果然更好看了。 “如何?”沈悛指着花瓶问张丰。 “好看。”张丰说。 “如何便好看?”沈悛问。 “郎君用丹青妙手来插花,当然比小人胡乱摆放要好看。”张丰恭敬的说。 “甚好。”沈悛微笑道,“没想到你竟连这个也看得出,果然聪慧。” “谢郎君夸奖。今天上午郎君想吃什么?”张丰问。 “随便什么吧。”沈悛不在意的说。 “那么小人就看着做了。” “嗯,你看着做好了。”沈悛随手翻开一本书,漫不经心的说。 张丰应了声喏,迫不及待的走了出去。 沈悛含笑看着她的背影,心说:“还是这么恭敬勤谨,聪慧稳重嘛,没有恃宠而骄,可为什么偏偏在情之一字上如此迟钝呢?” 沈奥昨天就回自已家过节了,沈悛一个人吃饭,张丰把饭菜端到书房里,伺候他用过饭,正准备收拾碗筷走人,沈悛叫住她说:“饭菜都还剩下不少,你就在这里吃吧。” 张丰微一迟疑,道过谢,就着装饭的大碗,用布菜的筷子默默用饭,沈悛就坐在旁边看着她,问:“你父母在世时,想必你家家境不错吧?” 张丰放下筷子,把嘴里的饭嚥下去,拭了拭了嘴角回答道:“我父亲年轻时倒过了些好日子,不过小人出生后家境一直很贫寒。” 沈悛点点头,张丰见他再没有话要问了,便接着埋头吃饭,吃完,便准备赶紧收拾走人,沈悛拦住她说:“放在这里让别人收拾吧,你回去睡一下,别累坏了。走吧。”说完率先走出书房。 张丰不安的跟在后面,紧张地想着应对之策,沈悛慢悠悠的走回自己的住处,到门口时吩咐了一声“不用进来伺候,你休息去吧。”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张丰猛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慢慢走进隔间,关好门扑到床上睡去。不管怎样,暂时肯定没事了,沈悛决不会偷入她的房间骚扰她,这个午觉尽可放心睡。 睡意正酣时,听到沈悛喊她,张丰连忙起床,匆匆整理一下仪容走进内室,沈悛穿着中衣慵懒地坐在床边上,张丰走过去帮他穿衣服,心里满是警惕和紧张,动作僵硬有如木偶。 沈悛却半点没有为难她,束发净面之后便离开卧房,往花园走去,张丰问明他要去的地方,随后送去茶水,问他是否还需要别的东西,沈悛说要画画,让张丰把画具拿来,张丰从书房拿了画布笔墨颜料等物送到花园的凉亭里,在沈悛的指导下做着调朱磨墨等事,待准备工作完成,沈悛在石桌上铺开画布,便打发张丰去采花,等她回来,就看到画布上一幅少女采花图已经基本完成,画中人物宛然张丰。 沈悛又点染了几处细节,题上款识,这才抬头对张丰说:“久未调丹,毕竟生疏了。” 张丰默默立于旁边不予置评,沈悛又铺了一张画布,仔仔细细地又画了一张采花图,画中女子柔婉美丽,气韵风流,沈悛对着画布端详良久,露出伤感的神情,忽然问张丰:“你父母过世多久了?” “四年。”张丰答道。 “你还记得他们的容貌否?” “记不清了。” 沈悛低叹一声道:“无管多么亲近之人,都有忘记的一天,相处的情形虽然历历如昨,可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容颜却渐渐模糊不清了,此等情状,何其悲哀。” 张丰说:“是。” “为何会如此?” 张丰见他负手望天,以为他在自问,便没有应声。沈悛沉思了一会,然后转注张丰,问道:“你说为何会如此?” 张丰说:“小人不知。” 沈悛微笑了一下,戏言道:“以往问你任何事,你不是总有说法吗,为何今日答不上来了?莫非是昨夜受了惊吓变笨了?” “或许是吧,还请郎君不要再吓小人,小人不想做愚人。”张丰说道。 “笨就笨点吧,”沈悛说,“太聪明了也不好。” “小人也仅仅是个非愚之人,离聪明还差得远呢。”张丰认真的说。 “哈哈哈,非愚之人!来,把这些收拾了,今天过节呢,咱们来做点高兴的事,呣——,不如我教你吹箫吧。” 来到书房,把东西放好,沈悛摘下挂在书架上的竹箫,示范了一下,又讲解了吹气的技巧,便把箫递给张丰,张丰认真的记下要领,按照沈悛讲的方法去吹,不料竟吹不出声音,她不甘心的又试了几次,也只是偶尔发出一声难听的噪声,仍然是不响的时候居多,她求助的看向沈悛,便发现他笑得很开心,显然有看热闹的意思,张丰讪讪的说:“小人太笨了,看来学不会,还是去厨房帮忙吧,今天过节,吴大娘要准备拜月的祭品,会忙不过来的。” 沈悛点点头说:“那你去吧。” 祭品什么的,张丰也弄不懂,她只是帮着做人吃的饭,鬼神的那份就都交给吴大娘操办了。 月亮升上来之后,沈悛在中庭祭月。祭月主要是为了答谢神祇,庆祝丰收,兼有祈求团圆的意思,这个时候民间赏月还没有成为习俗,因此不必到处占楼赏月,诗酒应酬,仪式完成后基本也就没事了。 张丰这一天一夜过得甚是辛苦,此时身心俱疲,见沈悛一整天都很规矩,她心上那根绷着的弦也就慢慢松下来,看看祭礼结束,赶忙打来温水,准备伺候过沈悛之后早点休息。 “水兑好了,请问郎君是否要小人服侍您净面?”张丰垂手问道。 “不必,你去沐浴,换上这套衣服陪我到花园赏月。”沈悛指了指床上放着的一套衣裙说。 张丰闻言,蓦然紧张起来。 正文 生嫌 沈悛见张丰听到自己叫她沐浴更衣,先是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继而露出紧张戒备的神情,不禁暗觉有趣。 张丰神色变幻,渐渐露出决然的神情,忙抢在她说话之前催促道:“快点去,等下我教你吹箫。”又微笑着安抚道:“放心吧,不会害你没命的。” 张丰迟疑了一下,终于浅浅施了一礼,默默拿起床上的衣裳退了出去,沈悛带抿着温润的笑意,慢慢散开头发,靠在床上休息。 沈悛昨天调戏张丰,其实多有促狭的意味,当然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动心。失去彤管之后,沈悛一直颓唐不肯振作,说家庭院中已经两三年没有年轻女子的身影了,张丰来了以后,不仅让沈悛的衣食起居舒适了许多,也让他多了一个堪与交谈的对象,着实使他的生活品质有了明显的改善。 张丰勤恳安静而又不乏灵动巧慧,很快便赢得了沈悛的好感,不知是抑郁太久需要宣泄,还是经过时间的治疗心伤渐愈,沈悛的心竟然渐渐活泼起来,开始还只是因为生活舒适而觉得满意,后来便渐渐喜欢上她的陪伴,只是张丰整天装男装,行男子之礼,言行举止也总是恭敬有礼,镇静淡然,很少流露出女子的娇羞,实在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性别,因此他也只是偶尔心神微动,却没有产生收房之类的想法。但昨天晚上,当他深夜醒来,在温暖的灯光下看到她恬美的睡颜,便忽然觉得心里好像琴上的丝弦被轻轻拨了一下,轻快而美妙,见她拘谨不安,不复平时的镇定大方,一时兴起生出捉弄她的念头,不料身体接触之后竟有些情难自抑,不过沈悛是个风雅的人,当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强人所难,男女之情讲究的就是一个“情”字,失了情致还有什么趣味呢?何况他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张丰哭得那么可怜,虽说理由可笑了一点,他总归还是有些不忍心吓到她。 她不懂,他会慢慢教她,只要她性情可爱,不是那等俗气的女子的就好。 不久,张丰进来,默默行了一礼便垂首侍立,沈悛坐起来,仔细地在她身上寻找着彤管的影子。衣裙是彤管的,穿在张丰身上有些大,不过仍然显得很美丽,和平时相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张丰的姿色当然无法和彤管相比,但她面目柔和,并且很聪明,这两点却和彤管一样,沈悛以为她穿上彤管的衣裳,总会和彤管有某种相似之处,不想竟没有。——彤管柔媚婉丽,像一弯动人的池水,张丰虽然也姿态温和,却像一座柔缓的丘陵,不仅没有相似之处,给人的感觉竟是截然相反的。沈悛微微失望,又似乎松了一口气,心里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 其实自我惩罚了那么久,他已经很累了,只不过想念彤管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习惯,让他不能轻易放弃罢了。 沈悛点了一只灯笼,牵起张丰的手走出去,到书房里拿了笛和箫,慢慢走进花园,在对月的游廊中坐下,一起赏起月来。 感觉到张丰的紧张,沈悛抽出长箫,靠在廊柱上吹起来。 “好听吗?”一曲既罢,沈悛转头温和的问。 “好听。不过相比于箫,小人更爱听笛,笛声听起来更令人愉悦。”见沈悛并没有出格的举止,张丰也渐渐放松下来,两人并不陌生,并且一向相处良好,即使担心受到性侵犯,张丰也很难对他产生敌意,毕竟那种事还没有发生。 沈悛微微一笑,“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笛者,涤也,荡胸涤怀,舒不平之气,闻之确实令人愉悦。既如此,我便吹一支笛曲,酬此美景良辰,呵呵,还有知音之人。”张丰欠身道:“不敢当。” 曲终,张丰轻轻鼓掌,沈悛问:“你听出了什么?” 张丰说:“我不懂音乐,只觉得好听罢了。” “想学吗?”沈悛柔声问。 张丰点点头,“只怕小人资质鲁钝,很难学会。” 沈悛说:“学会学不会确实难说,我先教你入门,剩下的就要看你的悟性了,如果太笨,我是不耐烦继续指点你的。” “喏。”张丰应道。 沈悛先从发声教起,一边嘬唇示范,一边讲解要领和技巧,两人并肩而坐,一个执箫,一个拿笛,箫在沈悛手中,一个单调的章节也可以含情动人,笛在张丰手上,却只能发出嘈杂的声响,好在张丰还不是太笨,没过多久总算能吹出一声声哨子的长音了。 张丰很高兴,现在这付头比脑以前那个好用多了,为此她已经不止一次暗自得意了。 正吹得起劲,沈悛伸手抢过她的笛子,说道:“不许再吹了,以后也不准在我在家的时候练习,现在唱首歌替我洗一下耳朵吧,要不然休想再让我教你。” 张丰很为难,想了想只得唱了一首从村童口中听熟的民谣,沈悛笑着敲了她一下,说:“你就唱这个给我听?换一个!” 张丰无法,只好又唱了首《送别》,沈悛说:“这个还好,再唱一个。”张丰说:“真不会了。”沈悛伸手圈住她的肩膀,低笑道:“那就把昨天欠下的那记亲吻还给我。” 许是心理准备比较充足,或是已经对这种肢体接触产生了一定的免疫力,这一次张丰没有手脚僵硬动弹不了,而是在沈悛的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间,跟条件反射似的猛的弹起来窜出回廊,在五步之外的地方逆着月光望着他。 这下沈悛不高兴了,猛的站起身拂袖而去,张丰呆了一瞬,随后对着自己的鼻子竖起大拇指,窃笑着跟了上去。这种程度的不讲理,她是不会害怕的。 回去之后,张丰如常的送去洗脸水,态度依旧恭谨而安静,乖巧地把拧好的手巾递到他手上,沈悛接过手巾却不擦脸,沉着脸问张丰:“你是什么意思?莫非还嫌弃我不成!” 张丰低着头说:“小人只是害怕,别外也不敢高攀。” “不敢高攀是什么意思?推托还是不满足于目前的身份地位,想要个名份?”沈悛目光锐利的盯着她问道。 他这样问,张丰还真不好回答,想了想才说道:“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不挨打不挨骂的做满一年,等到契约到期的时候回家和裕儿一起制陶读书,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年底的时候我就能回去了,我现在每天盼着的就是这个。” 沈悛脸色很难看,不管什么原因,被一个婢女拒绝总归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于是冷着脸说:“既然如此,你就回家去吧。”说着起身走到脸盆架前,把手巾扔进水里,自己洗起脸来。” 张丰跟过去,陪着小心说道:“还有四个月契约才到期呢,如果郎君不嫌弃小人,小人自是尽心尽力地伺候郎君到年底,如果郎君讨厌小人,不想再见到小人的面,可否允许小人赎身回去?” 沈悛见她小心翼翼,又是一派纯然的样子,也觉得不该和她一个孩子计较,于是缓了脸色说:“郭博士只说把你借给我,契书却是没给,你想赎身也由得你,只是要找郭家人说话,如果你不愿在这里,明天就回郭家去吧。” 张丰说:“我愿意在这里,郎君是个宽厚君子,小人在您身边伺候一直感到很愉快,不过小人也想回家,和小弟相亲相爱的过平凡宁静的日子。如果赎身不成,小人愿意继续留在沈家直到契约期满。”这话虽然有安抚讨好预留后路的意思在里面,倒也算是真心话,沈悛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既已挑明,以他的个性便不太可能会纠缠不清,她继续呆在沈家也不会有事。 沈悛不耐烦的挥了一下手说:“你看着办吧。”说完径自脱衣上床,不再理她。 张丰行了一礼,退到隔间,也上床躺下,盘算起赎身的事来。 第二天,张丰早早起来伺候沈悛起身去太学,并在他出门时问是否需要她跟去伺候,沈悛漠然问道:“你不走吗?” 张丰说:“等舍儿病好了再说。” 沈悛没有说话,转身走出门去。张丰想想便跟了上去,心说如果他不让她去,肯定就会开口,不开口就一定是让她跟去的意思。结果出了大门之后,沈悛才一摆手说:“回去!” 张丰退回到大门里边,看着沈悛走远才又出了门,往郭锦家走去。 找到郭夫人说明来意,郭夫人皱眉道:“不行。我让你到沈家帮忙,原是一番好意,想让沈郎君过得好一些,你去了不好好伺候,却整天想着回家,岂不是丢我的脸吗?快快回去,赎身的话休要再提!我不会为了区区几百钱让自己的一番好心变成一桩尴尬事,你就绝了这个念头吧。” 张丰垂头丧气地回到沈家,她就知道这些大户人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别说中间还关系着人情,就是没有,也不会轻易让她赎身的,人家讲究的是面子,只会买人不会卖人,反正又不缺这点钱,——除非家中败落,或是当作惩罚的手段来用,否则不会轻易把奴仆放走。 算了,接着熬吧。 舍儿喝了两天石榴皮煮的水,腹泻渐渐止住,心里念着张丰的好,不免在心里找出一两项张丰的优点,自我暗示一番,准备以后对她和气点,谁知一回去就发现她把主人惹恼了,对她的不满立即高涨,于是预备的好脸色一个都没送出去。 沈悛的面子受到伤害,虽然没有刁难张丰,却一直不肯给她好脸色,也不再让她到书房伺候,张丰每天除了做一些扫洒,做两顿饭,再洗一下沈悛和衣服外,也没有更多的事情,想到以后再没有机会借阅这些书籍,张丰便更加拼命的抄写,基本上忽略了沈悛的脸色和沉闷的气氛。 为了不碍着沈悛的眼,也为了不让自己触霉头,张丰不再在书房抄书,而是拿到自己屋里去写,尽量避免和沈悛在书房碰面,省得他一个不高兴,说一句以后不许借书,让她想装糊涂都没办法。不过要完全避免却是不可能的,有一天她去换书的时候,由于拿不定主意要抄哪一本,便翻翻捡捡的在书架前浏览了很长时间,发现沈悛进来,张丰有些无措的低头行礼,沈悛看了她一眼,一边在书架上找书一边问:“抄了几本了?都是哪些书?” 张丰说:“抄了五本,都是典籍类的。” 沈悛便不再吱声,又找了一会,抽出一本书到书案后坐下,认真的看了起来。张丰选了一本《汉乐府诗集》,告辞出来,回到屋里之后,翻出织好的线衣,捧着回到书房,对沈悛说:“天气渐寒,望郎君珍重加衣,这是小人为您织的线衣,如不嫌弃,请收下。” 除了那天酒醒后见过一眼,沈悛并未看到过张丰是怎么织衣服的,他对这种用竹针织成的衣服有些好奇,于是接过来展开,却发现衣服没开口,不过一个长筒两条袖子而已,不禁愣了一下,随即皱眉道:“这怎么穿?” 张丰说:“从头上套进去。” 沈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小如何套得进去?你莫不是为了省料才做成这样吧?” 张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之所以织成这样,是因为这样不仅暖和,而且穿在身上不会显得臃肿,这衣服看起来瘦,其实有弹性的,不信你扯一下看,看!很松吧?会很容易穿的。” 沈悛看了有些怀疑的瞅了眼张丰,又瞅了瞅线衣,起身道:“那就试试吧。” 沈悛解去外衣,张丰上前帮助他穿上线衣,再把外衣套上,沈悛首先便感到一下暖和了许多,自我打量一番,也没有觉出臃肿来,于是满意的一笑,说:“有心了。”那天之后神色便缓和了许多。 其实两件线衣张丰都织好有一阵子了,只不过她觉得在合适的时候送更好,现在正当乍寒之时,人们一时无法适应冬天的寒冷,正是感觉最难抗的时候,张丰这才把礼物送出去。送完了沈悛的,就轮到郭启了,张丰不想送到他家去,免得别人替她找事做,她也不想假沈奥之手,毕竟那不如自己亲手送更有诚意,何况自己并没有替沈奥也织一件,托他传递似乎不太好意思。于是她便到太学门口去等郭启。 郭启迟迟没有出来,张丰正犹豫着是回去还是继续等,便看见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哎,你,叫什么来着?你在这里做什么?”段四郞嚣张的冲着张丰说。 “我来找郭公子。”张丰恭敬而疏远的答道。 “找他做什么?他在学堂里用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呢,跟我走吧!”段四郎走近她说。 这时他的马被仆人牵来,段四郎接过仆人递上来的马鞭,腾身上马,指着张丰对仆人们说:“把她带走。”说完策马而去。 正文 遇强则强 一个仆人抓住张丰的手拖着就走,张丰拼命挣扎,口中大声呼救,可惜却没有人理她,被拖过一棵槐树时,她扑上去抱着树干不放,但仅仅过了一会儿,紧扣的手指便被人掰开,正绝望时,看见沈悛熟悉的身影,张丰便不要命地喊起来。 从太学出来的沈悛和舍儿听到张丰的呼救急步赶来,一边怒斥一边对抢人的段家仆人拳脚相加,仆人不敢还手,狼狈离开后朝着他的主人追去。段四郎立马远处朝这边张望了一下,随即不紧不慢的策马而去。 沈悛非常生气,让舍儿去打听是谁如此嚣张,竟纵容奴仆在太学园抢人,他一定要让他受到惩罚! 张丰这时才知道害怕,手脚哆嗦得不听使唤,绊手绊脚的走到沈悛面前道了谢,又跌跌撞撞地捡回落在地上的布包,跟着沈悛往家里走去。舍儿打听到了段四郎的姓名后,赶上来对沈悛说了,然后落后几步对张丰斥责道:“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张丰不语,舍儿没好气地说:“总是不说话!你说你,遇着麻烦你就不会自报家门啊?这里出入的大多是太学的学子,再怎么跋扈也不会抢教师家的仆人,你说一声是沈家的人不就没事了?居然只会叫救命!” 张丰瞪他一眼,低声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吗?拜松烟那个大嘴巴所赐,他们知道的清清楚楚!” “松烟?他在哪儿!”舍儿嚷道,“莫非他就眼睁睁看着你被抢,不仅不救还在一旁说风凉话!看我不打死这个吃里扒外的贼厮!” “他到处对别人说,是我赢了段四郎的赏格,顺便把我所有底细都抖出来,那个段四郎不仅知道我是沈家的仆人,还知道我是郭家送给沈家的,上一次他就要让我跟他走,正好碰到郭博士才得以脱身。”张丰微微激愤的说道。 “这个长舌厮!”舍儿骂道,转而却又埋怨张丰:“既如此,你不好好在家做事,跑出来招什么是非啊!” 张丰没吭声,她现在也很后悔,可是她总不能一直不出门吧? 沈悛听到两人的对话气得脸色铁青,他原以为那个太学弟子见到张丰,只因见她长得不错,就想抢回家里,张丰虽是小厮打扮,但有皇帝陛下做榜样,那些权贵家中豢养娈童的也在所多有,那个段隶估计是胡作非为惯了,抢人的时候可能并没多想,大概并不知道她是教师家的仆人。可是听舍儿和张丰的话,他分明清楚的知道张丰的身份,竟然还是照抢不误,那么这就是侮辱了,而且就是针对他沈某人的侮辱!他竟敢蔑视自己一至于斯,是觉得自己好欺吗!是可忍,孰不可忍!沈悛当天就写了详文,第二天即呈与祭酒,要求严惩太学弟子段隶的欺师行为,将之逐出校园,以彰师道尊严。 太学弟子中多有飞扬跋扈之辈,但一般来说基本的师道尊严还是会守的,敢于欺师的人却并不多,段隶竟然指使家奴在太学园强抢助教家人,确实是过于嚣张了些,按说逐出太学也不为过,不过祭酒却不愿得罪那些胡人权贵,便对沈悛用起了和稀泥的手段,说逐出校园的处罚过于严厉,不如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以观后效。 沈悛激愤地说:“沈某人可欺,师道不可欺,我为师,段隶为弟子,身为弟子,在明知敝仆是沈某家人的情况下,一再抢人,如此行为,祭酒认为可以原宥吗?沈某人身为太学助教,被弟子如此欺侮,祭酒脸上就有光彩吗?若祭酒不把沈某的尊严放在心上,那么我将向天王陈辞,为师道,为自己讨个说法!” 祭酒见沈悛态度强硬,又始终用大义挡在前面,若只是这样还好说,拖一拖也就过去了,可若是让他把这事捅到天王面前,可就不好看了,既然稀泥和不下去,祭酒衡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满足沈悛的要求,将段隶除名。 段隶不服,说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个小厮是沈家的,再说也没抢到,顶多给沈助教陪个礼罢了,何至于逐出太学!但决定已经做出,祭酒当然不会因为他的几句抗辩改变主意。 段隶回到家里,受到兄长的猛烈责骂,说他胆大妄为,不长脑子,明知是助教家的人还敢抢,分明就是不知死活。段隶不服气的说:“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助教罢了,又是个汉人,有什么不能抢的?我就说不知道那小厮是什么人,他能奈我何!” “能奈你何?!”段珙一掌揍过去,“能把你踢出太学,是不是这样还不够?” 段隶说:“他们根本不容我分辩就把我开除了,我不服!” 段珙说:“容你分辩又如何?你还能在助教面前抵赖不成?” “在助教面前自是不能抵赖,但我还不能在他家奴仆面前抵赖吗?我又没在沈悛面前做什么坏事,他总不能诬陷我吧?和沈悛相比,他尊我卑,他说的话自己比我说的可信,可是在我和那个奴仆之间,却是我尊她卑,我说出来的话自然比她可信,我说不认识她就是不认识她!”段隶得意的说。 段珙目光闪了闪说:“你就自说自话吧!我就不信,你两次碰见那个张丰都没有旁人看见。” 段隶说:“看见又能如何?反正第一次碰面是在晚上,就说没看清不就行了?第二次虽然有人看到我命令随从抢人,却没有人听到我和她说的话,我一口咬定不认识她有何不可?” 段珙沉吟了一下说:“我就托个人情,再替你争取一次机会,——以后不要再给我惹麻烦!”段隶自然唯唯应诺。 过了几天,段珙跟着请托之人一起去拜见太学祭酒,替段隶申辩并求情,祭酒说:“不是我不通人情,只是令弟实在把沈助教得罪狠了,如果不处分他沈助教就要到天王面前告御状,二位也知道,天王一向重文教,段隶的行为若是被天王得知,当场挨鞭子都有可能。” 段珙回去后免不了又要把段隶大骂一顿,段隶听说沈悛执意为难他,气愤的骂道:“这个该死的王八,被人抢了女人都没吭一声,现在不过是抢他一个仆人,还没有抢到,他倒不依不饶起来,分明是认为我段家势不够大!” 段珙听了他这番话,气得狠狠揍了他一拳,骂道:“你这个蠢货!你这么做不是成心揭他的逆鳞吗?他能饶了你才怪!” 段隶被惹得犯了浑,打定主意非要把张丰抢到手让沈悛难堪不可,于是每天派人在沈家附近晃荡,寻找下手的机会。 张丰到底是怕了,好几天都没敢出大门一步,给郭启的线衣也不再想着亲手送了,而是托舍儿转交的,舍儿听沈悛说过那线衣的好处,心里也有些垂涎,很希望张丰也能给自己织一件,哪怕自己买丝线也好,不过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自己和张丰的关系那么差,她会为自己费那个功夫才怪,何况自己也不配和主人穿一样的衣服。他没想到张丰居然送了自己一双手套,对她的评价顿时就好了很多。 沈悛挫败了祭酒,把冒犯他的段隶踢出太学,心中大快,不仅没怪张丰惹了麻烦,反而更加和颜悦色,不过张丰却不敢和他过于亲近,仍然是尽量避着他,不经召唤绝少出现在他面前。 张丰以前还偶尔出去逛逛,现在不敢出门,抄书的速度就更快了,这天,她的纸用完了,笔也需要重新买一支,舍儿和松烟都不在家,其他人都比她忙,她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专程替她跑一趟,便打算自己去买。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她总不能因为上次的事从此再不出门,而且她觉得看过沈悛的雷霆手段,那些太学生肯定会收敛不少,再者自己的人品应该也不会那么差,每次出门都要倒霉。 不过毕竟心有余悸,所以走出大门以后便下意识的东张西望,怕再碰上什么匪类,于是小心的留意着四周,准备在发现不像好人的家伙时提前躲避。 不料,她躲着坏蛋,坏蛋也在躲着人,张丰压根没想到她刚出门不久就被段隶的奴仆跟踪了,等到被人抓住,再挣扎、再后悔就都没什么用了。 “哎,我说忠仆,咱又见面了啊!”看到张丰,段隶嚣张的笑着说。 张丰不语。段隶上下打量着她,“只说你聪明能干,没想到长得也不赖,这就更好了,不枉我费了那么大劲把你弄来。”他围着张丰转了一圈,像鉴定牲口似的这儿拍拍哪儿捏捏,满意地嘿嘿一笑道:“这模样!不论当家伎用还是做娈童使都说得过去,还是个不错的书童,随身带着再方便不过了。”既而嘲弄道:“要说这姓沈的眼光还真是不错,身边的女人个个都让人看着眼馋。”说完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呵呵大笑,身边几个心腹随从也顺着他的话纷纷嘲笑起沈悛来。 张丰悄悄打量着身边环境,暗暗想着对策,刚刚有了决断,便听段隶说:“那个张丰,你以后就是我的啦,别给我提忠仆不忠仆的,既然到了我的手上,你就只能做我的忠仆,尽心尽力伺候我,老老实实替我出主意,保管有你的好日子过,要是还想着姓沈的,给我三心二意的,我也管叫你生不如死!如何?你想好了吗,要做谁的忠仆?” 张丰镇定的看着他,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可以尽我所能为你排忧解难,也可以替你跑脚传话、做饭洗衣、烹茶煮酒,但是如果你要把我当家伎娈童,我死也不会答应的!” 段隶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不答应又能如何?我想做的事,哪里由得你答不答应,现在我就要让你知道,身为奴仆是不能有傲气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因为我不允许!”说着一把抓住张丰衣襟,用力一扯,听见嗤啦一声,张丰的外衫已经被撕掉了半幅衣襟,再狠狠扯了两个,整件衣服已经碎落于地。 张丰的肩膊被撕扯得很痛,但她这时却顾不上这个,一心在想:“就是死,也决不能受这样的侮辱!” 外衫的下面,是张丰自已设计的紧身绵衣,它既厚且紧,可不像单衣那么好撕,别说撕,就是脱都不是那么好脱的,段隶的目的是侮辱张丰,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打掉她的傲气和骨气,让她做一条驯顺的狗,所以才要用最暴力的手段占有她。撕了两下没有撕动,段隶便抽出随身的短刀,他准备用锋利的刀子划碎她所有的衣衫,让她的身体毫无遮拦的暴露在自己和一众奴仆的面前,并当着一众奴仆的面占有她。 张丰一向遇强不弱,遇弱不强,也就是俗话说的吃软不吃硬,见事情无法善了,早早便存了拼死之心,段隶持刀向她身上划过来的时候,她不避反迎,主动把自己的脖子凑上去,段隶收手不及,一下把张丰的脸由颊至颈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段隶呆了一下,随即大怒:“想做贞节烈女?没那么便宜!”一挥手上来两个奴仆,一左一右抓住张丰的手臂,压得她再也动不了。段隶一刀划断她前襟上的那排系带,狞笑道:“烈女?倒不常碰到,今天就好好见识一下。” 张丰愤怒的瞪着他说:“你这个人渣!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不管死了还是活着!” 段隶不屑的说:“代价?就算是弄死你,也不过是几万钱的代价。” 张丰冷笑:“几万钱?你想得美!我会让你付出生命的代价,除此,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段隶毫不在乎的说:“我不在乎!”说着又是一刀划向她的胸前,衣衫破碎的同时,鲜血也随之渗出,段隶掷刀,上前一步抓住张丰,两个仆人随之放开张丰退后几步,让他们的主人能够尽情发挥。 张丰的手获得自由后没有急着掩盖身体,而是狠狠的向段隶脸上抓去,目标是他的眼珠!段隶一偏头躲了过去,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张丰一个女孩家竟会使出连男人都不会轻易用的撩阴腿!因此躲过了上面却没躲过下面,被张丰一膝顶得弯下腰去。 “我杀了你!”段隶痛呼道,一边喊着一边去捡被他扔在地上的刀子,张丰心知不死只会更惨,因此丝毫不准备挣扎,双手拢着散开的绵衣、睁着愤怒的眼睛静静的引颈待戮。 “这又是干什么?!”一声大喝从门口传来,一个和段隶相似的矮壮男人大步走来,夺过他手上的短刀说:“又杀人!奴仆不是钱哪?成天不消停!不如干脆当兵去吧,反正太学也去不成了。” “当兵就当兵,就稀罕做什么太学弟子啦,每天读书写字其实也不比舞刀弄棍轻省。”段隶嚷道。 段珙叹了一口气,他们家兄弟五六个就出了这么一个会读书的,特意送进太学,可是他虽然会读书,脾气也比别的兄弟更大,成天惹麻烦,现在好啦,想当官只能拿命拼了。段珙开始对他感到厌烦,都闹到被太学除名了还是不肯消停!还是送回家去吧,他实在无心再管他。扫了一眼那个段隶要杀的人,段珙疑惑地皱起眉头,问道:“你可是西市那个光头小娘子?” 张丰也早已认出他是那个买铁锹的锅盖头,听他动问,淡然的点了点头。 段珙道:“时隔年余,差点认不出来了,”忽然恍悟,“你就是那个拿走了段隶悬赏的人?那两首诗你是从何得知的?倒有趣。” “对,我就是那个沈助家的仆人。至于那两首诗,则是当乞丐时从别人的谈话中听来的,如果你们觉得我不应该要那笔赏金,我可以即刻还给你们,那些钱仍旧放在沈家,并没有动用多少,不足的部分,我会向沈助教商借,不会少还一个铜钱。但我希望你们让我回到沈家,我不想换个主人。”张丰感觉到这是个可以讲理的人,便又动起了脑子,故意事情的起因归于那笔赏金,为双方预留后路,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段珙呵呵地笑起来,“我确实觉得四郎的钱花得不值,不过既然已经花了也不好再要回来了,只须记住别再做这种蠢事就行了;我也觉得四郎不该把你抢回来,不过既然已经抢回来了,却也不必再送回去,只须藏得严实些也就是了。好好呆在这里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正文 恩仇 月下饮酒,从来都是风雅之事,醉舞狂歌也算得上风流之举,但也是要加上许多条件的,倘若是月白风清之夜,三两好友对酌,酒酣击箸而歌,离席起舞,纵然是长歌当哭,亦可称为名士风范,但若似赵若这般寒夜独饮,醉后号啕,大概就只能被人骂一句醉鬼了吧? 赵若当然不会管自己这酒喝得没有没美感,他心里难受,还有几天就是父亲一周年忌辰,朱挽替他杀了仇人,按说他应该感到快意才是,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朱挽当街杀人,揭露蔡棋的罪行,赵若以为官府定会重审此案,还父亲一个清白,不料朝廷为了维护官府的威严,打击游侠势力,竟然把真相掩盖起来,还给他安了一个买凶杀人的罪名,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关了几个月,经多方打点才被放了出来。 赵若哈哈大笑!买凶杀人啊!而且还杀的是朝廷命官,是死罪,若不是官府对他赵家的冤屈心知肚明,又怎么可能装个疯就被放出来! 这世上是没有公理正义的,他赵若从此就做个酒狂又何妨!只可惜他现在连买酒的钱快没有了。 “去!不要管我,让我痛快醉一回。”赵若推开扶住他的人说。 “酒醉伤身,赵君还是别喝了,我扶你回屋去吧。”来人说着不由分说地扶着他往屋里走去。 赵若听到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迟钝的脑子立刻警醒起来,甩开那人的手喝问:“你是什么人?夜闯民居是何道理?” 那人笑道:“都说赵大郎疯了,看来传言有误啊,不过正好,我要找的正是清醒的赵大郎,而不是疯子赵大郎。” 赵若道:“你欲何为?” “赵君不必害怕,我此来并无恶意,只是找赵君问句话,咱们进去说话如何?” “足下何人?想向赵某问什么?”赵若此时还没醉糊涂,他戒备地瞪着那人,想看清他的意图。 “敝姓唐,只是个无名之卒,来此,却是为了天下黎民之大事,赵君不想听听是什么吗?” “不想。”赵若断然拒绝。 唐某人叹一口气,“既如此,唐某便只好得罪了!”说着忽然扼住赵若的咽喉,推着他走进屋子里,赵若听到叮叮的打火声,接着眼前一亮,就见两个陌生男人一个挟持着自己,一个端着油灯。 唐某人放开赵若的咽喉,把他按在草席上坐下,沉着脸坐在他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朱挽,他在何处?” “我不知道。”赵若断然道。 “如果把你的母亲请过来,你是不是就知道了?”唐某人似笑非笑的样子,在灯影下有如鬼魅。 “他一向居无定所,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赵若的口气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 “那么,他家乡何处你总知道吧?”唐某人问。 “不知道,他从未说起。”赵若说道,可惜回答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迟疑,从而让唐某人起了疑心。 唐某人笑了笑,口气淡淡的说:“不瞒赵君,唐某找他,只是想请他杀一个人而已。” “何人?”赵若问,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唐某人说的话,但此时为形势所逼,却不得不敷衍他。 “此人貌似忠厚,内藏奸诈,包藏祸心,实是国之隐患,民之大敌!”唐某人一付忧国忧民的样子,“赵君知否?武侯临终之时告诫天王不可攻晋,可此人却怀着不轨之心,鼓动天王出兵,天王素有称雄宇内之心,只因朝廷上下尽皆反对对晋用兵,才勉强息心,可又怎禁得住此人鼓动?所以不管是为了国运还是民生,都必须除掉此人,——赵君以为然否?” “足下所说,究竟何人?”赵若问。 “赵君之仇人,慕容垂。”唐某人一字一句的说。 “京兆尹慕容垂?”赵若有些意外,此人素有君子之名,怎么会被人说得如此不堪? 不过慕容垂判他买凶杀人,将他投入大牢,倒也算得上是他的仇人了,可他毕竟还是留了情面,没有把事情做绝,不然他也回不了家。不过终归也是仇人。 有人杀他,赵若当然不会反对,但是这个唐某人可靠吗?赵若估量着,倘若他是想抓住朱挽立功呢?自已泄露了朱挽的落脚之地,岂不是害了恩人? “对,就是慕容垂。”赵若正犹疑间,只听唐某人说:“请赵君找到朱挽,为大秦诛此国贼。事不宜迟,请足下明天一早就出发,这位兄弟会陪你一起去,至于您的家人,唐某人会替你照顾周全的,足下不必担心。天色不早,赵君这就休息吧。” 赵若还没有想好,唐某人便已经替他做了决定,根本没为他留下选择的余地,赵若只好带上那位无名无姓的“兄弟”去找朱挽。 赵若找到朱挽的时候,他正和两个无赖少年一起在土地庙吃酒,看见赵若带着一个满脸晦气的家伙来找他,以为又有什么人想请他帮忙报仇呢,便说:“来来来,一起吃酒,有什么事等吃饱了之后再说不迟。”赵若和那位“兄弟”不便推辞,只得陪他一起。 三个人的酒菜五个人吃当然不够,朱挽拿出钱来让那两个无赖少年再去整治些来,那两人走后,朱挽拉着赵若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向那位“兄弟”道:“你有何事,说吧。” 那人道:“我家主人想请你杀一个人,以黄金五十斤,希望得到朱大侠一个‘诺’字。” “杀谁?”朱挽问道。 “慕容垂。” “慕容垂人称君子,朱某并未听说他有什么劣迹。不杀!”朱挽拒绝道。 “朱大侠莫非忘了,他以赵若买凶杀人,把他关入狱中,如此是非不分,冤枉好人,还不该杀吗?”那“兄弟”冷笑问道。 朱挽看向赵若,问道:“赵兄要杀他吗?” “不是我的意思。”赵若回答。 “那便不杀。”朱挽作了决定,便不再理会那人,招呼赵若吃菜喝酒。 那人看着赵若说:“赵大郎,如此怕与你府上诸人不利,你该劝劝朱大侠让他答应下来。” 赵若白着脸摇了摇头,“我只是答应带你找到他,答不答应是朱兄的事,我不管。” 朱挽锐利的眼神投向那位“兄弟”,冷然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何我不答应便会与赵大郎家人不利?” “他们为了让我来找你,挟持了我的家人,此刻又要以此要挟我劝你答应。”赵若气愤的说道。 “哼,我不杀慕容垂,杀掉要挟你的人也是一样的。”朱挽把危险的目光投向那位“兄弟”身上,冷然道:“这一位也不必再回去了。” 那位在他的目光下畏缩了一下,却立刻挺胸说道:“朱大侠如果这么做了,自己逃出性命或许有此可能,但赵若一家老小却要为在下陪葬了,若朱大侠知道请你的是谁,便知在下此话决非虚言恐吓。望朱大侠斟酌。” 朱挽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带我去见见你的主人吧,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像你一样无耻,至于杀不杀慕容垂,到时候再说吧。” “如此甚好。”那人道,他可不管朱挽杀不杀慕容垂,他的任务只是把朱挽带到长安,剩下的就不是他要操心的事了。 见了唐某人之后,朱挽最终还是被他说动,答应去杀慕容垂,然后便开始调查他的行动规律、随从情况等等,又为自己设计了逃跑线路,并把沿途环境仔细考察了一遍。 经过桑树岭的时候,朱挽顺道又去看了看张裕,被告知张丰想见他,于是回城后便去了一趟沈悛家。 沈悛正为张丰失踪的事愤怒不已,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别人抢走属于他的人!哪怕只是个婢女!如果仍是得到律法的维护,哪怕是卖通江湖豪侠暗中去抢,他也要把张丰抢回来! 朱挽找到沈家,说要见一见张丰,门房的老伯当然不会把张丰失踪的事随便对人说,便问他是张丰的什么人,朱挽不好说张丰是他的朋友——张丰在不讲究,终归也是个女孩子,他一个男人说是她的朋友,别人会怎么看她?因此便说张丰是他的恩人。 老伯一听更不敢告诉他张丰失踪的事了,却又打发不走他,只得禀报沈悛,说有一个满脸勇悍之色的少年非要见张丰,此时已经极不耐烦,问沈悛怎么办。 沈悛说:“把他带到这里来,我见见他。” 老伯便对朱挽说:“我家主人要见见你,请跟我来。”朱挽以为读书人家里规矩大,不允许女子随便见外人,也没有太在意,就跟着老伯去见沈悛。 沈悛在书房里接见了朱挽,看着这个像一把出鞘的剑般锋芒毕露的少年,他的眼睛里露出怀疑的神色,暗暗猜测着朱挽的身份,问道:“你是什么人?找张丰何事?” “我姓朱,在家中排行第二,人称朱二,我来是因为听说张丰想见我。”朱拘回答道。 “你是她什么人?如此贸贸然找上门来要见一个小娘子,似乎有些不妥吧?”沈悛不客气的质问道。 朱挽不以为然地看着他,戏谑道:“你不是怀疑我对她有什么企图吧?呵呵,就她那个样子,没人会对她起什么心思的。”他自行在沈悛对面坐下,“一个小乞丐罢了,又不是你家中女眷,藏这么严做什么?” 沈悛冷喝道:“休得无礼!” 朱挽不耐烦地皱眉道:“我只是要见她一面罢了,你们这么推三阻四地算什么意思?”他用怀疑的眼神看了沈悛一会儿,厉声道:“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你们交不出人来?!” 沈悛站起身,背对他说:“她是我家的奴仆,死活都与你无关,你走吧。” 朱挽跳起身,一步跨过身前几案,揪住沈悛衣领道:“她若是死了,我管叫你也活不成!快说!你把她怎么啦?” “她被人掳去了。”沈悛毫不畏惧的迎视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你若想见她,就到段隶家去搜吧。” “段隶是谁?他为何要掳走张丰?”朱挽问。 沈悛便把前些天的事情说了,最后说:“张丰平时很少出去,和别的人并无任何瓜葛,不是他还能是谁?” “既如此,你为何不到段家把人要回来?”朱挽不满地质问。 “他不承认,我报官后曾经请求京兆尹衙门到段家搜查,却没有得到允可,说是要查到证据才行。”沈悛紧紧皱着眉头,脸上满是愤怒无奈之色。 “告诉我姓段的住在哪里,我去看看。”朱挽平静的说。 当天夜里,朱挽便潜进段家,在逼问了两个仆人之后,摸进段隶的房间杀了他,然后把张丰救了出来。 张丰跟着朱挽来到他的落脚处,对朱挽讲了自己的遭遇,说:“我还以为,只有等我死了以后你才会替我报仇呢。” 朱挽说:“若不是碰巧赶上,多半也只能在你死了以后才会替你报仇。”他皱眉看着张丰脸上伤说:“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疤,让我看看伤口深不深。”说着解开裹伤的布条,擎着灯凑近看了看,又用手按了几下,终于放心的说:“好了以后不会很明显的,顶多有一条白印,不会破相。” “你受伤的经验比较丰富,我相信你的判断。”张丰轻松的说,对这点外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朱挽把灯重新放在床头边的箱子上,顺势倚在箱子边上,皱着眉说:“我就不明白了,人人都猜到是姓段的掳走了你,他们怎么还敢不放你回去,难道真以为官府不会去搜查吗?就算不搜查,莫非他们还能把你藏一辈子吗?” “怎么不能藏一辈子?你还以为一个奴婢的一辈子有多长呢?”张丰带着淡淡的伤感说,“十几二十岁死去的大有人在,能活到老年的反而极少,我那天也是差一点就死了。至于说很多人都怀疑我是被段隶掳走的,那也只是怀疑而已,只要搜不到他们就可以抵赖,可如果把我放回去,一旦我个人或是沈家去官府告他,他就休想轻松脱身,就算不告官,这件事也会传扬开,那么段隶将会在欺师之外再加上一条不知悔改的评语,名声会砌底臭掉的。段珙似乎准备将段隶送回老家去,他们完全可以把我捎带出去,到时这起失踪案也只能不了了之。” 朱挽激愤的叹口气道:“唉!这世间令人愤慨之事何其多哉,真是砍不尽的仇人头,饮不完的恶人血!” 张丰笑笑,嫌恶的说道:“饮恶人血!这种说法太恶心了吧!” 朱挽邪恶的笑道:“有什么恶心?哪天你亲自尝尝就会知道,恶人血才好喝哪。” 张丰扭过脸去,没敢继续和他斗嘴,朱挽说:“累了吧?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临走看着她问:“你会害怕吗?” 张丰笑了笑说:“不会的,我是叫花子出身,没屋子都照样睡,何况在屋子里呢。” 朱挽一笑,“那就好。” 张丰也没问他房间让给自己他要到哪里休息,朱挽一出去,她便安心地扑到床上,不一会就沉沉睡去。这两天她被段珙关起来,虽然有的是时间睡觉,但她哪敢放心睡!所幸段珙不知是不愿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多生事端,还是出于别的考虑,总之没有再刺激她,只是他那种评估货物的目光让她觉得极不舒服。 感觉才睡了一会儿,朱挽就过来叫她起床了,张丰闭着眼睛爬起来很快把衣服穿戴整齐,跟着朱挽爬完院墙爬坊墙,一路躲着更夫巡役向城门走去。 段隶死了,段珙肯定是要报案的,但那至少要等到天亮衙门开了才可以,至于封闭城门全城大索,即使有司同意,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付诸行动的,不过朱挽虽然在段隶的房间写上了“杀人者游侠朱挽”的血字,段珙也不会放过张丰的,肯定会连她一起报复,因此他们必须赶在段珙的人找到她家之前,带上裕儿逃之夭夭。 翻城墙是不可能的,这里是长安城,城墙足有三丈高,两人来到城门附近,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城门一开,便在第一时间出了城。 正文 何去何从 张丰和朱挽出城后一路急行回到家里,把大致情况对张裕说了一下,张裕虽然不舍得这个家,可是生死攸关之时却容不得犹豫,只能和张丰一起紧急收拾方小说西。 张丰钻入密室起出存款,看了看张裕收拾出来的一大堆方小说西,叹了一句“破家值万贯”,忍痛舍下那一堆宝贝,只捡了菜刀、铁锹、衣服还有那床托徐大娘做的新绵被,最后又添了一只陶罐、两副碗筷,分装在两只藤筐里,和朱挽一人背了一个,张裕执意要带上那几本书,张丰只好也装到筐里,与憨憨话别几句,便急急拉起张裕走了。 张裕依依不舍的回头,问张丰:“姐,我们还能回来吗?” 张丰说:“我们会有更好的家。现在得先逃出性命才行。” 桑树岭在长安城西,太学在长安城南,为了避开可能出现的搜捕,他们没有从此向西,而是从北边绕过长安城往方小说走。 将近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好在三人都是吃惯苦的,累虽累,倒也没显得多么狼狈,只是张裕显得很凄惶,总是问:“还要往前走吗?已经离桑树岭这么远了,应该不会有人追来了吧?”又说:“不知憨憨能不能看好家,他成天在外面,可别让人把方小说西都搬走了。” 张丰便说:“那些方小说西倒罢了,我只怕他乱说话。” 张裕忙说:“不会的,憨憨很可靠,交待过不让说的话他不会说的。” 张丰点点头,其实憨憨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人的,张丰唯一嘱咐他不可说的只有朱挽和他们在一起的事,不过即使没人知道他们在一起,她也落不了一个无罪的对待,无非情节轻重而已。然而无论轻重,她都无法在京师这一带露面了,虽然她不是名人,被人认出捉去领赏的几率很低,可是这种事却侥幸不得,一旦碰上就别想活命了,为安全计还是逃得远远的好。 “家喜昨天说好来我家的,看到我不在家里不知会不会生气。”张裕念叨。 张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张裕对那个地方真的很有感情,当然她也很有感情,但却没有张裕那么深的归属感。“如果我没到别人家当仆佣,而是一直呆在桑树岭,会不会也和张裕一样?”张丰自问。 “大概还是比不了。”她想,毕竟她一直都有跑到晋国去的打算,放弃亲手建造的家虽然确实很舍不得,但她却是早有思想准备,只可怜裕儿,好容易有个家,刚过上满意的日子,就要被迫离开。 现在还在逃难中,途中会出现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张丰无力做出保证,只能摸摸他的脸表示一下无言的安慰。 朱挽扭过头笑着说:“裕儿,男儿志在四方,搬个家有什么可难过的?天下间像桑树岭那样的地方多的是,以后重新挖几个窑洞也容易,那些盆盆罐罐的你们自己就能烧,只要你喜欢,那样的家随时都能重新建一个,有什么舍不得的?” 张裕被他说得有些讪然,嚅嗫道:“我只是觉得那些方小说西可惜了,还有几十个烧好的碗没卖呢。” 张丰怕他难为情,也苦着脸说:“我只心疼放在沈家的那笔钱,还有一万六千多呢。” 朱挽不在意的说:“我帮你换成金子带出来好了。” “金子!居然能兑换成金子!”张丰惊讶的睁大眼睛,随即懊悔地说:“我要是早知道,早就换成金子埋到密室去了,何至于一直放在别人家,守得那样辛苦!”不禁自艾自怨道:“我怎么那么笨,那么没见识,那么自以为是呢?哎哟我不想活了,裕儿,帮我找块豆腐来,让我一头撞死算了。” 张裕很久没看过她这种样子了,忍不住笑起来,脑子里想起刚从西市出来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也没有家没有钱,可是每天照样过得很快乐,于是忽然觉得就算重新开始也没什么,心情便明朗起来。 朱挽说:“后悔什么?少不了你的钱就是了。”然后取笑道: “总算有点小孩的样子了,小小年纪总是老气横秋才让人嫌呢。” 张丰说:“什么老气横秋啊?我那叫少年老成。” 张裕帮腔道:“我姐过了年就十五了,不能算小孩子了。” 张丰说:“就是,你那样的才叫老气横秋呢,朱大叔!” 朱挽被人叫大叔,不但不生气,反而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纵声大笑,“乖侄女,快些走了,不然今晚上可赶不上宿头!” 张丰正要加快步伐,张裕拉住她背上的筐说:“姐,我来背!”张丰正觉得肩膀疼,便把筐给了他,张丰走路还在行,肩挑手提的事还不如张裕。发现这个事实之后,张丰忽然有些内疚,担心的说:“不会把你压得不长个儿吧?小小年纪总是背方小说西,——我真不该让你一个人打柴。” 张裕咧嘴笑道:“不会,你看我今年长高了多少!”说着骄傲地挺起胸脯。 “可不是,正长个儿呢,更不能压,来,还是我来背吧,我不累,重的方小说西都在朱大哥那里呢。”张丰说着便要接筐,张裕闪身躲过去,说:“我是男儿,这些事原该我做。”小跑着赶上朱挽,和他并肩而行,朱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像个男子汉!” 当天,他们越过长安城,又向方小说走了十余里,天黑之后才赶到一个破旧的寺庙里,在那里借宿了一宿,第二天继续向方小说。 逃跑路线是朱挽制订的,张丰、张裕只是知道个大致方向罢了,两人都没出过门,对道路城乡等等就是两眼一抹黑,只有依赖朱挽,事事听从他的安排。 朱挽当然是值得依赖的,可是当他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告诉她,要把他们两个送到一个叫做三里堡的地方安顿时,张丰便开始沮丧起来。 朱挽说三里堡地处长安方小说北方,和桑树岭及太学的方向正相反,且地方偏僻,段家的人一定不会找到那个地方,又说那里的山比桑树岭大多了,想在哪儿挖窑洞都行,让他们只管安心住下。 可是张丰却不想在什么三里堡安家,她原本是打算就此离开秦国到晋国去的,当然,朱挽又救了她一次,她不能再让他免费护送了,但掏钱雇他总行吧?大不了把放在沈家的那笔钱全给他,只要自己和裕儿能离开这个兵戈之地就行。于是她对朱挽说:“我不想再住在秦国了,我想到晋国去,你可以送我们吗?” 她以为以朱挽的个性,虽然已经偿还欠她的人情,也应该能答应,不料他却一口回绝,说自己有事走不开,让他们好好在三里堡住下,不要轻率行事,自己抽出身来的时候会去看他们。 张丰感到很沮丧。 朱挽想不通她为什么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于是便问了出来,张丰闷闷不乐的说:“我听说那边比较安定。”朱挽好笑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我可听说那边的百姓日子并不比这边好过,最起码在这边你还可以任意上山打柴下河捞鱼虾,可那边的山林河湖却都被大族占了,根本不允许百姓取利,到时候你要烧陶,柴禾便只能全靠买了。” 张丰也不解释,只说:“我就想去那里。”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张裕看看朱挽,又看看张丰,想要替姐姐解释,张了张嘴又闭上,默默地牵住张丰的手,向朱挽求道:“朱大哥,你就送送我们呗,我们给你钱还不行吗?” 朱挽沉下脸道:“小孩子家懂什么!那里岂是容易去的,快别胡思乱想了!” 张丰默然,心想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她一直觉得去晋国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无非多走点路,注意安全而已,就算路远,走它个一月两月还不就到了?更何况西安到南京也算不上多远,估计最多也就是两千多里吧?她平常一个时辰就能走二十多里,那么一天走个一百里大概没问题,这样算下来的话,一个月就能走到了。可是这次出门,她才知道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距离确实可以靠双脚来缩短,可是没有地图,她怎么知道该走哪条路?要什么时候行什么时候止,才能避免危险? 更可怕的是才走出家门就开始感到惶恐无助,像个置身荒野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怎么可以!这么软弱、无能、没有自信心,如何能在这个乱世生存!张丰狠狠地批判自己。 当晚,朱挽带着他们来到一家农户门前,高声叫道:“彭里长,朱挽来访!” “快请进!”朱挽的话刚落,立刻从屋里传出一个高亢的声音,接着便听见“吱呀”一声,透过低矮的院门只见堂屋的地上烧着一个红红的火堆,几个人影从火堆边站起身迎出来,纷纷热情地叫道:“朱壮士!”“朱壮士。” 一个矮小精瘦的汉子说:“一别两年,朱壮士无恙?大家可是都念着你呢,快请进来,说说你的英雄事迹,听河西堡的韩大说,你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这两位小朋友是?” 朱挽说:“是我的朋友,他二人曾经帮过朱某,如今无家可归,想请彭里长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不知里长肯不肯帮朱某这个帮。” 那位里长说:“好说好说,天冷,快进来喝碗热水暖暖身子,可别冻坏了。”拉着朱挽的手往屋子里让,一边高声喊:“勇子娘,快烧点热汤来,再做些吃的,朱壮士来了!” 便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嘹亮的应了一声,随之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里屋出来,说道:“朱壮士来了?快请坐!”就着火堆点亮油灯,端着往厨屋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扒着门框冲朱挽说:“朱大哥来了?”招呼完之后也一扭身到厨屋帮忙去了。 堂屋里没点灯,众人守着火堆口沫横飞地重温了一遍朱挽为三里堡除害的事情,又问他最近做了什么事,气氛非常热烈,正说着,里长的妻子和女儿端来热水和馏好的面饼,朱挽三人吃过之后,众人虽然意犹未尽,但仍然知趣地告辞回家,让客人休息。 第二天早晨,朱挽对张丰张裕嘱咐了一通便走了,两人跟在他后面走到村口,张裕目送朱挽走远,问张丰:“朱大哥还会来看我们吗?” 张丰却只是看着那条蜿蜒的小路,看着视线内陌生的山野,除了身后的小村之外,极目不见人烟的荒凉景象,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陷在草丛里的蚂蚁,那样渺小又孤独、无奈,不知该何去何从。听张裕相问,她只是情绪低落的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往回走。 彭里长家里,里长夫妇已经出去了,他们的女儿妮子扫完院子,背上一只筐去拾柴,妮子的弟弟,只有七八岁的彭勇顾自跑出去玩,院子里很快只剩下张丰姐弟。 彭家姐弟不理他们,张丰也没有心情去讨好,因此既没有跟着妮子去拾柴,也没有自己找活干,只是翻出一件张裕的旧衣缝起补丁来。 只是她补衣服补得很不专心,手指被扎了好几次,而且出神的时候也比做活的时候多,一件衣服竟补了将近一个时辰。里长挑水回来,看见张丰张裕一个坐在堂屋里呆呆出神,另一个则在旁边看书,竟没有一个人干活,全都一副等饭吃的架势,心里顿时不高兴起来,他忍着气把水挑进厨屋之后,走进堂屋,决定教训教训这俩搞不清状况的小子。 张丰张裕见他进来,连忙站起来打招呼,他嗯了一声,径自走到那张破旧的几案后坐下来,沉着脸说:“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两人走到前面,张丰微微躬身道:“请讲。”张裕说:“愿听长者教诲。” 他俩的彬彬有礼并没有换来彭里长的好感,他皱着眉头又嗯了一声,开言道:“朱壮士对我三里堡有恩是不假,你们是他的朋友,如果只是来做客,我彭某人当然会好好招待,可你们是来安家落户的,这就不能没个计较。你们是打算在堡里做屋另住,还是打算住在我家?如果打算自立门户,要怎么过日子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是打算在我家吃住,那就要把话说明白了,我可不会白白养着你们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他们才又接着说:“如果你们付得出食宿钱,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没有,我受了朱挽所托虽不会把你们赶出去,但要是你们不好好干活,可别怪我不给你们饭吃。” 张裕涨红了脸,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张丰却平静的应道:“这是自然,我们也没有让您养活的道理,请允许我姐弟再住一天,明天清早我们就离开。这一天一夜的食宿之用,我会用钱来抵的。不过走之前我想向您打听个事,请问您知道去洛阳怎么走吗?” 彭里长愣了一下,“你是说你要离开三里堡到洛阳去?朱挽不是说让你们在这里住下的吗?到时不要说我彭某人赶你们走,要是这样,你们可就……” “彭里长说哪里话,”张丰打断他的话说,“里长方才的话自是正理,我姐弟又岂是那种不通世故之人?只是我们原是要到洛阳投亲的,朱大哥说送我们,可是因为临时有事要办,这才把我们安置在这里。不过我在这里有些住不惯,再者我们也不能总是依靠朱大哥,所以决定自己去洛阳。您知道怎么去洛阳吗?” 彭里长觉得张丰姐弟肯定是那种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受不得罪的人,这要是养在自己家里,还不有得淘气!既然人家在这种穷乡僻壤住不下去,他当然乐于送他们走,因此尽自己所知提供了一切资料。 其实他也很少出门,只知道从此向北约六十里,有一个叫侯集的镇子,从侯集可到泾阳,在泾阳搭船可到安定、洛阳等大城。张丰听了点点头,向他道过谢之后拉着张裕出去了。 里长的妻子正在做饭,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人来到院子一角,扒着不足一人高的院墙向外看,远处光秃秃的山野、近处简陋的民居全都透着陌生和偏僻,既排斥着别人同时也让人心生排斥。过了一会儿,张裕说:“姐,我不喜欢这里。”张丰搂住他的肩膀小声说:“我也不喜欢,而且这里虽然偏僻,但将来一样避不过兵祸,我们还是要到晋国去才行。” “可是朱大哥不是说,那里更不好过吗?连打柴都没地方打去,我们非得去晋国吗?难道秦国就连一块不打仗的地方都没有吗?”张裕皱着眉,有些忧虑的问。 张丰无奈的说:“当然是有的,可那个没用的家伙不记得,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者晋国也未必像朱大哥说的那样,毕竟国土总是属于朝廷的,那些有权要势的人不可能把所有山林河泽全霸占去,想必也只是那些出产较多的地方不让平民取利,至于那些只出烧柴的地方,肯定没人会霸占的,对我们反正没影响。” 张裕点点头说:“我听你的。” 里长的妻子做好了饭,走出院门放开喉咙喊着彭勇的名字,声振四野,不一会,彭勇就闻声而至,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然后妮子背着一筐谷物的根回到家里,用湿手巾擦了一把手脸,端了一碗小米粥,拿了一块面饼,坐在门槛上吃起来。 吃过饭,彭勇转眼就又没了影子,妮子回自己房间做针线,张丰便和张裕一起去了他和彭勇的房间,把两人的绵衣改造一番,把钱全都藏在了身上。第二天一早,两人带上里长的妻子为他们准备的水和干粮,出了三里堡,踏上了躲避乱世之路。 正文 拐骗 张丰和张裕一人背着一个藤筐,行走在寒冬的肃杀中,前途未卜,两人心里都充满着的忧虑,因此气氛有些沉重。 张丰想让张裕高兴一点,便对他说:“秦地毕竟是太冷了,若在晋国,这个时候山野里仍是一片碧绿呢,在晋国的最南边,地里面甚至仍然长着大片大片的庄稼,树上也仍然挂着果子。” 张裕惊讶的看着她,不敢相信的问:“真的吗?那不是和夏天一样?” 张丰点点头,“有些地方四季如春,另一些地方虽然冬天也冷,但树木长青,绿色的蔬菜也一年四季不断,若不是遇上大的饥荒,光是挖野菜吃也是饿不死的。那里普遍土地丰饶,如果没有官府和大族的压榨,很容易生存。” “竟有这么好?”张裕脸上开始出现向往的神情。 张丰继续鼓吹道:“听说在江州某地还有一个桃花源,在一个封闭的山谷中,只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里面土地平旷,阡陌交通,屋舍俨然,鸡犬相闻,有良田美池桑竹,没有官府和权贵,不用交赋税服徭役,也不用受人欺负,人们友好相处,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要是能找到这个地方,吃什么苦也值了。”张裕想象着那种美好的生活喃喃道。 张丰笑了,心想就算找不到陶渊明描写的那种地方,江南多山,找一处美丽宁静的山谷住也不是难事,江南气候温暖湿润,谷物蔬果都极易生长,只要没人盘剥,随便开出一两亩地种点庄稼就够两人吃了,偶尔烧点陶器,添置一两套衣服和其他一些不能自给的方小说西,每天种种田读读书,不也是一片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吗?这要想着,不由得也憧憬起来。 于是姐弟俩又兴致勃勃地设计起未来的生活,要盖几间房,种什么庄稼,栽什么果树,要不要养蚕,烧多少陶器等等,好像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似的。 精神力量真的很强大,两人的处境并没变,只因想法变了,逃亡立刻就便成了奔向新生活,丧家犬变成了跃跃欲试的猎鹰,几十里坑坑洼洼的乡间野路,也被两双轻快的脚轻轻松松地甩在了身后。 不过走在路上,实在很难分辨方向,况且又是阴天,路上也很难遇到人,定方向、问路都不容易,因此两人走了不少弯路,直到天黑前才赶到侯集。 侯集离到泾阳倒是很近,只有二十多里路,两人在侯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往泾阳赶去。 天阴沉沉的,不过张丰觉得才一个时辰的路程而已,就是下雪也没什么关系,万一去洛阳的船是早晨开的,错过的话又要多花一笔住宿费,他们身上这点钱可不经花。 没想到的是天上下的不是雪,而是雨加雪,这就苦了,他们这时正走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根本没处躲,张丰只得把绵被拿出来,像舞狮子一样顶在两人头上,她在前面开路,让张裕跟在后面。 到达泾阳以后,张丰直奔渡口,还别说,正有一班去风陵渡的船,因为雨势太大推迟了开船时间,这时正准备出发,她问明风陵渡是去洛阳的必经之地,便立刻付钱上了船。听说下趟船要五天之后才有,张丰暗赞自己英明,庆幸又省了五天的食宿费。 绵被早已被淋透了,雨水浸湿了两人的头发,又顺着脖子淌进衣服里,所幸淌进去的水并不多,只湿了后领及后背一半。张丰请人帮忙拧干了绵被,又在船仓一角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间让张裕把贴身的衣服换掉,用换下的衣服为他擦干头发和脚丫,再换一双草鞋,张裕也就一身干爽,舒舒服服的了。 不过张丰就难过了,船上就一个舱室,乘客、船工清一色的都是男人,她总不能像张裕一样在绵被后面换衣服,至于更衣处,那就更不用提了,——角落里放一只木桶,用一块旧船板挡着,勉强遮羞而已,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个人问题,更别说在那种地方换衣服了!所以她只能用体温把湿了的内衣烘干。 冒雨赶路时她因为顶在前面,外衣也湿得比张裕多,张裕只湿了裤腿和鞋子,张丰却是整个前襟几乎全湿了,而且湿得很厉害,不仅外衣湿透了,连绵衣也湿了大半。躲在被子后面换换绵衣和外衣倒还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绵衣却只有一套,想换都换不了,既然如此,外衣也就没什么换头,拎起衣摆拧一拧算了,免得把仅有的一套干衣服也弄湿。 坐在狭窄的船舱里,停止了活动之后,张丰只觉得越来越冷,于是先是打喷嚏,接着流鼻涕,最后就发起烧来。 到了风陵渡,张裕把两个藤筐里的方小说西并在一起背在背上,沉重的筐子压得他摇摇晃晃的,还要伸手去扶张丰,张丰摆摆手,昏头胀脑地跟在他后面,本想帮他托着点,可是力不从心,只好算了。 风陵渡只是个单纯的渡口,大小的船只泊在岸边或是河道里,船家都是吃住在船上的,岸上不过一间土屋,一个茶棚而已。张裕最关心的是张丰的病,除此之外的事他根本没有多想,可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向船家打听过了,知道这里请不到医生,因此上岸之后便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不由自主地回头问张丰:“姐,现在怎么办?” 张丰说:“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去洛阳的船。” 张裕便像得了主心骨一样,应了一声后,放下行李筐,扶她在上面坐下,跑去向人问讯了。过了一会,回来对张丰说:“姐,我看到很多人都坐在茶棚里,你也到那边去坐吧,正好也喝碗热茶,吃点方小说西。” 张丰烧得迷迷糊糊的,虽然神智还在,精神却很难集中起来,她也就是对张裕的声音比较敏感,别人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基本上都是嗡嗡嗡的,听到张裕说要到茶棚去坐,她便嗯了一声,勉强站起来跟着走。 两人艰难地移了百十步,进了茶棚找了个位子坐下,张裕为张丰叫了一碗茶和一些吃的,便匆匆跑出去了。张丰喝了茶,勉强吃了点方小说西,因怕行李筐被人抢走,便俯在上面守着。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张裕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帮忙的人,依稀是这两天一起坐船的人,那人提着行李在前面引路,张丰便在张裕的搀扶下上了一艘大船。到船上安顿下来后,张裕便守在张丰跟前替她敷额。 不久船开了,生病的张丰和疲倦的张裕很快在晃悠悠的船上睡着了。 张裕醒来时,听到有人正谈论着平阳府的景象,起先他并没有在意,直到旁边一人问他到平阳府干什么时,他才突然感到不妙,急问:“您说这船是到哪里?” 那人笑道:“当然是平阳府,小哥不会是上错船了吧?” 张裕急忙看向那个热心帮忙的中年人,问道:“你不是说这船是到洛阳吗?怎么成了到平阳去的了?”猛然醒悟道:“你骗我!” 中年人面色平静地说:“郎君恕罪,郎主命小人寻郎君和小娘子,小人怕二位不肯回去,只好出此下策,还请郎君原谅则个。” 张裕听得愣住了,随即回过味来,跳起来骂道:“放屁!谁是你家郎君了!你这个拐子,少说混话!”骂完着急地出舱喊道:“船家!停船!停船!我们要下去!” 摇橹的船工道:“小哥,这船可不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停的,要下船就等下一个码头吧!” 船舱里的人听到两人争吵,开始以为是年幼无知的小孩遇到书行恶劣的人被捉弄了,原想谴责中年人几句,及至听了他的话,又见两人举止气度,一个精明干练像大户人家的管家,一个气急败坏像个任性的富家子,便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张裕既愤怒又害怕,却不肯就这样被人坑了,控诉道:“我要去洛阳,你却诓我上了去平阳的船,你要赔我船钱!” 中年人做出无奈的样子说:“好,只要郎君肯回去,小人双倍赔您。唉,您以往哪里会在乎这么点钱,您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啦?” 旁观者中也有人劝道:“小哥,外面的苦不是容易吃的,还是回家去吧。” “小哥,不要难为这位管家了,他也是为了你好。” 那中年人一脸诚恳地劝道:“郎君,郎主要把小娘子嫁到北地也是没有办法,你再怎么心疼姐姐也不能带着她跑出来呀,您二位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受得了这种漂泊之苦呢,您看,小娘子到底熬不住病倒了。小娘子病得这样重,再不回去好生医治将养怎么成,您也不忍心让她丢了性命吧!” “是啊是啊,可别好心做了坏事,到时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张裕百口莫辩,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摇晃着张丰说:“姐,姐,你醒醒,醒醒啊。” 张丰依稀听到有人争吵,脑子里却不明白是什么事,听到张裕叫她,只好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无神的看着他,努力集中着精神叫了一声“裕儿。” 张裕哭道:“姐,这船不是到洛阳的,我上了拐子的当了,怎么办?” 张丰说:“别哭,好好想办法。”说完这句,神思又开始溃散,口中无意识地说:“水,要喝水。” 张裕抹了把眼泪,忙去端了半碗水喂张丰喝了,也不再和拐子纠缠,沉着脸继续给张丰敷额,现在他做不了别的,只能尽量照顾好姐姐,让她早点好起来。 船逆水而行,速度很慢,第二天才到达另一个码头,张裕要带张丰下船,当然没有成功,张裕大喊大叫,却没有人肯助他一言,反而劝他不要太任性。 第三天清晨,张丰的烧终于退了,张裕几乎喜极而泣,这几天他一直担心姐姐的病,担心无法摆脱拐子,担心姐姐和自己的命运,惶恐之极,现在好了,不用他再担心这些事了! 张丰清醒了,虽然仍然很虚弱,张裕也觉得踏实很多,但张丰却很不踏实,三天来张裕想了很多办法想摆脱这种状况,她也在动脑筋,但目前他们处于绝对的弱势,要扭转局面并不是件容易事。 船到平阳,中年人一手拉一个带着张丰和张裕下船,跳板很窄,他只能前面推着一个,后面拉着一个。张丰在前面,走下跳板时狠狠推了他一下,想给张裕制造一个逃跑的机会,无奈病后虚弱没有力气,那人不过稍稍晃了一下便稳住了,张丰只好对张裕说:“裕儿快跑!找朱大哥来救我!”说着和身扑到那中年人身上,抬膝伸爪想要重施那招半吊子的防狼术,可惜一点都没奏效,她和张裕仍然牢牢地被人掌握在手中。 “裕儿!”张丰急叫,张裕知是要他想办法逃跑,他有些犹豫,但在张丰的连声催促下却不及多想,便遵照张丰的意思极力挣脱中年人的控制,拳打脚踢不算,还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中年人吃痛,哎哟了一声,却没有松开手,恶狠狠地对他耳语道:“你要是敢逃,我就杀了你姐!” 张裕不敢再挣扎了,却大喊道:“你这个拐子!你敢把刚才的话大声说出来吗?” 中年人眼珠一转,用责备的口气“低语”道:“郎君不回家,不怕郎主迁怒小娘子吗?” 张裕恨得咬牙,却无计可施,只能怒视着他。 张丰看到有人提着他们的行李送上来,心里一动,高声喊道:“各位好心的叔伯大哥,你们既然认定我和舍弟是逃家出来的,何不跟着去见证一下呢?如果真如此人所说,各位热心送我姐弟回家,我父母必定会感谢大家的,如果他没有把我们送到他的郎主、我们的父母家里,那么大家正可揭穿他,把这个拐卖人口的坏人扭送官府,免得有一天被他祸害到你们头上!各位,小女子张丰求大家仗义相助。” 张裕重重地哼了一声说:“看他从哪儿给我们变出一个家来!” 他们在这里闹腾,自然引来不少注目,和他们同船的大都深知缘由,此刻听张丰说得如此恳切,心里不由得犹疑起来,看向那中年人的目光便有些怀疑,有些好事之人更是跃跃欲试,打算跟着去看热闹。 中年人有些慌张,然而他很快就整肃了面容对张丰道:“小娘子,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是想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出嫁了吗?就算用这样的办法能如了你的意,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张丰冷哼道:“我羞不羞愧不用你管,你还是先想想到哪儿给自己弄个郎主吧!走啊!让大家看看你会给我们找个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家庭,如果真能让我们过上衣食无忧,有父有母的生活,张丰和张裕求之不得!” 有人起哄道:“既如此,大家伙就去瞧瞧,辨个真假喽!” 张丰屈膝为礼道:“请各位义施援手!” 然而毕竟闲而好事的人并不多,因此虽然有人起哄撺掇,又有张丰再三请求,最后也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打算凑这场热闹,和张丰一起催促那中年人快走。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沉着脸说:“各位如此热衷于揭人家丑,就不怕被人记恨吗?” 听了这话,那几个人也迟疑了,有人便问:“你是何人,你家郎主又是谁?” 中年人说:“我不会说出来的,反正不是各位能招惹的就是。我劝各位莫要鲁莽行事。”说完拉起张丰张裕就走。 那几位犹豫地眼在后面,似乎都有了放弃的意思,那位帮着提行李的,听了中年人的威胁之后问道:“这位管家,小娘子,郎君,你们的方小说西不要了吗?” 中年人断然道:“不要!都是些掩人耳目用的贱物,拿回去也无用,扔了吧!” 张丰忙说:“这位大哥,那些是我姐弟全部的身家,还请代为保管一下,若我二人逃不出这拐子的手,就送与大哥吧。” 正文 殚精竭虑 张丰病体未愈,一番争持下来,已是精疲力竭,一动都不想再动,一字都不想再说,然而她却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限于拐子自己编造出的主仆关系,他不好在知情人面前做得太过分,可是一旦脱离公众的视线,她和裕儿就只剩下任人摆布的份了,她必须趁此机会尽力争取别人的帮助,就算不能脱身,也要留下更多的信息,万一朱挽要找他们,也不至于没有线索。 无论如何,朱挽寻找他们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别的不说,他不是曾经答应把她放在沈家的钱换成黄金带出来吗?别人一诺千金,他总不至于把自己的话不当回事吧?说实话,当初没有等朱挽送钱来就从三里堡离开,她就已经存了这个心,不然她又怎么会舍得白白失去那么一大笔钱! 她在赌博。老天保佑,千万别让她赌输了! 只要还有希望,就不能轻易屈服。这是张丰这世才学到的优良书德,也是艰苦的生活给她的报偿。所以不管多累,她都不会坐以待毙的! “我叫张丰,舍弟张裕,我们原准备去洛阳投亲,却被这个人骗到了平阳,小女子有一句话想借诸位热心人的口传于朋友知道,这句话就是:‘朱大哥,救救臭要饭的!’请各位在茶余饭后不吝传播。” “咦,这姐弟两人竟是要饭的乞丐吗?真看不出来啊!”旁边有人议论道。 那拐子沉声道:“他们哪里是什么乞丐!不过是小娘子作怪罢了,不瞒各位,她从小就异常淘气,不然也不会有家不回,在外面乱跑。” “就说嘛,哪有乞丐随身带着书的。” 这么一来,本来已经开始相信张丰的人就又动摇了。 张丰后悔的同时也有些灰心,不过张裕却不会像张丰一样想那么多,他只知道要支持并信任姐姐,明白了张丰的意图后立刻大呼:“朱大哥,救命啊!朱大哥,救救裕儿!救救姐姐!”声音中气十足,传得很远,比张丰的蚊子哼哼强多了! 那拐子也郁闷不已,他不过瞅着机会不错,想顺手拐个小童赚几个钱让手上松快一点,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哪想到会这么麻烦!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只是起了那么点心思,可是后来张裕主动送上门去,他试着撒个谎,那孩子立刻就相信了,那他还客气什么!何况交船钱的时候他又发现这个孩子身上藏了不少钱,再一探发现他姐姐身上也藏了钱,便决定好好编个说法,把这两人拐到手。 原本他是打算到了地方之后就把张丰扔了,没想到她病那么重后来竟好了,不由暗暗高兴,觉得自己的好运到了。没想到这个小女子竟然这么难对付!他不禁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说这两人是逃奴呢! 说逃奴当然方便点,可是“逃奴”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却是一根刺,因为他自己就是逃奴,要是早知道这两个人这么麻烦……唉,但愿能卖个好价钱,也不枉他给这两个臭要饭的当了回下人! 那几个好事者还在后面犹犹豫豫地跟着,张丰和张裕也仍然没有死心,不时回头向他们求助,吊着那些人不远不近地跟随,始终不肯散去。拐子心里有些害怕,却一点声色不露,反而冷笑一声凑近张丰道:“你真以为我找不到一个肯认你们的大户吗?哼,那就走着瞧吧!我明白告诉你,既使他们跟来你也一样逃不出我的手去!” 张丰见他如此笃定,不禁慌了,心想这人别是诈骗集团的吧?为了方便作案,大宅门、小市民、农家院各种背景准备了一整套,那可就完了! 码头在城外,拐子如果带他们进城就要过城门,不知向城门吏求救会不会有用,朱挽杀人,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跟着他一起上通缉名单,如果是的话,那她刚刚到处嚷嚷自己名字的行为,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过应该不会吧,段家不会那么愚蠢说出自家掳人的事吧?如果不说,那么段隶的死就扯不到自己身上。唉——,朱挽这个麻烦不断的人!自己指望他,是不是打错了算盘? 张丰胡乱的想着,眼看城门在望,忙打起精神准备报警,不料那拐子却扯着他们折向左边,向着一片树林掩映下的别院走去。 不进城!还真的有本事圆谎!张丰急了,撤着身子再也不肯走,张裕看见,更是直接就往地上坐,俩人齐心合力地和拐子拔起河来。 拐子恨不得把这两人打晕了,可是碍于那几个“知情人”还跟在后面,却是不好下手,有心放了这两个麻烦精,又实在是不甘心,只好用蛮力拖着他们走。 他们这样闹法,当然会有路人注目,但大多数人对这种情形并不在意,因为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在和长辈闹别扭,没人相信会有这么明目张胆掳人的。 张丰和张裕当然不会一言不发地只是和他较力,两人的嘴也没有闲着,拐子为了消除他们造成的影响,当然也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便闹得跟打架似的。 于是路人摇头叹息:“这是谁家的小辈,这么不省心。” 那几个知情人以为树林后的某家就是他们的去处,也渐渐散去,围观的路人也非常少,毕竟这是在城外,来到城外总归是有事要办,没人会在大冷天的来这儿瞎溜达。 见到再没什么人关注他们,拐子暗喜,他的目标就是那片树林,他决定拖进去之后就打晕他们。而张丰姐弟则很忧急,现在他们的目标是城门,张丰觉得就算报了警之后要受到某种惩罚或是敲诈,也比被人贩子卖了强,可是他们在角力中却是落于下风的。 眼看离路边越来越远,却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们,张丰几乎绝望了。这时她看见从城门处出来一群人,前面几人还骑着马,后面二三十人健步相随,看起来很有气势的样子。 最后的机会! 张丰奋起余勇再一次对拐子进行攻击,连牙齿都用上了!张裕一直是看着张丰行事的,见她攻击拐子,便连拐子先前的警告也忘了,想也不想的照着做,拐子一人扯着两个孩子,手早就累酸了,一下又被咬了两口,立刻甩手放开了两人,张丰跌在地上,她自知跑不过拐子,索性也不起来,只是急呼:“裕儿!去求救!”张裕闻言立即迎着那群人跑去。 “回来!不然我就杀了你姐!” 一声低喝成功地扯住了张裕的腿,他急切地回头,就见拐子的手正掐在张丰的脖子上,张裕急忙跑回张丰的身旁,对拐子说:“我不跑,我不跑,你放开我姐!” 拐子暗暗松了口气,恶狠狠地说:“乖乖跟着我走!”说完把张丰搂进怀里,一手捏住她的手腕,一手勒住她的脖子,快步往树林走去。 张丰瞪着乖乖跟上来的张裕,心里直骂笨蛋,口中急呼:“裕儿,别听……”她想对张裕说,“别听他的,他不敢杀我,你快去求救!”可是那拐子却狠狠勒住她的脖子,不容她说完。 没有张裕的帮助,张丰根本无力拖住拐子的脚步,现在他们走的可比刚才用拖的快多了。张丰努力扭过脸,眼睛的余角看见那队人马已经快到他们的正后方了,她说不出话,便狠狠地瞪着张裕。 张裕一方面害怕拐子会因为自己跑掉掐死姐姐,另一方面又觉得应该听姐姐的话,于是左右为难。 张丰的目光越来越焦急,焦急得简直愤怒起来,张裕最终屈服在她的目光之下,咬咬牙转身往大路上狂奔! “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就掐死她!”拐子压低嗓子气急败坏地喊。 张裕转过身,看看拐子,又看看张丰,接触到她几乎冒火的眼睛后,终于转过身冲向官道,再也没有回头。 张裕不管不顾地冲上官道,高呼着:“救命!救救我姐!” 刚刚跪下,当先一骑已经到了跟前,张裕仰着脸急切地呼救,却对上一双清冷的眼,张裕对着他俊美的脸呆了一瞬,急忙继续呼救,见他只是皱着眉不耐烦地看着自己,一点没有帮忙的意思,不禁焦急地看向张丰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姐姐已经脱离了拐子的控制,正向这边踉跄而来,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去扶她。 马上之人看着互相投奔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搂抱在一起,相拥而泣,看着他们互相掸去对方衣服上的泥土,擦去对方脸上的泪水和污秽,互相扶持着向这边走来。他催马启行,身后的人马也跟着行动,那人侧过脸再次望向那对姐弟,他们已经停下脚步,正并肩目送着自己一行,见他看过来,个子高些的那个屈膝福身,稍矮些的那个便也躬身抱拳,向他表示谢意,他转过头来看着前方,面色沉了沉说道:“把那个男人杀了。” 他身后一名骑士应了一声,对后面吩咐了一句,立刻便有两名健卒离队,朝着已将逃进树林的拐子追去。 看着两名健卒从身边跑过,张裕低声说:“快点,快点,千万不要让那个该死的拐子逃了。” 两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便向城门走去,张丰身体虚弱的很,无论如何也要先休息一天再说。 在市坊中找了个客栈住下,见到床之后,张丰一头倒在上面沉沉睡去,当晚又发起烧来,第二天,张裕请来医师为她诊治,连吃了七天药才好起来,他们身上的钱也被用得差不多了。 回到风陵渡的船钱还是够的,再从风陵渡去洛阳却不知道够不够,即使够了,他们到了洛阳后估计也要重操旧业去做乞丐了。张丰考虑再三,决定先用现有的钱生些利息再去洛阳。 正文 府君 张丰病体初愈,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便就近在市坊买了些葛线,让张裕帮她把细线合成粗线,而她则用一双竹筷削成一付织针,坐在床上织起了手套。 线全是原色的,没办法提花,针法也只要用最简单的平针和罗纹,张丰用三天时间就织了十双,到第四天,她的身体也已经基本康复了。 两人来到街市上,祭出做乞丐的厚脸皮,锲而不舍地向人推销着手套。 “郎君,买双手套戴吧?”张裕一面说一面举起戴着手套的手。 “手套?多少钱?” “八十钱。” “哼!” “夫人,买双手套吧,免得把手冻坏了。”张丰含笑迎上一个中年大婶。 “手套?不就是手笼嘛,叫什么手套!不过倒没见过这样的,多少钱一对?” “八十钱。” “这么个小方小说西就要八十钱?你也真敢要价!” “夫人,光是线钱就不下五十钱,我们又要合钱,又要一针一线织出来,卖八十钱也算不上多贵吧?” “这么点活就敢要五十钱的工钱,这还不算贵哪?再者说这点线也值不了五十钱,你可别想蒙我!我跟你说,你这么做人是不对的,小小年纪就这么黑心那怎么得了呢?哎呀算了,我也没功夫跟你计较,利儿,给她一百钱,咱买两对。” 张丰一看遇着个这么彪悍的,忙拉起张裕就跑,一边喊着:“对不起夫人,这个价没法卖!” 那女人在那里跺脚骂道:“老娘好心照顾你们的生意,竟然不领情!这两人黑心贼!一对小小的手笼就想卖八十钱,打量别人是傻子呀!保管你一对都卖不出去!” 不知那女人是不是巫婆,竟然真让她说中了,自从拒绝了她的强买后,张丰他们就再也没有卖出一双手套,一整天下来仅仅卖了七十钱,还是在遇到那女人之前卖出去的。 晚上回到客栈,两人都有些沉默,张丰想起那个悍女人的话,也在想是不是自己确实太黑心了,虽说这种手套别人织不出来,可以囤积居奇,但是平阳不比京城,肯花钱买新鲜的人怕是不多,况且手套的颜色也不好看,卖相不够出色,当然吸引不了高端消费者,不如明天把价格降一降,走薄利多销的路子算了。 第二天,张丰就把价格调到七十钱一双,可是一天下来,仍然只卖出去两双而已。照这样下去,别说赚钱,连收支平衡都做不到,两人都发起愁来。 “要不,做几个风景框吧?”张裕建议道。 张丰点头道:“也好,就试试,反正那方小说西也不要什么本钱。” 虽不要多少本钱,但功夫却是要的,第二天两人便出城去找苇秆和麦秆,采集那些虽然枯萎却仍旧生动美丽的植物。 在野外收集了一些素材,然后便在一个靠近河边的村子收购芦苇和麦草,买下来之后,张丰想把那堆方小说西理一理减轻些重量,又担心误了时间回不了城,便以两个铜板和理下来的秸秆为诱饵,让村中小孩帮忙,中间张丰要上厕所,请一个女孩子引路,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人站在院墙后看她,恍惚有些眼熟,待凝视去看时那人却已经消失在院墙后。 院墙不过半人高,按说不会那么快就不见影的,除非是蹲下,可为什么要蹲下呢?张丰不禁起疑,忽然想起那个人是谁了——那个受托保管行李的! 张丰冲到墙边,扒着墙头往院里看,只见那人正猫着腰往屋里溜,张丰立刻喊道:“这位大哥,原来你家住这里呀!那天请您保管行李,却忘了问您家乡姓名,这几天为了找您我们可是问了很多人呢,请问大哥贵姓啊?” 引路的女孩说:“他姓李,你认识大年哥呀?” 张丰对女孩笑了笑,对李大年说:“行李放在您这里这么多天,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就把方小说西带走,多谢李大哥那天仗义援手,改日定当登门致谢。” 李大年这人原是个爱占小便宜的,那天帮着提行李也是存着巴结的意思,想讨点赏钱,后来虽然没讨到赏钱,却也落了一筐行李,张丰当时的话他根本没放心上——互不相识的,让人帮着保管行李,还不就是一句废话!没想到竟然这么巧让她碰上了, 李大年脸色变了数变,终于脸一沉骂道:“你胡说什么?谁替你管行李啦!快走快走,不要扒在我家墙上!” 张丰见他打定主意要赖账,估计动之以情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便说:“你若执意要昧下我们的行李,我只好告到官府,那天的事情很多人都看见的,你只怕赖不掉,到时挨打挨罚可怪不得别人。” 李大年道:“你告官又怎么样?我又没拿你的行李!你当初是让我保管行李了,可我又没答应,你现在问我要行李算怎么回事,莫非以为我欠你不成?真是好心没好报!” 张丰说:“你没拿我的行李,刚才看见我为什么要躲呢?” “谁躲了!”李大年不承认,“我在院子里干活呢,根本没看见你,要是看见了,我更不会躲,怎么说我那天也帮了你的忙,我还等你报答我呢。” 争执间,李大年的父母也从屋里出来,帮着儿子骂张丰,不少村民也走过来围观,问是什么事,张丰便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李大年谎话越说越溜,竟说自己看张丰姐弟可怜,本想帮他们保管行李的,可是又怕为自己招来麻烦,就又按照那个管家的意思把行李给扔了,就扔在码头附近云云,村民们原本排外,就算李大年没理,估计也没什么人站在张丰一边替她说话,何况现在他还言之凿凿,占足了理的样子,当然更是同声讨伐张丰。 张丰气愤地喊了一声“你们欺人太甚!”,冲出围观人群回到张裕那边,张裕听说自家姐姐在和别人吵架,丢下那堆草不管去跑去帮忙,两人半路上遇到,便一同回去拿上方小说西离开了那个村子。 张丰感到很气愤,那个李大年要是怕麻烦不肯替她保管行李,她也没什么可怨的,就算存了占便宜的心拿了她的行李不想还,明知道她在哪儿落脚却装作不知道,她也没什么好怨的,可要是正好被撞上,任何借口都找不出来了,却还是不肯把方小说西还给人家,那可就太下作了,更别说还让她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她要是现在还能心平气和,那她就可以去修仙了! 张裕听张丰说了事情的始末,气愤地说:“我们去官府告他,让他挨板子!” 张丰也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过对于告官,她却不能够像张裕那么没有顾虑,不管什么年代,打官司都是一件既费钱又费时的事情,可是如果不告官,她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出了这气口,更没有办法讨回行李,于是说:“看看再说吧,得先打听一下告官的成本才行,如果得不偿失的话,这口气也只能忍了。” 回去后张丰小小地贿赂了一下客栈伙计,把自己遇到的事跟他说了,问道:“像这种情况,要打官司的话官府会不会受理?要是受理了多长时间才能有结果?” 客栈伙计是个喜欢说话,喜欢吹牛,自诩百事通的人,见张丰那么诚恳,那么郑重其事地向他请教,心里十分得意,当下便卖弄起嘴皮子来。 “要说你这件事,实在也不值得惊动官府,不过任谁遇到这种事,也会觉得气不过就是了,何况你们如今处境也很艰难,白白放弃这件行李怕是也不会甘心,至于说告官的结果,那就得看运气了。”伙计侃侃而谈,一付尽知天下事的模样,“如果碰上府君心情好,无论案子大小都会当堂审定,像你这个案子,案情这么明显,必定当天就能得到赔偿,可如果碰到府君不高兴,你为了这种小事去麻烦他,说不定就是一顿乱棍打出来了事。” “那要怎么才能知道府君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张丰小心地请教道。 “这个就难说了,不过一般来说,他心情好的时候,府门口的衙役就比较随便,你要看到衙役们黑着一张脸,最好还是识相点别麻烦他们。” “,谢谢大叔热心指点,若能讨回行李,一定请您喝酒。”张丰恭恭敬敬地行礼致谢,伙计哈哈一笑说:“不必客气,为客人排忧解难也是该当的。” 张丰得了指点,便每天和张裕一起拿上手套和风景框在太守府附近晃悠,一面推销一面观察府门前的衙役,可惜一连几天都没看见他们的笑脸,张丰虽然心急,怕时间长了李大年把他们的方小说西倒卖出去,却仍然不敢造次。 打着这种主意的似乎不止他们一家,因为在这里卖方小说西比在市坊还容易点,张丰张裕在这附近呆的时间便很长,就发现还有别人也在关心着衙役们的脸色,有天双方正好迎头碰上,他显然也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于是问:“你们也是要告状的?为什么事告状?” 张裕便把他们的事说了,问他:“大叔又是为何告状?” 那位大叔说:“我和王二打赌,他输了不认帐,我想请府君为我做主。” 张丰诧异地看着他,脱口道:“这种事府君也会管吗?” “怎么不管?前年就有一个羌人和一个氐人打赌,氐人赌输了却拒不认帐,还把羌人打伤了,羌人去府衙告状,府君便当场命氐人赔了赌注,并罚没一万钱为羌人治伤。” “他们打的什么赌?”张裕好奇的问。 “赌吃饭,谁吃的多算谁赢。”大叔笑呵呵地回答。 “赌注是什么?”张丰问。 “各自的妻子。”大叔仍然笑呵呵的,张丰却暗骂混蛋。 “请问王二输给您的又是什么?不会也和那个氐人一样吧?”张丰问,口气中已经有了些讽刺的意思,大叔却没听出来,得意地说:“不是,王二把他妹妹输给我了。” 张裕听得目瞪口呆,张丰也不再说话,点个头拉着张裕走了。 又过了两天,就觉得衙门口的人似乎不再那么紧张了,不过她有些拿不准,怀疑是自己每天盯着他们看习惯了的缘故,所以就有些迟疑不决,这时却见那位大叔走进了府衙大门,不一会,传来升堂的声音,接着又有几个人走进府衙,张丰于是明白,府君今天心情不错,要开衙问案。便把手上的方小说西交给张裕,嘱咐他在外面等着,自已连忙跑过去递上自己的状纸。 张丰和另外几个告状的一起等在大堂外面,那位大叔却已经跪在堂下了,他的案子审得很快,仅仅一刻钟之后便被拉到外面打了五十大板,他的板子挨完,差役才拘了王二到堂,太守问了他几句话,就让差役把他拖出来,同样打了五十大板。 张丰觉得这个判决很公正,于是对他好感倍增,又因为他断案用的时间短,判决下得很干脆,便觉得他一定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人,至于根据心情判案,大概也是恃才傲物的表现吧。 张丰偷偷往堂上瞅,大堂进深很长,里面光线也并不充足,所以看不清那位太守的面目,他的声音也并不高,在堂外甚至听不清他说的话,只觉得声线很优美,声音似乎很年轻的样子。 接下来的案子同样审得很快,往往这面审着原告,那面去拿被告,被告一到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有的案子甚至被告还没到判决就已经下来了。 轮到张丰时,她学着别人的样子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在堂下跪倒,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请求太守主持公道,让李大年把行李还给她。 听完张丰的陈述,太守问:“你如何能肯定他一定拿了你的行李?” “回禀府君,民女的理由有三,其一,当时我请他代为保管行李,曾言若不能脱身,愿将行李赠于他,他没有拒绝;其二,以他的家境来说,他不会把那样一件行李弃若敝履,而照当时的情形来看,我能够脱身并向他讨回行李的可能性非常小,因此他没有理由把这件几乎已经属于他的行李丢掉;其三,那天他在自家院子里看见我,立刻蹲下躲避,如果不是想侵吞我的行李,他就不会如此。而且他说害怕惹麻烦才把行李扔了,这个也说不过去,因为当时那个拐子说的是‘那些贱物,拿回去也没有用,扔了吧。’既然是人家不要的方小说西,拿回家去又能有什么麻烦呢?所以这个话根本不足信。以上是民女的理由,请府君裁决。” 太守随即就做出了裁决,他对堂中衙役说:“王阳,立即到李家庄李大年家,搜出张氏姐弟的行李,并令其交罚金一千钱。张丰,你行李□有哪有物书?” 竟然进行缺席判决!张丰非常惊讶,忍不住抬头看向堂上,太守非常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非常美,肤如白瓷,眉眼精致,张丰一呆,却在碰上他的目光时立即清醒,迅速低下头,回答道:“有一把全铁的锹,一把菜刀,两套衣服,两双鞋,一张新绵被,六本书,两只陶碗。” “王阳,听清楚了吗?这些方小说西少了哪一件都要李大年双倍赔偿。”太守的声音依然优美而平静。 “喏!谨遵府君之命!”王阳抱拳退下。 “你也退下吧,差役会把方小说西送到你的落脚处。” 改错字改错字改错字改错字改错字改错字 正文 情不由已 张丰拜谢太守之后,晕晕乎乎地走出大堂,她没想到官司能打得这样容易,不用到处求告、多方打点,不用挨打,不用收监,甚至不用等待,冤屈立即得到伸张,这哪是向官府告状啊,简直就像跟家长告状似的!这个一番哭诉,那个立刻就挨了骂,呵呵,难怪叫父母官呢! 她现在一点都不恨李大年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判有罪,哈哈,可怜的娃,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定在家怎么哭呢。 太守真是太帅太有才了!只问是非,不管程序,任性得可爱!走到大堂门口,张丰又回身行了个万福礼,表达自己的高兴和感谢,脸上笑的跟花儿似的。 “裕儿裕儿,我们赢了!”张丰轻快地跑向张裕,取过他手中的风景框和手套,奔回府衙,塞到大堂外一个值班衙役的手中说:“送给太守,聊表谢意。”说完转身就跑了。 衙役看了看手上的方小说西,只好走到太守座下,禀告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原告送给府君的,说是聊表谢意。” 太守微微颔首,并无更多表示,倒是他身后一位文士模样的人笑着说:“这个小娘子倒有趣。”又指了指自己身边对衙役说:“放在这里吧。” 衙役放下方小说西向大堂外走去,文士对太守说:“府君,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太守说了声“好”,堂下衙役立刻高喊:“退堂——” 文士便在这喝堂声中拿起风景框,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值一哂。”又拿过手套戴在手上,“这个还不错,府君要不要留一双?不要的话两双都归我。” 太守说:“你拿去吧,我不要。” 张丰拉着张裕欢欢喜喜地回到客栈,有些坐立不安地等待着,近晚,两个差役来到客栈,把行李中的物书一样不少地交给他们,转身就走了。 两人仔细地检查着每样物书,张裕说:“铁锹多了个缺口,菜刀也变钝了,这两样肯定都被他们用过。”张丰说:“我只恨他们用咱家的被子,我明天就把它洗了。” “天冷,又没什么太阳,干不了。”张裕提醒道。 “要不,把它卖掉,我们立即起程去洛阳怎么样?”张丰征求着张裕的意见。 “行啊,那要不要把铁锹和菜刀也卖了?反正一时半会的也用不上。”张裕说。 张丰说:“船钱够了就行,铁锹和菜刀咱们拿着防身也是好的,实在没钱用了再卖不迟。 ” 第二天一早,两人到码头打听船期,谁知却被告知封航了,要到明年开春才会开航,张丰失望地说:“怎么就封航了,前几天不是还行着船呢?” 船老大说:“五天之前就封航了,这都快腊月了,还能不封航?回家去吧,过完年再出门不迟。” 两人只得回城,张裕见张丰情绪低落,建议道:“要不我们顺着河走到洛阳去?” 张丰眼睛一亮,随即垮下脸说;“还是算了,我们对这一路上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万一晚上没找到投宿的地方,冻病了又是大麻烦,还是等吧,所幸现在也能挣够花的,不算坐吃山空。” 张裕说:“要是朱大哥能送钱来就好了。” 张丰搂住他的肩膀假笑道:“没钱也有好处,一是不怕遭人觊觎,二是可以避免变成懒人。”说完就泄了气,软塌塌地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肩膀上说:“当初真该等到那笔钱再上路,后悔死了。现在只能寄望朱挽是个重承诺的人。” 张裕拽着张丰放在他肩膀上的胳膊,用力撑起她的重量,一本正经地说:“《史记》有言,‘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我看朱大哥就是一个像季布一样的人,你别急,他一定会把钱送来的,只是早晚罢了。” 张丰直起腰,叹了口气说:“但愿如此。我现在也不指望他能送我们过江,只要他能把送来就行,就怕他想送都找不到我们。唉,失误了,真是失了一个很大的误,这就叫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张丰痛心疾首。 “姐,别想太多了,来,我背你!”一边说一边嘻嘻笑着拽住她的胳膊,猛地一弯腰把她顶得双脚离了地,张丰啊地惊叫了一声,微一挣扎便从他小小的背上滑下来,张裕笑着说:“姐,你别乱动,我背你!”张丰就不客气地趴到他背上让他背,张裕竟然真的能背动,走了一二十步停下来,张丰笑着说:“现在我背你,上来。”张裕便搂住她的脖子,高高兴兴享受着双脚离地的快乐,两人一路玩闹着回到客栈,早把那点失落后悔抛在了脑后。 天气越来越冷,手套的销路慢慢有了起色,基本上是内一天外一天,也就是生产一天销售一天。本来如果张丰专职生产,张裕负责去卖的话,赚的还能更多些,但张丰怕张裕一个人出去,万一碰上什么事没个照应,便不肯放他单独行动。 能赚钱,张丰也就敢花钱了,她买了不同的素线和彩线,织出更多的花样,如此一来便吸引了更多客人,随着年关的临近,竟然隐隐有供不应求的意思。 不过虽说她也有些高档货,但总是有人要求更高,于是张丰就增加了一项新业务,那就是来料加工。她把来料加工的费用订得比较高,几乎相当于一双普通手套的价格,不过自有人不把这点钱放在心里。只是这些人的架子都比较大,你说你让人把线送来,把要求说清楚不就行了?非要把人叫去说话!耽搁时间不说,那一付居高临下的嘴脸也让人很不爽,张丰郁闷地腹诽:这些人的钱还真不白花,卖方小说西还要人附送尊严做赠书,好让他们表现自己的优越感。不过她也就那么想想,挣钱要紧,不就是装出一付恭恭敬敬的样子吗,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计较的? 有一天,太守府也派人来叫张丰,张丰一听要去太守府,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年轻太守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心里不禁有些失神。那天惊鸿一瞥之后,那位太守的影子就印在她的脑海里,并常常不受控制地跑出来扰乱她的心神。 张丰很想忘记他,所以才急着离开平阳,后来没走成,也刻意不去打听他的情况,可是那张脸,那双清冷的眼睛,那个清润的声音不但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清晰似的,时不时在她睡觉时,在她织手套的时候浮现在她眼前。张丰恼怒不已,在心里无数次地鄙视自己,又罗列出无数必须忘记的理由,无奈心不由已,她也只能让自己这样“病”着,期望它早日不治而愈。然而有一天,她和张裕兜售手套的时候意外看到他,当张裕说出他就是那个吓走拐子,救他们脱险的人时,张丰的心却陷得更深了。 招张丰去的吴姬,张丰猜测她应该里太守的姬妾,吴姬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杏眼桃腮,温柔明丽,面对她,一向心态很好的张丰竟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吴姬让人把丝线拿过来,把颜色搭配,图案式样等要求仔细地说给张丰听,颜色大小什么都好说,可当张丰看见她给出的绣花图案时,只能无奈地说:“夫人,这样精细的图案是织不出来的,请你见谅。” 吴姬不解地看她一眼,随即恍然道:“可不是,那么粗的线自然绣不出这么精细的花样,唉,到底是粗陋之物,罢了,就织个大致的样子吧。” 张丰苦笑道:“对不起夫人,照着这个图,民女连大致的样子也织不出来。” 吴姬皱起眉来,她的侍女不耐烦地说:“真是笨死了,这也不行那也不会的,你倒说说自己会什么呀!” 张丰老实地说:“民女基本上不会织图案,大多只是间个色而已。夫人若想织图案,不如我先织一片素布出来,您在上面按针脚点出来,我再按着那个织出为,如何?” “也只得如此了,那你快点织吧。彩香,带她下去。”吴姬说道。 张丰被带到一间偏室,彩香放下盛线的篮子说:“就在这里织吧,织好后还去刚才的地方找我。织布用的方小说西你带来了吗?” “没有。”张丰说,“我没想到要在这里动针。请给我一双竹筷,一把刀,我再削一付织针好了。” 彩香本以为织手套也像织布一样,要有一整套工具,听她说得如此简单,感到很惊讶,“用一双筷子削一削就行了吗?” 张丰点点头说:“是的。” 彩香很想看看她是怎么织的,可她还要到吴姬跟前侍候,不能逗留太久,况且这个织手套的也不是马上就走,不愁看不到,便对她说:“那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让人给你送来。”说完走了出去。 不久,一个小丫头送来一双筷子和一把菜刀,张丰熟练地把一支筷子劈成两半,很快削出两根针来,用粗布稍稍打磨,拿了一团白线织了一个大约两寸宽,四寸长的织片,然后拿着去找彩香。 彩香正站在门外,看见张丰过来,迎上几步低声对她说:“你且退下,此时府君正在里面,娘子没空和你说话,站一边等着吧。” 张丰只得立在廊下陪站,不一会儿,吴姬送太守出来,听见动静,彩香连忙上前打帘子,其他人都低头行礼,张丰只有和别人一起恭送太守。 吴姬看见张丰,估计是想多留太守一会儿,便说:“府君,我叫了人来给您和瑶儿织手套,人已在这里,您稍待片刻,让她给您量一下手的尺寸好吗?” 太守稍一犹豫,说道:“行,那就量一下吧。” 吴姬欢喜地说:“请府君进去再坐一下。”一面转身引着太守往回走,并亲自打起帘子,一边对彩香说:“去拿尺来。”彩香应了一声去了,吴姬对张丰说:“你也进来吧。” 张丰微低了头跟着进去,吴姬对太守说:“这手套保暖还罢了,只是样子不太好看,妾挑了两个花样想让她织在上面,她却不会,非得让人在她织的布上点出来才行。”说到这儿,转头问张丰:“你可是把画图案的布织出来了?” “是,请夫人过目。”张丰双手呈上织片,感觉太守的目光落她身上,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呯呯跳。 “我不是夫人,你不要乱叫,称我娘子就好。”吴姬对张丰说,一边接过织片看了看,又拿过花样给太守看,问道:“府君觉得哪个花样好些?” 太守瞅了一眼说:“我哪懂这个,你看着办吧。” 这时彩香拿来尺子,吴姬接过来,亲自量了太守的手掌和手指长度以及掌宽,报给张丰,其实根本不用记这么细的尺寸,张丰织了那么多手套,用眼睛看一下就行了,但她还是认真地把尺寸都记下来,好织得更加合手,也好让吴姬挑不出错来。 记下了手的尺寸,张丰的眼睛不经意地瞄了一下太守的脚,却立刻自我惩罚地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提醒那个昏了头的自己不要乱献殷勤。 改错啊改错,总是有错字。 正文 余信 太守走后,吴姬对着织片和图样看了一会儿,觉得无从下手,便叫彩香原样把图形描在织片上,就递给张丰让她织出来看看。 张丰本想解释一下,想想还是算了,反正就这么点活儿,还是让事实说话好了。 绣花和针织提花绝对是两码事,绣花可以非常细腻地运用色彩,也可以很容易地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可是针织却不行,正如吴姬说的,这方小说西很粗陋,它也就只能拼拼几何图形罢了,可是要用几何图形拼出令人满意的图案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吴姬的尝试注定是要失败的。 果然,织出来的图案看起来一塌糊涂,吴姬嫌弃地瞅了一眼,无奈地对张丰说:“你看着织吧,织好看点。” 张丰应诺,询问道:“夫人要织几双,全是刚才那个尺寸吗?” 吴姬说:“府君的先织两双吧,——算了,先照着我的手织一双吧,我要先看看你手艺如何,再决定给府君织几双。彩香,去把小郎君叫来量一下尺寸,小孩子倒是不用太讲究,暖和就好,给瑶儿织三双吧。” 张丰答应着,不厌其烦地量了吴姬的手掌尺寸,不一会儿,彩香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过来,男孩粉妆玉琢,非常招人喜爱,张丰眼里不由露出笑意,说话的声音都轻柔亲切了许多。 替他量过尺寸,张丰对吴姬说:“您订做的这四双手套,两天后我给您送来,请问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无别的吩咐,小女子就告退了。” 吴姬说:“用心织,若织得好我自会有赏,你去吧。” 张丰应了声是,行了礼出来,便离开太守府回了客栈。 “看着办”“随意”之类的话,是最让人伤脑筋的了,但客人有命,张丰也只能勉力为之,她对吴姬的好恶并无了解,只好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做到让自己满意。 除去间色,张丰仅会织两种图案,就是四瓣小花和雪花,张丰觉得这两个花样,无论哪个估计都入不了吴姬那双看惯绣花的眼,所以吴姬的手套张丰就没有织任何花样,只是用她自己选定的梅红色严格按照手的尺寸织出来,最后拿缝衣针用蓝、白、黄三色丝线,从手腕到手指交错着打了五列小叉。 三双小手套,张丰就织得比较没有负担了,正因如此她才翻出更多花样,织出来的手套更显活泼。考虑到小孩子好动,可能不耐烦把手指拢进一个个指套里,张丰便只织了一双五指的,另两双一双是半指的,一双是棉手套那样的,不过却在手掌上开了一条缝,容纳四指的地方织成一个小兜兜,即可以包住手指,又可以翻到手背上。为此,张丰还特地找木匠做了两颗小纽扣。 小手套费时要少些,张丰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四双手套织好了,摆出来一看,大手套清丽纤秀,小手套趣致可爱,令人满意极了,张丰一高兴,决定用剩余的线再织一双小袜子,免收手工费,做为送给那个可爱男孩的礼物。 送货的时候,张裕要和张丰同去,张丰知他不放心自己独自外出,便欣然接受了他的陪伴。 外面下着小雪,硬硬的雪粒打在身上后立刻就滚落到地上去了,两人戴着黑色带耳的线帽,嘻嘻哈哈地走在路上,轻松得像是专门出来踏雪一样。 “裕儿,我教你唱一首《踏雪寻梅》好不好?”张丰兴致很好的说。 “好啊!”这种事张裕当然不会反对。 张丰便一句一句地教他唱:“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儿响丁当,响丁当、响丁当、响丁当——。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张裕不久就学会了,只是还不太熟,张丰便陪他合唱,两人正唱得不亦乐乎,一个青年文士从后面赶上面,含笑赞道:“好歌,好曲,不知二位学自何人,可知为谁所作?” 张丰张裕扭头看他,见是一个面目俊秀,样子文弱的青年,张丰礼貌的说:“学自先父,不知何人所作。” 青年文士道:“此曲虽然稍显直白,却清新生动,令人心喜,二位可否教教我啊?” 张丰婉拒道:“能教先生唱歌,是我姐弟的荣幸,只是我们赶着去太守府送方小说西,不便耽搁,所以只能对先生说抱歉了,还请见谅。” 青年文士道:“,原来是要去太守府送方小说西,不知送的什么?” “我们去送手套。”张裕说。 青年文士举着手说:“我这双手套暖虽暖矣,就是不大好看,近来看别人戴的似乎都比这个好些,可见你们的手艺是长进了,给太守府织的手套想必更加经心,给我看看如何?” 张裕说:“先生,那无关手艺,我姐的手艺一直是好的,好不好看要看材料,您手上那双用的是最便宜的葛线织的,又没有花纹,当然不好看了,要不您再买一双用彩线织的?” 青年文士说:“那要给我看看你们的新货色,若是好,我就再买一双。” 张丰道:“多谢您照顾我们生意,您若想看新货色,可以到我们落脚的客栈去挑选,不然告知住处,改日我们带上方小说西去您府上也可以,或是您提出要求让我另织也行,但别的客人订做的方小说西,未经同意我们不能给别人看,这个是商业道德,请先生理解。” 青年文士呵呵笑道:“既如此,我就不强人所难了。”接下来又问起两人家乡何处,父母亲人等事,张丰烦的很,这个人说是不强人所难,可他先是要人教他一个陌生人唱歌,接着又要看人家订做的方小说西,最后还查起户口来了,根本每一件都在强人所难。她对这种自来熟的人向来避之唯恐不及,幸好太守府已在眼前,赶紧道别,带着张裕上前敲门,对守门的说明来意,谁知守门的却不理她,满脸堆笑迎向那青年文士,口称“余长史”,殷勤地告知太守所在,余长史态度随意地应着,拒绝了别人带路,施施然往内宅走去,不见半点拘束,显是太守府的常客。 守门的这才有功夫理会张丰,重新问明来意,放张丰进去,却把张裕拒之门外,张丰只得叮嘱张裕在门口等候,自己进内宅交货。 吴姬倒没有像张丰担心的那样挑剔,看了手套后表示满意,付了工钱,又给了一些赏钱,便再次下了四订手套,六双袜子的订单,正说着颜色尺寸问题,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子进来,对吴姬说:“娘子,府君让罗绘带这位张丰去见他,并把她给府君织的手套一并拿过去。” 吴姬说:“府君的手套还没织呢,我因要看看她的手艺如何,上次便只让她织了我和小郎君的,今日看了觉得还好,正要她拿线去为府君织的,没想到府君现在就要,既如此,我亲自去向府君解释吧。”说着起身欲往外走。 罗绘说:“余长史和府君在一起呢,罗绘会替娘子解释吧,您就不用亲自去了。张丰,随我走。” 吴姬有些失望,但她并没有坚持,只是对罗绘说:“这个织娘还为小郎君织了一对足衣,我打算也替府君制两双,正说去给府君量足呢,既然府君在会客,那么量足的事就麻烦你了。这里是织好的手套和足衣,虽不是府君用的,你也拿去给府君看一下吧,看看可还堪用,若有别的要求也可直接吩咐织娘。” 罗绘应了一声,接过吴姬递过来的方小说西,带着张丰离去。 吴姬眼中尽是失落,府君喜欢美女,无论在家里或是外出,贴身侍候的都是美貌的女孩,他的后院中更是不乏各色佳丽,人人都爱他,但能得他眷顾的却很少,她也是因为照顾瑶儿才能时常看见他,她当然想得到更多关注,但却不敢任性,他喜欢的是她的温柔和顺,如果她失去这种书质,也就失了他的心。有时吴姬真希望自已是他的侍女,而不是姬妾,那样虽然辛苦些却能时时陪在他身边,而不是盼很多天才能见到他一次。 等一下,他会亲自把她和瑶儿的手套送回来吗?心中期盼着,吴姬起身去找瑶儿,这个孩子虽不是她亲生,却仍是她的依靠,她必须精心照看他、爱他。 张丰走在罗绘身后,不断告诫自己不要犯糊涂,她告诉自己:你只是个被召见的“织娘”罢了,人家甚至都不会把你当作交易对象,估计直接就当奴婢来看待了,而且人家早已经妻妾成群,即使发花痴也得看看对象知道吗?你可千万千万要清醒! 可是她仍然无可控制的感到紧张,本来在吴姬那里时还担心着裕儿,这会儿却已经忘了个干净,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见到太守如何表现了。 太守的会客室中温暖如春,陈设华丽,两个轻衣暖裘的美男子各据一张锦榻,轻松的交谈着。罗绘带张丰进来,对太守说:“府君,吴娘子说您的手套尚未织就,让罗绘把她和小郎君的手套拿给府君看一下是否堪用,另外问府君是否要织几双足衣。这些是这位织娘为娘子和小郎君织的手套和足衣。”说着把手套袜子和尺子都摆在太守面前。 太守扫了一眼,拿起一双小手套看了看,再拿起袜子。余长史也踱过来在太守旁边坐下,饶有兴趣地一双双把玩过去,啧啧道:“到底是花了钱的,比上次白送的可好看多了。府君,既然正巧赶上了,无论你要织几双手套和足衣,别忘了给下官照样来一份;这些小的也不错,请府君也赐我家女儿几套,拙荆也要两双手套两对足衣,嘿嘿,府君多订一些,也算帮了治下百姓的忙。” 太守瞥了他一眼说:“你的薪俸堆在家里都发霉了,还是成天占这种小便宜,我真想不通,你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呢?” “呵呵,我求人求惯了,而且我从未遇没见过比府君更容易求的人,不求可惜了。”余信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意思,很高兴地招呼张丰说:“来,量量我的手脚,这次一定要织得大小正合适,样子也要好看,不能再像上次不收钱的一样,这也算商业道德吧?” 他两次提到张丰送给太守的手套不好看、不合手,把张丰窘得脸都红了,这会又脱下足衣伸着光脚让她量尺寸,让她更是窘得不行,可是说起来这也属于正当要求,张丰并没有理由拒绝,而她又绝不愿接触一个男人的脚,便认真目测了一下,然后对余信说:“我已经知道您手脚的尺寸,请使君穿上足衣吧,免得着凉。使君放心,这次大小一定合适,请问您比较偏爱什么颜色?” 余信不依地说:“你还没量呢,就那么随便看一眼就说知道尺寸了,显然是敷衍我嘛,莫非因为府君看不起我,你也要轻视我吗?” 张丰吓一跳,这个指控可大可小,如果他是向太守撒娇,那就只是玩笑,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如果他是真的对自己不满,那是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张丰抬眼看向他的脸,却分辨不出他的真正情绪,连忙辩解道:“使君说笑了,府君明知您家中不缺钱,仍然肯让您占便宜,如此优容,足见对您的器重,小女子又怎敢轻视于您,不用尺去量,实在是已经习惯了目测,使君若不信,我报出尺寸后您自己量一下就知道了。” 余信挑眉道:“倒要看看你的眼光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毒。”说着拿起尺子。 “您的脚长是七寸八分,脚掌宽三寸四分,因为足衣有弹性,织成后只要七寸四分长,三寸一分宽即可;您的手长六寸,中指长两寸四分,掌宽二寸三分,手套长五寸七分,宽二寸一分,中指长两寸二分即可。”报出一串数字后,张丰看了忙着测量的余信,问道:“小女子测出的尺寸可对?” 余信点头,“虽非精准,也相差无几。”转头看向太守说:“府君,下官见您用女侍,羡慕久矣,早想像您一样收一个可心的女子随身带着,渴了有人奉上香茗,饿了及时端来饭菜,累了有人捶背,困了有人暖床,嘿嘿,若能得到如此细心的照顾,哪怕事情再多也不觉苦了。”瞟一眼张丰道:“此女心灵手巧,有胆量,有头脑,嘿嘿相貌也不错,我想收她做个女侍,府君以为如何?” 太守看了张丰一眼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她有这些好处?况且你要收谁做侍女或是姬妾收就是了,问我做什么,莫非你以为我会干涉你的家务事吗?” “嘿嘿,下官惧内,请府君把此女赐我为女侍。”余信说着,拱手为礼,笑嘻嘻地请太守成全。 正文 迫于无奈 张丰进来后一直不敢看太守,生恐自己被迷晕了,这时却再也顾不上那些小心思,急忙跪在地上恳求地看着他说:“民女不愿做余长史的女侍,请府君为民女做主。 ” 太守看着余信微讽道:“她不愿做你的女侍呢。” 余信问张丰道:“为何?” 张丰说:“我要照顾兄弟,不愿和他分开,而且我讨厌做别人的奴婢。”上次是自已卖身,好歹也要讲个愿赌服输,这次遭遇强抢,她可不会任人欺负,不信在一府长官面前,余某人敢明目张胆地知法犯法!听他的口气,多半是以为自己会求之不得吧?哼! 余信倒真是这么想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罢了,能被他一府长史收为贴身女侍难道还委曲了不成?别说一个飘泊无依的人,便是多少好人家的女儿都求之不得呢,如果不是见她初来乍到就敢状告本地居民,并且在那么短时间就知道了告状的窍门,让人觉得她很机灵;要不是见她在公堂上不卑不怯、有条有理的陈述理由,让人觉得她很大胆;要不是公堂门口那个开心的笑脸和热情的赠与行为,让人觉得她天真诚挚;要不是她坚持“商业道德”的认真劲让人觉得她忠实可靠,他还不屑于收她当女侍呢! 其实即便有些欣赏她,余信也不是非要把她弄到身边不可的,他只是觉得张丰还不错,既有脑子又有胆子,做个助手反应不会比男子差,又兼心灵手巧,定可把自己照顾得更加细致周到,这才起心抬举她做自己的女侍,不料张丰竟然如此不屑的拒绝了他!余信自尊心受到挑战,本来并非势在必得,这时也起了争胜之心,非要降服她不可。 他当然有的是办法压服她,别的不说,只一条户籍不明,远行无过所,他就能以流窜为名拘捕她,到时不怕她不服软,假以时日,不信自己收不了她的心。 不过这些手段他还是觉得暂时不用为好。本来以太守对他的信重,别说只是用律法吓唬吓唬小女子,便是随口判人生死也算不了什么,余信顾虑的不是法,而是情,太守当初救这两姐弟时就显得不同寻常,估计是想到了自身遭遇,动了同情之心,自己现在为难她,很可能会引起他的反感,如果是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他呵呵一笑,对一脸倔强的张丰说:“谁说要你做奴仆了?女侍可不是婢女,而是属员,是役吏,当然限于性别不能成为正式的吏员,可一切待遇都是和吏一样的,怎样,现在你愿意做我的女侍了吗?”余信只得改威逼为利诱。 张丰却仍然摇头,“不愿意。我们还要到洛阳投亲呢,年后开了河就走。” 余信踱到她面前蹲下,微笑着看进她的眼睛里说:“到洛阳投亲,你有州府出具的过所吗?若没有,可是要被抓起来遣返原籍的,而且还要服役以充罪。”他笑的很亲切,语气也很温和,可是目光象锥子一样刺着张丰,提醒着她自己的命运捏在别人手上。 看张丰没再还嘴,余信笑得更可亲了,循循善诱地说:“你去投亲也无非寄人篱下罢了,看人脸色的日子岂是好过的?投靠的亲戚家若是善良之辈倒还好,无非受些白眼听几句闲话罢了,可若是心术不正之辈,说不定就会把你当礼物送人,谋取自家的好处,你想想,那种情况能比靠自己过日子强?” 张丰当然不会被他的话打动,可是衡量一番之后,她还是觉得不能把余信惹恼了,于是不再提投亲的事,只是说:“只怕民女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女侍,煮茶做饭还勉强能应付,其他的事可一样都不会,要是不能让您满意,您会打我吗?” “不打不打,打美人岂不是太煞风景了吗?”余信笑嘻嘻的说。 “如果无法胜任,民女可以辞职吗?”张丰再问。 “可以。”余信干脆地说,心道除非我不想留你。 “我不会为你暖床,绝不!”张丰说出最后一个条件。 余信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站起身,偷偷瞟了太守一眼。这个事其实他本不屑于用强,如果想要她,他自信有的是办法让她心甘情愿,但是如今张丰当面说出来,便让他不知如此反应了。张丰如此得寸进尺,按理是决不能迁就的,否则他的威严何在?可如今他却不得不照顾太守的情绪,心里不禁有些后悔一开始不该那么好说话,什么都答应她。 算了,事已至此,威严的事就暂且放一放吧,哼,就算全用软办法,自己也一样叫她服服帖帖,死心塌地!最重要的还是不能触到太守的逆鳞,想当初他和姐姐被掳入宫,被迫色事天王,这类事情已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如果自己的行为让他联想到天王,那可就不妙了。说实在的,余信很喜欢跟着太守做事,太守很大方,在钱财方面从不亏待他,而且对下属很放纵,不会过多拘管,做事从不计较手段,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杀人放火,无视律令都不在话下,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真的非常畅快,只是有一样,那就是千万不要碰到他的软肋,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余信正想答应张丰的要求,不料太守忽然插言道:“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做主,如果他不同意呢?你欲如何?以死相抗吗?” 余信听了这话,冷汗立即涔涔而下,暗自庆幸自己思虑周全。 张丰沉默地垂下眼睛,然后抬起头看着余信说:“如果你强迫我,我就闹得你家宅不宁,而且,说不定我会找机会杀了你。” 余信苦笑不已,目光瞟向太守,却见他眼中簇着一团火,猜想这个小女子又触动了他的心,看来自己真不能太难为她了。但他却不能继续示弱,喝道:“没想到你竟这么狠!不过让你暖个床你竟想杀人,这么冷的天,你不暖床,难不成让我睡冷被窝吗?那我要你这个女侍何用!” 这个意思就完全不同了,张丰立刻就坡下驴,欣然道:“我错了,我会用暖炉替您把被子熏得暖暖的。” 余信沉着脸说:“这就对了,下次决不可再威胁上官,否则别怪我做出煞风景的事情。” 张丰挨了骂却暗暗松了口气,温顺地低头应喏。 太守似笑非笑地看着余信,指着面前的手套说:“她成了你的人,不能再让我替你付钱了吧?这下也该我占次便宜了。” 余信忙说:“府君要什么尽管开口!嘿嘿,下次再占便宜就有个说法了。” 太守哂道:“你占便宜何时也需要借口了?” 张丰不甘心自己的利益受损,连忙向余信说:“使君,我不是你家奴仆,应该允许有私产吧?小的还想利用编织的手艺在私人时间挣点外快呢。” 余信得意地哈哈大笑,“做了我的女侍,恐怕你就没什么私人时间了!好了,今天就从客栈搬出来住到我家去吧,第一要务就是织手套和足衣,府君,您也让她测一下尺寸吧?” 太守脱下足衣,他的脚虽大却不笨,虽秀而不媚,骨肉匀称,线条优美,令人绮念横生,张丰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才记住了尺寸,眼睛盯着地上某一点红着脸说:“小的记住了。” 太守看着面色泛着桃红的张丰,悠然问:“来做我的侍女如何?” 张丰诧异地看向他,立刻又受惊似的低下头,内心挣扎半晌才摇了摇头。 余信也不解的看向太守,他要抢人余信倒不在乎,和太守的信任相比,一个小小的侍女根本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要弄明白太守的心思,这才是关乎他前途命运的事,但还没等他琢磨出他的用意,张丰的选择就又让他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她竟然拒绝了他!要知道几乎没人能拒绝他的要求,别说女人,便是男人也很难对他说出拒绝的话,连余信自己都一样! 太守微微挑起了眉,他显然也很意外,并且对她的理由充满好奇,于是问道:“为何?” 张丰说不出话来,真正的理由说不出口,借口则在他的目光下逃逸无踪,她只好沉默。 可是太守显然不接受她以沉默作答,追问道:“为何不愿跟着我?”清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中已是掺入了一丝金属般的冷硬。 张丰抬起头,在他的注视下勉强答道:“我怕失了自己的心。” 太守笑了,张丰只觉得刹那花开,风华绝代,却根本看不出他眼中的内容,那种美简直可以掩盖一切! “你们去吧,让我清静一会儿。”太守缩了缩身子,对余信和张丰说。 闻言,余信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走了出去,张丰也连忙从地上起来,忍着膝盖的不适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万福礼,紧跟着余信离去。 罗绘走过来替太守穿上足衣,见他没别的吩咐便又默默站在角落里去了。太守斜依在榻上微微眯起眼睛,他向来都为自己的俊美感到骄傲,也非常清楚它可以成为自己的武器,可是与此同时他又非常痛恨别人用痴迷的目光看着他。那个叫张丰的小女子很聪明,她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最让他深有感触的唯有那句话 ——“我要叫你家宅不宁,还要找机会杀了你!” “我要叫你家宅不宁,还要找机会杀了你!”这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的嘴角不禁慢慢挑起,然后便恣意大笑起来。 正文 惊悉 让余信有些有兴味索然,收张丰为女侍的事成了这个样子,可以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本来是要借助太守的威势应付妻子的妒意,为自己谋取些福利,没想到在对付张丰的过程中,太守却成了对方的助力,反而绊住了自己的手脚。 不过余信并不沮丧,虽然开始并不尽如人意,但他深信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你回去收拾一下,稍后我叫人到客栈接你。”余信扭头对张丰说。 “使君,我的薪酬是多少,是否足够养活我和兄弟?”张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余信不禁觉得好笑,唇角挑起微讽道:“放心吧,肯定比你织手套挣的多。” 张丰说:“。”然后试探地问道:“我想您应该只是在办公的时候需要伺候,回家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吧?那我可否不住在您家里,自己租房住呢?” 余信道:“有免费的房子住不好吗?何必再花钱去租?嫌挣的钱多了?” “我想和裕儿住在一起,这样比较有家的感觉。”当然还有一点张丰没说,住在他家里,自己的独立性如何体现?还不是和奴婢一样? 余信也有些怕妻子吃干醋,便说:“也好,回头我让人替你在府衙附近找间屋子,不过房租你要自己付,我不会因此增加你的薪酬,也不会给你搬家的时间,你明天一早就要到画诺房伺候。” “谢使君成全。一切凭您安排。”张丰行了个礼,急步向府门外走去,见了张裕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搓了搓说:“冻坏了吧?咱们回去,到王大娘的小摊上喝羊肉汤去。” 吃了顿好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张丰这才把今天在太守府发生的事告诉了张裕。她当然没有说得那么细致,也没有带出太多情绪,以免张裕担心。张裕听说仍是和当书童一样,却不用卖身为奴,又有钱拿,便觉得是个好事,安心地等着搬家。 第二天,张丰早早赶到太守府衙门,通名报姓之后被让进门房,又等了半个时辰,余信才姗姗而来,领她进了进画诺房,交待了她的职责和活动范围,然后吩咐她去太守府拿钱,自己便开始处理公事。 张丰整整织了三天方才把太守家的方小说西织完,然后又开始织余信家的,又织了两天,这五天时间,张丰早出晚归,整天呆在画诺房里,但除了偶尔替余信倒杯茶之外,半点侍女的活都没做,只一心埋头编织。余信也没有支使她做什么事,仍旧使唤以前的小厮。 五天里张丰一次也没见过太守,而余信却工作得很辛苦,张丰怀疑太守把衙门里所有事务都推给了他。 第六天衙门里便放假了,而张丰也正好可以搬家,新的住处离州府衙门仅半里路,房租一个月三百钱,是从一个大宅子里隔出的小院,仅两间房子,据说以前是个书房。 张丰并没有大肆置办家居用书,仅仅是买了两三个陶盆陶罐,一些柴米,一床绵被而已,连床单褥子都没买,不过在床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草。 放假在家,张丰仍然每天织手套袜子,如今他们也算是有了“靠山”,张裕独自出门倒也不妨,便由他把织物拿出去卖,别人在过年,他们却每天忙着赚以后的路费,就连大年初一都没有休息。两人都没有在此长住的打算。 十五以后余信开始上班,张丰也正式担当起侍女的工作。她并不打算做一个合格的女侍,当然也不能让人看出她的故意,因此做事的时候就做得有好有坏。 太守也终于开始理事了,但多半时候都是余信说他听,或是两人一起讨论,案牍工作却做得很少,。 太守有至少四个女侍,张丰不擅交际,和她们仅称得上点头之交罢了,那几个女孩自恃身份比她高,容貌比她美,都有些不屑于理她,只有罗绘比较友好,有时一起当值,偶尔会和她说一两句闲话。 这天太守和余信讨论事务,张丰在门外煮茶,目光不时从太守看不见的角度扫一眼,心里一时懊恼一时又痒酥酥的,神情也跟着变幻不定。罗绘出来催茶,正好把她偷窥的行为逮了个正着,便撇了撇嘴说:“不是说怕失了心吗?怎么还这样?” 张丰红了脸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一眼不算罪过吧?又没造成当事人的困扰。” “哼,这会倒伶牙利齿的,府君面前就成了闷葫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是心虚是什么?”罗绘不客气地揭着她的短。 “我生性腼腆。”张丰闷闷地说。 “行了,茶好了吧?端进去吧。”罗绘催促道。 “,这就好了。”张丰将烧开的水冲进茶壶,又兑进澄清了茶末的茶叶水,然后把茶壶和茶杯放在托盘里,对罗绘说:“好了,端进去吧。” “你支使我呢?自己端进去。”罗绘白了她一眼。 张丰无奈,只得自己端进去放在太守和余信面前的案几上,轻手轻脚地斟了两杯茶奉给两人,拿起托盘退到一边。 “嗯,茶很香甜,放了何物?”太守尝了一下,随口问。 张丰答道:“禀府君,放了炒熟的芝麻碾成的末,碾碎的花瓣,糖和茶水。” “心思倒巧妙,谁教的?”太守闲聊似的说。 “没谁,就是自己胡乱试的。”张丰红着脸答道。 余信含笑道:“此女别的事都不会,唯有茶煮得还不错,若非如此,可真留不得了。” 太守瞥了他一眼,微讽道:“是谁说此女心灵手巧,胆大心细,甚是可用的?” 余信做出苦恼的样子说:“看走眼了。” 太守笑笑,“你记得你曾说过要跟她学唱歌,学会了没有?唱给本府听听。” 余信呵呵笑道:“那歌可不是我这等大男人唱的,当日说要学,也是为了回家哄小女玩,况且后来也忘了,若府君想听,让张丰唱给你听吧。” “如此,你就唱给本府听听。”太守懒懒地跌坐在厚厚的坐垫上,含着一丝不经意的微笑对张丰说。又招来罗绘,对她说:“坐我背后让我靠一下。”罗绘应诺,轻轻走至他身后与他背对背坐下充当太守的靠椅。 张丰涨红着脸,张了张嘴却唱不出来,只得说:“府君恕罪,民女生性腼腆没有办法当众表演,可否允许我到窗外去唱?” 太守无所谓地挥挥手,张丰走出去在窗外站定,闭着眼睛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口唱道:“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儿响丁当……” 张丰清脆而略嫌柔软的声音活泼而娇软,象小女儿的乖模样在父母心头逗引出的柔情,让人的心都化成了水,余信朝太守眨了眨眼说:“这是向府君撒娇呢,上次她可没唱这么好。” 太守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舒服地半躺在罗绘的背上说:“听多了管弦钟鼓之声,乍然听支小曲却也别有风味。” 余信道:“说是她父亲生前教的,想必父母故去前也曾有过书声琴韵相伴的好日子,倒难为她小小年纪带着兄弟颠沛流离。” 罗绘听见太守用极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国破与家亡,都是一样的。” 张丰唱了两遍回到屋里,屈膝行礼道:“民女不懂音律,希望没有污了府君的耳。” 太守道:“唱得不错,罗绘,赏钱千枚。” 罗绘道:“喏。” 张丰再次施礼道:“谢府君赏赐。” 太守挥退罗绘,和余信一起又处理了一些公事便离开了,余信却还有不少文案工作要做,张丰跪坐在一旁帮他磨墨,并把他写好的纸一张张顺序排开,待到墨迹干透再按顺序收拢起来,用线和锥装订起来,在此过程中,已是把公文的内容粗略看了一遍,然后她在最后一张纸上看到了一个红红的印鉴,旁边签着一个令她震惊的名字——慕容冲。 慕容冲!十二岁和姐姐清河公主一起被秦王苻坚掳进秦宫的前燕王子!淝水之战后反叛前秦做了皇帝的慕容冲!原来他就是平阳太守!天哪,自己喜欢的人竟然是他!这怎么可以! 张丰呆呆地盯着那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心里面浮想联翩,又是兴奋又是难过,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余信叫她才清醒过来,却傻傻的问了一句:“太守今年多大了?” 余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问这个做什么?” 张丰垂下眼睛说:“只是好奇,小的怎么也看不出他的年龄。” “什么小的小的,成天穿件男式衣袍,还真当自己是男人了?以后不许再穿男装,不许再称小的。”余信没好气的说。 张丰应了声喏,又一次问:“太守多少岁?” “二十三。想去跟府君了?”余信问。 “不是不是,我是个死心眼,有不明白的事放在心里就觉得难受,非要弄明白不可。”张丰忙说。 余信笑道:“你想跟府君也没什么,我正觉得付给你的薪酬不值呢,你若有本事让太守收留你也不错。” “,原来使君对我不满意,既然如此,张丰也不好厚着脸皮尸位素餐,这就正式向您提出辞职吧。”说着在坐席上坐正身体,认认真真地拜了一拜,说道:“张丰愚钝,辜负了使君的厚爱,非常惭愧,今让出职位以待贤者,并谢使君这些日子的教诲。” 余信哈哈笑着扶起张丰道:“玩笑而已,你怎的当真了?真是死心眼的女子。好啦,再给我倒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张丰便又去冲了杯茶来,余信喝完,舒服地叹了口气,对张丰说:“来,像罗绘一样也让我靠一靠。” 张丰跪坐在他面前不动,说:“我太小了,撑不起使君。” 余信哼了一声却并不强求,没好气地说:“过来帮我捶捶背。” 张丰默默起身跪坐在他身后胡乱地敲打了一阵,直到余信说:“行了。你去家里换身衣裳,晚上跟我去赴太守之宴。”便起身走出去。 正文 太守夜宴 太守掌一郡军政大权,慕容冲把民事托于余信,军事则交于程步,平日对两人都是优容有加,余信和程步也皆是倾心效力。 程步身材魁伟,皮肤黝黑,线条坚硬,气质犹如顽铁一般,和长身玉立温润如玉的慕容冲站在一起,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对比强烈。 然而两人相处却很融洽,宴客厅中,慕容冲坐于上首,余信和程步左右相陪,谈起练兵打仗等事,慕容冲显然比谈起民事兴致更高。 余信心有不甘,向程步道:“程将军,平日里喊打喊杀难道还不够?如今处身温柔乡中,歌浓舞酣,再说这些岂不是大煞风景吗?” 程步哈哈一笑,扯过侍酒的美女抱于怀中道:“余长史不知,正是要抱着美人,听着歌舞,谈兵论战才最有滋味,不信你问府君。” 慕容冲显然受了程步的影响,豪爽地哈哈一笑道:“剑与美人都是将军的良伴,温柔乡中谈兵论战并无不可,只是也不别扫了余信的兴,来,听歌喝酒!” 余信和程步齐齐举杯道:“饮胜!” 接着便谈起歌舞,然而在宴席上歌舞永远只是佐酒的小菜,欣赏了一会,三人的注意力便又转移到时局朝政、远近人物上来,余信和程步意见相左,说着说着便争执起来,先是攻击对方观点,然后就升级到人身攻击,慕容冲对两人的行为却甚是放纵,乐呵呵地看着他们争吵,直到双方红了脸,动了真火他才出言阻止,做起和事佬来。 在耍嘴皮子方面,按说文人应该更胜一筹,令人没想到的是那个程步竟然口才也不弱,加上人家嗓门大,粗的细的手段一齐上,反倒压了余信一头!程步占了上风,当然不会计较,情绪高涨地继续喝酒谈笑,可是余信却不高兴了,虽经慕容冲劝解,还是闷闷不乐,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慕容冲拔下绾发金簪,对席间歌舞劝酒的美人道:“谁能令余长史开怀,这只簪便赏与她。”众美人一听,全都喜动颜色,一个个上前逗余信开心,有的劝慰,有的奉承,有的撒娇,有的扮痴,各展手段,想要得到那支金簪。 当然各人心思也不尽相同,有人看上的是金子,有人看上的是太守。 张丰也动了贪财之心,金子啊!上面还嵌了宝石!得值多少钱呀,又便于携带,如果能弄到手的话,将来卖掉它安个家不难。 余信是个温文有礼的人,至少表面如此,自然不会对着美人们板着脸,但也没有真正展颜,不过经过一轮劝说他的脸色已经比开始时好了许多。张丰看在眼里,决定利用叠加效应试一试运气。 又一个美人无功而返,跪坐在余信身后的张丰立即移到他身侧,行了一个礼说:“使君,您一向怜香惜玉,怎么能忍心让众位美人失望呢?该不是想多欣赏一会儿美人的轻愁才故意不笑的吧?这虽然也是一桩雅事,可是太过分就不好了,不如属下给您讲个笑话,您听了之后就笑一笑如何?这样既解了府君的忧心,又解了美人尴尬,既成全了您的美名,也成全了属下的私心,您一向务实,如此一举数得的好事,您应该不会拒绝吧?” 慕容冲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每个人的表现,对于余信的矜持一点不恼,但时间一长兴趣却不免降低,听到张丰的话后,抚掌道:“对呀,你做事一向喜欢一箭数雕,如今手下人向你提出如此好建议,你不会不采纳吧?” 余信已经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那么精明,当然不会不懂得见好就收,况且在美人们的轮番奉承下心里的气早已消得差不多了,张丰又在话中一再捧他,脸上已是微微现了笑意,只是还需要一个台阶罢了,便故意绷着脸说:“那就看你的笑话好不好笑了。” 张丰说:“属下也不敢保证,姑且试试吧。”然后提高声音讲道:“侍郎、尚书、御史三人走在路上,看见一只狗从面前跑过,御史借机问侍郎:‘是狼是狗?’侍郎铁青着脸答道:‘是狗。’尚书和御史都大笑,问:‘何以知道是狗?’侍郎说:‘看尾毛,下垂是狼,上梳是狗。’尚书的脸沉了下来。侍郎继续说:‘也可以从食性上看,狼是肉食,狗是遇肉吃肉,遇屎□。’” 刚讲完,余信已经爆笑出声,一边指着张丰笑骂道:“好粗鄙女子!”紧接着慕容冲也大笑起来,程步反应慢些,但他的表现却最是夸张,嘴上嚷着“尚书是狗,御史□”笑得捶胸顿足,几乎拍碎了食案。 美人们功亏一篑当然心有不满,却也耐不住不笑,于是全都拿出最美的姿态,笑得百花齐放争奇斗妍。 笑声渐歇,慕容冲从食案上拈起金簪道:“张丰,这支簪是你的了。”张丰连忙过去双手接过,道谢,然后小心地揣起怀里收好,正要退下,慕容冲又道:“你不仅说笑了余长史,也取悦了本府,因此再赏酒一杯。” 张丰愣住了,他递过来的是自己的酒杯,这算什么意思?有意还是无意?心中犹疑着,面上却不敢失礼,只得恭敬地接过来,可是却迟迟不肯饮下——虽然是美男的口水,她仍然无法欣然接受。为难地看了慕容冲一眼,说道:“谢府君赐酒,只是民女从未饮过酒,恐不胜酒力而失态,可否请府君改赐茶水?” 慕容冲笑道:“不可,本府美意岂容拒绝?” 张丰无法,只好咬咬牙把杯中酒倾入口中,洒倒是不烈,只是因为心理作用不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而她心里的感觉一时也复杂起来。 侍女为慕容冲另换了一只酒杯,张丰看见,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正准备退回余信身后,又听程步大声说:“小娘子,过来,我也赏你一杯酒,喝完了给咱们再讲一个。” 张丰打了个寒战,故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 有人把她扶出去,丢在旁边的耳房里“醒酒”,便再也没有人管了。张丰很想回家,可是却不敢,若被人拆穿装醉的把戏,她承当不起欺骗将军的罪责,于是只能盼着宴席早些散了,太守府的人会把自己送回家。可是等来等去也不见人来叫她,张丰只好装出酒醒的样子走出去问人,谁知宴席早散了,此刻连打扫都已经进入尾声,余信和程步都被太守留宿,而她却早就被人忘了。张丰顾不上哀叹,急忙赶到侧门处,不料门却锁得紧紧的,她好说歹说才让守门人放她出来。 门外黑洞洞的,而且静得可怕,张丰回身望了望紧闭的府门,壮了壮胆走进黑暗里,快步朝家里走去。刚刚走到大门的右侧,一个黑影从墙根处冲过来,叫道:“姐——”,张丰一听是张裕的声音,忙迎过去说:“裕儿,你怎么在这儿?来了多久?” “没多久,我看你这么晚没回,来接接你。”张裕伸着手拉住她的衣袖说。 张丰握住他的手,责备道:“天这么冷出来乱跑什么,冻病了怎么办?”张裕说:“不会的,我穿得厚。”张丰念道:“以后别再这么晚出来,听见没有?别以为自己是男孩就安全了,这世上坏人可多着呢。”听到地上有刮擦声,张丰问:“你拿了什么出门?铁锹吗?”张裕说:“嗯,铁锹不算利刃不会惹麻烦,万一遇上坏人也不容易被人近身。” 张丰薄责道:“懂得倒不少!可是如果碰上的坏人不止一个呢,再好的打算还不是白费?” 张裕笑道:“照这么说不是哪儿都不能去了?那岂不是一辈子也到不了桃花源?” 张丰照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笑骂道:“臭小子,长大了啊你,还学会呛人了!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啊?我说的是叫你别惹我担心,说哪儿都不能去了吗?” 张裕搂着张丰的胳膊呵呵笑了两声,随后却声音低沉地说:“我也担心你呀,姐,你十五了,要格外提防坏人。” 张丰说:“嗯,我知道,放心吧,姐有的是办法保护自己,你只要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就行了。” 张裕应了一声,有些不开心地说:“我身为男人,却什么都不会,事事要仰仗姐姐,真是无用。” 张丰笑道:“呵呵,你才十岁,男子汉的自尊心现在就跑出来是不是太早了啊?乌鸦反哺的故事知道吧?现在我照顾你,将来就该换你照顾我了,这就叫力所能及,也是理所应当,况且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你会打柴,会烧陶,会种菜,还会绕线,你也没有事事仰仗我,再说那也不能叫做仰仗,一家人互相依靠是应该的,我不是也有很多事要靠你吗?你呀,这么多愁善感的,该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张裕不服地说:“我才不是十岁,我十一岁了,再说乌鸦反哺说的是父母和儿女,我们是姐弟怎么能拿这个故事来做比?” 张丰笑道:“这么死心眼,果然是读书读傻了。” 说笑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口门,两人开门进去,各自摸上床睡去,张裕担心了一个晚上,现在总算安心了,而张丰心里,那些轻歌曼舞,美酒美人美食美器,连同困扰她的感情,也都如迷梦般退去,只余干燥的麦草味和绵被上无比熟悉的属于自己的气味,平淡而亲切,令人无比踏实。 正文 煎熬 在张丰的心目中,太守是个美男,是个洒脱不羁的才子,是个在危难时刻出现,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白马王子,而她虽然是个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伴侣,但偷偷暗恋一下却也无伤大雅,当成一个美梦就是了。 但自从知道太守是慕容冲,张丰就再也无法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美男,一个梦中情人了。因为白马王子是不允许有污点的。而慕容冲不但身体被玷污,就连心灵也是扭曲的,与正直纯洁的白马王子根本就是截然相反,张丰就算不是纯洁的小姑娘,也还是接受不了如此之大的反差,无法毫无心理障碍的爱上一个魔鬼,一个阿修罗。 不过慕容冲的美真的是无法抗拒的,所以他和余信一起处理公事的时候,张丰仍然忍不住会偷看他,所不同的是,虽然还是不免会为他绝世的风姿而迷醉,目光中却夹杂着轻视、怜悯、猜疑、畏惧等等情绪,再也不是单纯的欣赏和爱慕。 罗绘又一次抓到张丰偷窥,敏感地觉出张丰的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怀疑地审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发现自从你得了府君的金簪之后就有些怪,莫不是真把心给丢了吧?” 张丰说:“你多虑了,我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罗绘说:“谁也不想做傻事,怕只怕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张丰说:“听过‘挥慧剑,斩情丝’的说法吗?我手中有慧剑,不会让自己堕入情网的。”然后笑着问道:“罗绘,你的心还在吗?” 罗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还不过去,余长史叫你研墨呢,成天的想着往外溜,你到底是怎么做侍从的,亏得余长史也受得了你!” 张丰对她龇了龇牙,进去给余信研磨。 说实在的,她也没想到余信居然对她那种混日子的做法不以为意,有时还挺满意似的。他很有耐心,会非常详细地说明做事的方法,要求张丰一丝不苟地照着做,直到让他满意为止。比如研墨,要加多少水,用多大力,磨多长时间,他几乎是手把手教会张丰的。他有时言语轻浮,不过却从不过分,但也未曾间断过,似乎是要她慢慢习惯。张丰感觉到他在□在自己,不过他采取的手段比较温和,让人不会太反感罢了。 有时张丰会想,若是按照这个时代的思维形式来讲,一个乞丐女能够得到余信的青睐,运气已经算是非常好了,接受余信的安排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哪里还会有什么不乐意的! 但她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满足这样的现状。 所以她要离开。 二月中旬,汾河终于解冻,码头上又重新热闹起来,张丰抽空去看了一次,回来对余信试探道:“如果属下现在提出辞职,使君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余信吃着张丰奉上的茶点,头也不抬地说:“不高兴。 ” 张丰笑了笑说:“这么说在使君眼里,张丰也算得上可造之才喽?” “才算不上,勉强可堪驱遣罢了。”余信看了她一眼,复又埋头吃了一块点心,才慢悠悠的说:“我听说你去渡口了,怎么,还是想到洛阳去吗?” 张丰带笑说:“如果属下说是呢?” 余信很干脆的说:“不行。” 张丰道:“这样算不算使君食言呢?” “算。”余信毫无避讳地说。 张丰无话可说了。相处了月余,张丰对余信已经相当了解,这人人前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软弱,可是人后却心狠手辣,阴险狡猾,绝对不是好惹的人。 余信似乎知道张丰在想什么似的,抬头对张丰笑了笑说:“你已经看到了我的真面目,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就只能被我灭口。” 他的语气很像是开玩笑,却又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冷意,张丰心里没底,不敢轻下判断,只好笑一笑说:“使君好生奇怪,别人都以最好的面目示人,您却给自己戴上一张丑面具,属下实在不懂这是为什么。” “这么说你是喜欢我的真面目了?你不觉得我行事狂悖,有失君子之风吗?”余信面上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目光闪亮地看着张丰问。 张丰说:“总比无所作为只知享乐的所谓名士强。” 余信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微笑道:“果然有见识。好好跟着我,不要三心二意的,我不会亏待你。” 张丰把身子往后移了移,脱开他的手掌道:“使君,属下有一事不明,属下不过一乡野村女,即使有点小见识也有限的很,且容貌能力都不出众,您为何非要我做侍女呢?为何不向府君要一个来用呢?以府君对您的器重,只要您开口,府君必然不会让您失望,有府君亲手□出来的优质侍女可用,您又何必将就我这个不合格的来委曲自己呢?” 余信靠在张丰为他缝制的一个用干草填充的超大靠垫上,眯着眼睛说:“府君的侍女虽然训练有素,聪明美貌,却都失了心了,我要个没心的侍女做什么?”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半真半假的说:“唉,想在府君周围找一个能保持清醒的女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张丰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余信说:“闲话少说,过来研墨吧,可不能辜负了府君的信任。” 当天晚上,张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慕容冲、余信、现在、将来、杀人灭口,等等念头在脑子里冲撞,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忍不住叫醒张裕道:“裕儿,我们逃跑吧。”然后便把余信不准她辞职的事一古脑说了,最后说:“看来只能逃了。” 张裕虽然是被张丰从梦中叫醒的,一听是有关前途的大事,也很快没了睡意,认真地听完之后说:“如果逃跑的时候被余长史抓住了,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张丰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那个人难说的很。” 张裕说:“那怎么办?不然再等等吧,先弄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反正去晋国的事也不用急在一时。” 张丰叹口气说:“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多麻烦。” 张裕心说,以前遇到的麻烦也不见得比这件小。却不忍心再添她的堵,安慰道:“只要日子过得去,在什么地方不一样?你不是也说并不确知战乱何时开始吗?也许还有好几年呢,在这里多留些时候也没什么。” 张丰说:“谢谢裕儿。睡吧。你说的对,那就再看看吧。” 张裕在对面床上翻覆了一会儿便重新打起了小呼噜,张丰却仍是毫无睡意,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了。 张裕现在没什么要忙的事,张丰又总是说睡得多才能长得高,因此他也不再早起,每天都睡到大天亮,等他醒来,发现张丰仍在睡,连忙从被窝里钻出来跳到她床上推她,“姐,快起床,上工要迟了。” 张丰睁开眼,见天色已经大亮,忙起身洗漱,这时外面传来拍门的声音,张丰出去开门,却是一个衙役站在门外,见到张丰说:“余长史让我来看看你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没去衙门应差。” 张丰说:“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身体不适,起晚了。劳您多跑这一趟,真是对不起。” 衙役道:“我跑趟路倒没什么,余长史等着你做事呢,快走吧。” 张丰说:“您先行一步,我洗个脸就去。” 衙役笑道:“我还是等你一起走吧,省得我一个人回去交不了差。” 张丰匆匆洗了脸赶到画诺房,见了余信垂头认错道:“昨晚头痛了一夜,五更之后才入睡,因此起晚了。误了使君差遣,愿受责罚。” 余信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告而别到洛阳去了呢,还使人去渡口为你送行,没想到是身体不适起晚了,现在可好些了?” “略好些,谢使君关心。属下这就给您煮茶去。” 余信看着张丰走到门口,叫住她道:“张丰,你家兄弟几岁了?” 张丰感觉头皮发麻,停下脚步回身答道:“十岁。” 余信闲闲的说:“年纪也不小了,总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好,听说他喜欢烧陶,我去说个情让他去官作坊学手艺如何?” 已经熟知他做事风格的张丰,知道这又是一箭双雕的把戏,一来确实是施恩于她,同时又起着牵制她的作用。张丰虽然不会承他的情,却不得不受他的牵制。这家伙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见识了他的真面目之后,张丰还真没什么胆子和他作对。 余信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把张裕安插到陶瓷作坊,从此吃住都在作坊里,姐弟俩想见一面都不容易,更别说相携逃跑了。 张裕走了之后,家里变得空荡荡的,让张丰很不习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有时会想,如果有朱挽帮忙,他们一定可以脱离余信的控制,于是满怀期待地等着朱挽的到来,可是从二月盼到五月,也没有盼到他的影子,张丰便不允许自己继续做这种白日梦了。然而要说靠自己,暂时她也无计可施,只得自儿安慰说:“也许离战乱还远呢,且慢慢找机会吧。” 说起来,目前的生活算是她穿越以来最安逸的了,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工资不低,工作不累,上司也不算刻薄,大可不必急着走。 正因如此,张丰才变得如此消极。 可是她的怠惰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因为从七月起,大规模的征兵就开始了,张丰也在公文中看到了“伐晋”的字眼。这件事犹如当头棒喝,一下子就把她震醒了。 “快逃命啊!伐晋,伐晋!战乱马上就要开始了!再不走就要被卷进去了。” 张丰变得坐立不安,常常心不在焉,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有一次甚至还和慕容冲的待女吵起来了。余信发现她的反常,问她是怎么啦,张丰冒着惹怒他的危险说:“我不想干了,请让我走吧。” “为何不想干了?”余信平静的语气中蕴含着冷意。 张丰咬咬牙说:“因为我爱上了府君。我知道这很蠢,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心。我不愿成为被人嘲笑的对象,因此想离开平阳,求使君成全。”她深深地躬下身去,哀求道。 余信冷冷地看着张丰,笑道:“爱上了府君?呵呵,爱就爱吧,何必离开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说完沉下脸来,拂袖道:“不许走,敢走我就杀了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 正文 张丰的异能 余信很愤怒,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在他看来,张丰资质并不算很好,相貌也不算很美,他费了不少劲教她做事,又费了不少心思教她知情识趣,她竟然无视自己的心意去喜欢太守! 就说她为何总是不让自己碰她,还以为她在男女情事上过于害羞呢,原来是讨厌自己,在为太守守身呐!该死的女人,如此羞辱我,我要是能饶了你我就不是余信! 当初为了照顾的太守的情绪,他选择了怀柔政策,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能用强硬的手段对付她,只要不用在太守当面也就是了。别以为他真的怜香惜玉,辣手催花的手段他也有的是! 余信目光沉沉的盯着垂首流泪的张丰,冷笑着捧住她的脸说:“你不是对罗绘说你有慧剑,可以斩断情丝吗?怎么还是陷入情网了呢?不过不要紧,你只管把自己的心献给府君,我,要你的身子就好。”说完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就往小间里拖。 张丰开始还他阴险的目光下害怕得要命,可是当危险降临到头上,她的勇气却立刻被激发为凶悍,一面手脚齐上地朝余信招呼着,一面高声呼救。 张丰如此激烈的反应,让余信感到有些意外,一个婢女而已——就算是一个下属吧,即使不愿意也不会如此拼命般的挣扎吧,更不会这么大声的喊叫吧?她的呼喊那么尖厉,不引人怀疑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不会有人管他的闲事,却难免会传到太守的耳朵里,那么自己以前的忍耐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吗? 余信狠狠地把她甩在地上,又踢了一脚,冷声道:“喊叫也没有用,你不会不知道,衙门里没有人敢来管我的闲事,你就认命吧!敢羞辱于我,你和你的兄弟都不会有下场的!” “羞辱?”张丰这才明白余信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余信此人,在慕容冲的放纵之下,几乎养成了和他一样唯我独尊的性子,予取予求,很少顾及别人的感受,特别是那些身份低微的人的感受,余信虽然非常重视慕容冲,但自己亲手□出来的侍女不爱他,却爱上慕容冲,他当然不能容忍,这个让他不爽的人,他会让她好过吗? 若不能让他息怒,自己和裕儿都得倒霉了!意识到这一点,张丰急忙站起身,伸开双臂拦住就要拂袖而去的余信,冷静而坚决地说:“使君留步,我有话要对您说。” 余信本不想理她,可是面对她一脸坚毅凝重的神情,到底没有断然拒绝。他虽然喜欢任性妄为,却绝不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因为他深知只有这样,才能留下性命长久的享受恣意行事的快意。 其实他今天的愤怒,除了为自己的付出觉得不值以及被羞辱的恼怒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确实挺喜欢张丰的,张丰的言语并不文雅,行为举止也不是很端庄优美,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从小失怙,没有机会受到这方面的教导,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她言辞虽浅白却绝不粗俗,行为举止虽然随意却透着某着精致,而她的态度则恭敬却又不失坦率。总而言之,她虽然不是很出色,却让人感到舒心适意,像一件用起来非常称手的物件,让人舍不得放弃。至于她的意愿,说实话,那并不在余信的考虑之内。 他面色如铁地站在那里,冷冷的盯着张丰等她解释,心里想,眼看要吃亏了才知道后悔了吗?同时又不免疑惑,她凭什么能这么笃定这么镇静地面对自己?她真的会有充分的理由让自己原谅她吗?倒要听听! 张丰扫视四周,屋里只有她和余信两人,门已经被余信的亲随关上,所有窥探的目光都被挡在了门外。张丰深施一礼,然后坚定地迎着余信的目光说:“我刚才说谎了,原因是我想离开这里,却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没想到却找了一个最蹩脚的借口,惹恼了您。您的行事作风这是知道的,如今为了保命只得把实情告诉您了。” 余信一脸讽刺的看着张丰,听她继续说道:“我不爱太守,也不爱您。我从小有异能,可在梦中沟通阴阳,预见未来,征兵令一出,我就梦见乱象,中原大地一片混乱,兵祸叠起,因此我才急着要走。按说,使君于我有恩,我理当提醒一声,只是无论是我的异能本身还是我预测的结果,都过于惊世骇俗,若泄露出去,估计不是被当作疯子便是被视为异类,又或者被斥为妖言惑众居心不良,终归没有好下场,因此只得瞒得紧紧的,只是如今我若再不吐露实情,只怕一样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只能赌一下自己的眼光了。我相信您是一个睿智而不拘小节的人,应该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赌错了,我也只有自食其果,反正左右是个死罢了,死于此事或是彼事,死于你手或是他手,并无不同。” 余信面色变幻,张丰这番话带来的冲击,使他再也没有心思计较爱谁不爱谁的小事,盯着张丰逼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你骗我,你既知道我的为人,就当知道敢于愚弄我会有什么下场,你可想好了。” 张丰平静的说:“我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我想你虽然心狠手辣,总归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虫,应该能够分辨出真假。” “你如何让我相信?空口说白话是绝对无法取信于我的,赌咒发誓也没有用,你得让我看到明证才行,你能够证明吗?”余信很快又恢复了智珠在握的从容模样。 “我可以证明,但需要时间。你要明白,既是预见,就不会是眼前的事,我说出预测,总要等到事情发生了之后你才相信,所以你要有耐心才行。 ”张丰不再用尊称,从容笃定的自信一点不输余信。 “要多久才能验证?”余信问。 “最早也要一年。 ” “太长了,不能预测近些的事情吗?比方说我会不会让你走。”余信嘴角含着些微的讽刺戏谑道。 “不能。”张丰不理会他的讥讽,理所当然的说,“实际上那项能力根本不是我能控制的,只能被动地接受,给什么是什么,如果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我直接预测自己的未来多省事。” 余信目光闪烁了一下,很快做出决定,“好,一年就一年,我是不急的,你也休想走,到时候若是你的预测不准,看我怎么收拾你。现在说说你的预见吧。” 事到如今,张丰也不敢奢望能脱身了,只要她和裕儿不被糟蹋,不被折磨就行,至于以后,过一天算一天吧。她苦笑了一下,然后便木着一张脸,眼睛空茫地平视着墙面说道:“这次伐晋,天王将征发八十余万士卒,号称百万之师,与晋军决战于淝水之畔,晋军大败秦师,秦国将从此陷入战乱之中。” 余信震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然后无法置信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张丰顾自思考着自己这样做的得失利弊,呆呆靠在几案上,余信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看见她在那里神游物外,便觉得她那副沉静忧郁的样子很有高人风范,连带着平日所见的种种异常之处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连自己对她的喜爱也跟着有了更好的理由,至于她不喜欢自己,当然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何况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入不了她的眼。 不过虽然心里已经起了种种变化,余信却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笼络讨好之意,仍然让她当自己的侍女,使唤她做这做那,也仍然不时有分寸的轻浮一下,而张丰也照常伺候着余信,态度依然恭敬,对余信的轻薄言语仍以忍耐和无视为主,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可实际上余信对张丰比以前宽容多了,以前张丰想见张裕,向余请假十次里面有五次都会被驳回,现在却没有一次不准的,而张丰则公然把给余信的点心当成礼物带给张裕,态度明显放肆很多。 只是两人每次见面都会有人随行,虽然跟得并不是很紧,总归还是让人不舒服,而且见面地点不是在官作坊就是在府衙里,跟互相探监似的。 张丰并没有对张裕提起这番变故,只说这些大权在握的人总是不容违逆,一旦感觉被冒犯了,就会利用职权整治别人。张裕当然免不了为张丰担心,但他对自己的生活显然很满意,他和师傅同吃同住,各项用度都比别的学徒要好,也学会不少事情。 张丰想,这就好,虽说从此更不自由了,可总比被人折磨得活不下去强。不过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太沉不住气,考虑不周,结果不但没达到目的,反而激怒了余信,若非如此也没有后来的麻烦事了。“唉,”张丰暗暗叹气,“看来自己还是太不成材了,这样子也就只配种田罢了。” 余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把张丰预测的事告诉慕容冲,不过张丰那天在画诺房大呼救命,以及余信在张丰出门时总是派人随行监视的事还是传到了慕容冲耳朵里,慕容冲口气很随便的问余信原因,余信说张丰呼救是因为有白蚁落到她脖子里了,至于派人盯着她,是因为她想辞职到洛阳投亲,而自己不想放她走。余信的霸道慕容冲是深知的,只要不是性暴力方面的问题,慕容冲倒也不会多想,于是一笑置之。余信瞅了一眼张丰,只要她不告状,他才不怕别人乱说。 转眼到了十月,刚刚入冬的天气,因为身体还没来得及适应,感觉上竟比数九寒天还要冷,张丰决定给自己和裕儿各织一套线衣线裤。 不过在衙门里织是不行的,别说没多少空闲,便是有也不行,万一被余信看见再抓去做义务劳动,那不是自找麻烦嘛!所以她只能每天夜里赶工。好在大件的衣服不需要总是加针减针,而且又是穿在里面,针脚不太整齐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完全可以摸黑干活。而张丰对于织平针也已经熟练之极,在黑暗中根本连眼睛都不用睁,就能以不输于白天的速度一圈一圈织下去。 这天晚上,她正坐在床上机械地织着衣服,忽然听到轻轻的敲击声从窗户上传来,她脑子一激灵,一声“谁?”便脱口而出,正自后悔,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我,朱挽。” 张丰连忙打开窗户,一时间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直到朱挽跳进来,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凭着直觉问道:“怎么不走门?” 朱挽嘿嘿一笑说:“这几个月被人追杀,躲躲藏藏都成习惯了。” “你又惹了什么人?”张丰问。 “慕容垂。”朱挽混不在意的说,“带你出长安那次,我不是专程去找你的,而是受人所托去谋刺慕容垂的,结果准备了两个月还是失败了,五十金赏金也没拿到,只把你的钱给带出来了,不过后来被人追杀,没时间做营生,便把你的钱花了。”他讪笑一声有些惭愧的说:“我确实是一逃出来就给你送钱来的,哪知到了三里堡彭里长却说你们去洛阳了,我一面躲避追捕一面往洛阳方向寻你们,路上却听人说你们去了平阳,先还不知是真是假,但听到那句‘臭要饭的’就知道必然是你无疑,便打算转到平阳来找你们,谁知在雍州又受了伤……结果到现在才到了这里。呃,虽然你们现在用不着我救了,可钱的事我总要交待一下,你放心,我笔钱我一定会还你,不然就算替你做苦力来抵也认了。” 张丰暗喜,言道:“谁说不用你救了?我们被强行扣在这里正愁无法脱身呢,你若能带我们离开平阳,送我们到晋国去,那笔钱就算抵消了,之前你的救命之恩,我以后再报答你,如此?” 朱挽说:“好!就是如此便了,至于救命之恩,你也救过我一次,就不用再提了。” 朱挽执意不把给她干粮那次当作施恩,张丰当然也不会执着,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再坚持了,反正我也不是游侠,不讲究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朱挽哈哈一笑,问道:“裕儿呢?” “裕儿在官作坊做学徒,吃住都在那里。”张丰叹一口气说:“府衙的余长史要我做他的侍女,但我想离开,为了防止偷偷溜走就把裕儿放进官作坊,实际上就是挟制我的人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脱身的办法,这几个月头发都快急白了,你有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裕儿从官作坊那人大监狱里救出来吗?” “我明天去看看再说吧,裕儿的床在哪儿?我先睡一下,快累死了。”朱挽打着呵欠说。 “呃,从这里向前三步就是,床上只有麦草,被子被裕儿带到作坊里去了。” “呃,那算了,我到柴房去睡。” 张丰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就委曲你了,明天这再去买一床被子。”说起来有“公职”的人到底不一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张丰就已经脱贫致富,再也不会为了买一张被子思前想后了。 朱挽说:“不用麻烦了,我不住你家,免得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朱挽说了不用,张丰还是买了一张新绵被,并把它改成睡袋的样子,又买了一担麦草堆在厨房里,方便朱挽做窝。朱挽很高兴,经常在夜里高来高去地出入张家,三天里倒有两天是宿在张家厨房里的。 过了几天,又是在张丰摸黑织衣服的时候,朱挽敲开窗户跳进屋来对她说:“我可以把裕儿带出来。” 随后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夜里出城,并在一夜之间离开余信的视线。 平阳城虽然不是长安那样的大城,但爬城墙仍然是不能行的。挖墙根也不行,不说夯土的墙根有多硬,只说对着城墙挥锹,若是被人看见了,还不被关进大牢?上下都走不通,难道要从城城门出去?可是张丰上班的时间可比开城门早,如果余信到府衙后没见到张丰,肯定会像上次一样派人拦截。 “要是有个通往城外的狗洞就好了。”张丰说。于是朱挽便又去绕着城墙寻狗洞,但寻了两天却一无所获,张丰沮丧地说;“原来传说都是假的。” “什么传说?”朱挽好奇地问。 “当然是城墙有狗洞的传说。”张丰漫不经心的答道。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没听说?”朱挽好笑的问。 张丰答不上来,只好不吭气,只是发愁的问:“那要怎么出去呀?” “走城门。”朱挽说,“余信知道你要去洛阳,肯定先到码头去追,那我们就不走西门,也不去乘船,出南门走陆路也是一样的。其实要去晋国最近的路是从长安直直向南,根本不必走洛阳。” “啊?居然是这样?”张丰后悔死了,当初一说到晋国去,只顾想从西安到南京去了,她拼命回忆中国地图和火车站点了,根本没想到疆域国界什么的,才做了南辕北辙的事情。这次一定不能自己乱闯了。 “那岂不是要再回到长安去?”张丰问, “那倒不必,从这里向南到雍州再到洛州,然后入巴方小说也是一样的。” 张丰懊恼了一会儿,才又想起出城的事,问道:“如果余信往四个城门都派了人怎么办?” 朱挽说:“那就走离州衙最远的南门,只要在近处找到妥当的藏身处,躲上一个白天,余信找不到人,摸不清往那方向逃了,最多只是沿河往洛阳方面搜索,我们再赶上一夜路走得远远的,也就安全了。” 张丰嘘了一口气,“那就全凭你安排吧。这里有两千钱,也都归你支配,该买什么,你看着办就是。” “呃,钱还是你拿着吧,我大手大脚惯了,手里存不住钱,可别花完了路上没钱用。”朱挽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那就一人拿一半吧。”张丰不由分说把铜钱分了一半给他,人家一个侠客,用钱怎么好意思向别人伸手,估计饿死都不会开口的。 朱挽也没有再推辞,收起钱便抱上睡袋到厨房去了。 又过了两天,朱挽说要借铁锹一用,拿去后便没有再拿回来,又过了几天,对张丰说一切准备就绪,明天晚上就可以行动了。 张丰控制着紧张不安的情绪把一天的差当下来,临下班时本想称病请一天的假,又怕余信再起疑心,反而弄巧成拙,就没敢多事。回到家里以后,趁着天还没黑和了一大盆面,做了一大堆干粮,然后便坐立不安地等待朱挽把张裕带回来。 四更天过后,窗户上又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张丰急忙开了窗,问道:“怎么又不走门?可是被人跟踪了?” 朱挽把张裕托起来送到窗口,口中答道:“恐敲门声大惊动了人。” 张丰了一声,待两人进来,重新关紧窗户,点了一支小小的火把,拿出干粮和水让他俩吃,自己则收拾起包袱来。因为被子体积比较大,她试着打起了背包,只是从来没学过,捆得不太好看,但无论如何总是把该带的方小说西都带上了,三个行李卷里衣、被、鞋、干粮、水一样不少,往背上一背就可以走了。看看有些不合常规,为免引人注目又用旧布包了一下,弄成包袱的模样,这才停下来坐等出门。 看看到了五更天,三人背上行李出发,来到距府衙最远的南门,躲在城门附近等待出城。这个情形几乎和一年前一模一样,张丰幽幽地叹了口气,郁闷地说:“也不知我是不是和冬天犯冲,每年冬天都要出个事,就没一年能太太平平过去的。” 朱挽轻笑道:“可能是吧,也许到了南边天暖的地方就好了。” 张丰咬着牙,发誓似的说:“一定是!等到了江南,我们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张裕整个晚上都显得很紧张,几乎没说什么话,这时也因为长时间的等待松懈下来,凑趣道:“姐的运气既然在南边,那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桃花源的。” “桃花源是什么?”朱挽不解的问。 “呵呵,一个好地方,以后讲给你听。”张丰轻笑道。 因为不敢大声说话,三个人的头凑得很近,朱挽鼻子里钻进一缕幽香,心里莫名地一热,抬眼看向张丰,只见她脸上正挂着微微的笑意,目光却已经转向了远处,柔和的面部轮廓在黎明的微光中极其生动,不由想,臭要饭的长大了。 正失神间,张裕已经凑过头来,对着他的耳朵说:“那是一个种了很多桃花,与世隔绝的地方,有很多上好的田地、桑林果园、河流山丘,却没有官府和大族,不服瑶役也不用交赋税,所有自己种的庄稼、织的布、捕到的鱼、树上的果子,全都是自家的,朱大哥,你说这样的地方好不好?” 朱挽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做梦!” 张裕原本还想游说他和他们一起去找,然后一起生活,这时便再也无法出口,有些沮丧的说:“你不信算了。” 朱挽没好气地说:“我肯定不信,没人会信,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你说的那是仙乡吧?” 张裕的底气也不是很足,却仍然不服气地说:“我姐说有就一定有,你不信算了,等我们找到了看你怎么说!” 朱挽笑道:“她哄你玩的,你也当真,傻小子!” 张丰却信誓旦旦的说:“我们一定会找到那个地方,到时候看我不指着鼻子笑话你!” 朱挽好笑的摇摇头,心想张丰看起来老成,倒底还是太天真了,这种话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竟然也能当成正经话信之不疑,还要去找,真是太胡闹了。日后一定要好好说说她。 城门开后,三个快速地出了城,直奔城外的山神庙,朱挽在那里庙里的神龛下挖了一个大坑,只要藏过这个白天,他们就能远走高飞了。冬天的早晨行人稀少,三人衣着普通,除了走得太急之外并没有其他引人注意的地方,便是有个看到,想必也不会有人多加注意的。 走进山神庙,钻进藏身的洞里,三个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又小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闭目养神,静待白天过去。 官作坊的小吏受余信所托看管张裕,上工时听张裕的师傅报说张裕失踪,忙向余信请罪,余信见张丰没来衙门,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是不是跑了,但想到她上次迟到的事情,又想她昨天就不太有精神的样子,也许又是身体不适,便派人到她家里却确定一下,谁知没等探视的人回来,就得知张裕失踪了,这下再无疑问,一定是逃走了! 余信立刻派人骑马追向渡口,不久得到回报,在码头没有发现张丰姐弟。了解到有一趟开往风陵渡的船一大早就开出了,余信一面派人追赶,一面让人到四门询问,衙门里一派紧张。 这种兴师动众的作法很快惊动了慕容冲,慕容冲直觉此事不同寻常,抛开应酬来到府衙寻问缘故,余信半真半假的说:“此女颇有不可思议之处,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下官怀疑她怀有某种异能,因此一定要把她追回来。” 慕容冲半信半疑,细问因由,余信便把张丰的特殊之处加以夸张再略为演绎一下,说得慕容冲也不由得多信了几分,立刻加派人马,四下搜索。 张丰等人藏身洞里,感觉有些憋闷,也无法活动手脚,在里面呆了一整天之后都想早点出来,等到庙里面光线暗下来,张丰和张裕早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朱挽觉得都这个时候了,差役也该收工回家了,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便决定上去透透气,找地方方便一下。 张裕刚出来,立刻拖着麻木的手脚就往屋后跑,显然是憋得不行了,朱挽从容一些,不过方向也和张裕是一致的,张丰一开始就预见到这个问题,就没敢喝什么水,因此还好,便一个人在屋里活动手脚,麻劲刚刚过去,正想着是不是也找个地方清一下废物,朱挽和张裕便神色紧张的进来,张丰见张裕被朱挽抱在怀里,以后张裕出了事,忙迎过去说:“裕儿怎么啦?” 朱挽急急说道:“裕儿没事,有人来啦,你们快点下去!我把人引开,他们没看见裕儿,不会起疑的。快!快下去,不要出半点声!” 张丰张裕连忙下到洞里,朱挽帮他们掩好洞口,便立即走出山神庙。 余信很愤怒,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在他看来,张丰资质并不算很好,相貌也不算很美,他费了不少劲教她做事,又费了不少心思教她知情识趣,她竟然无视自己的心意去喜欢太守! 就说她为何总是不让自己碰她,还以为她在男女情事上过于害羞呢,原来是讨厌自己,在为太守守身呐!该死的女人,如此羞辱我,我要是能饶了你我就不是余信! 当初为了照顾的太守的情绪,他选择了怀柔政策,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能用强硬的手段对付她,只要不用在太守当面也就是了。别以为他真的怜香惜玉,辣手催花的手段他也有的是! 余信目光沉沉的盯着垂首流泪的张丰,冷笑着捧住她的脸说:“你不是对罗绘说你有慧剑,可以斩断情丝吗?怎么还是陷入情网了呢?不过不要紧,你只管把自己的心献给府君,我,要你的身子就好。”说完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就往小间里拖。 张丰开始还他阴险的目光下害怕得要命,可是当危险降临到头上,她的勇气却立刻被激发为凶悍,一面手脚齐上地朝余信招呼着,一面高声呼救。 张丰如此激烈的反应,让余信感到有些意外,一个婢女而已——就算是一个下属吧,即使不愿意也不会如此拼命般的挣扎吧,更不会这么大声的喊叫吧?她的呼喊那么尖厉,不引人怀疑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不会有人管他的闲事,却难免会传到太守的耳朵里,那么自己以前的忍耐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吗? 余信狠狠地把她甩在地上,又踢了一脚,冷声道:“喊叫也没有用,你不会不知道,衙门里没有人敢来管我的闲事,你就认命吧!敢羞辱于我,你和你的兄弟都不会有下场的!” “羞辱?”张丰这才明白余信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余信此人,在慕容冲的放纵之下,几乎养成了和他一样唯我独尊的性子,予取予求,很少顾及别人的感受,特别是那些身份低微的人的感受,余信虽然非常重视慕容冲,但自己亲手□出来的侍女不爱他,却爱上慕容冲,他当然不能容忍,这个让他不爽的人,他会让她好过吗? 若不能让他息怒,自己和裕儿都得倒霉了!意识到这一点,张丰急忙站起身,伸开双臂拦住就要拂袖而去的余信,冷静而坚决地说:“使君留步,我有话要对您说。” 余信本不想理她,可是面对她一脸坚毅凝重的神情,到底没有断然拒绝。他虽然喜欢任性妄为,却绝不会让自己失去理智,因为他深知只有这样,才能留下性命长久的享受恣意行事的快意。 其实他今天的愤怒,除了为自己的付出觉得不值以及被羞辱的恼怒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确实挺喜欢张丰的,张丰的言语并不文雅,行为举止也不是很端庄优美,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从小失怙,没有机会受到这方面的教导,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她言辞虽浅白却绝不粗俗,行为举止虽然随意却透着某着精致,而她的态度则恭敬却又不失坦率。总而言之,她虽然不是很出色,却让人感到舒心适意,像一件用起来非常称手的物件,让人舍不得放弃。至于她的意愿,说实话,那并不在余信的考虑之内。 他面色如铁地站在那里,冷冷的盯着张丰等她解释,心里想,眼看要吃亏了才知道后悔了吗?同时又不免疑惑,她凭什么能这么笃定这么镇静地面对自己?她真的会有充分的理由让自己原谅她吗?倒要听听! 张丰扫视四周,屋里只有她和余信两人,门已经被余信的亲随关上,所有窥探的目光都被挡在了门外。张丰深施一礼,然后坚定地迎着余信的目光说:“我刚才说谎了,原因是我想离开这里,却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没想到却找了一个最蹩脚的借口,惹恼了您。您的行事作风这是知道的,如今为了保命只得把实情告诉您了。” 余信一脸讽刺的看着张丰,听她继续说道:“我不爱太守,也不爱您。我从小有异能,可在梦中沟通阴阳,预见未来,征兵令一出,我就梦见乱象,中原大地一片混乱,兵祸叠起,因此我才急着要走。按说,使君于我有恩,我理当提醒一声,只是无论是我的异能本身还是我预测的结果,都过于惊世骇俗,若泄露出去,估计不是被当作疯子便是被视为异类,又或者被斥为妖言惑众居心不良,终归没有好下场,因此只得瞒得紧紧的,只是如今我若再不吐露实情,只怕一样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只能赌一下自己的眼光了。我相信您是一个睿智而不拘小节的人,应该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赌错了,我也只有自食其果,反正左右是个死罢了,死于此事或是彼事,死于你手或是他手,并无不同。” 余信面色变幻,张丰这番话带来的冲击,使他再也没有心思计较爱谁不爱谁的小事,盯着张丰逼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你骗我,你既知道我的为人,就当知道敢于愚弄我会有什么下场,你可想好了。” 张丰平静的说:“我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我想你虽然心狠手辣,总归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虫,应该能够分辨出真假。” “你如何让我相信?空口说白话是绝对无法取信于我的,赌咒发誓也没有用,你得让我看到明证才行,你能够证明吗?”余信很快又恢复了智珠在握的从容模样。 “我可以证明,但需要时间。你要明白,既是预见,就不会是眼前的事,我说出预测,总要等到事情发生了之后你才相信,所以你要有耐心才行。 ”张丰不再用尊称,从容笃定的自信一点不输余信。 “要多久才能验证?”余信问。 “最早也要一年。 ” “太长了,不能预测近些的事情吗?比方说我会不会让你走。”余信嘴角含着些微的讽刺戏谑道。 “不能。”张丰不理会他的讥讽,理所当然的说,“实际上那项能力根本不是我能控制的,只能被动地接受,给什么是什么,如果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我直接预测自己的未来多省事。” 余信目光闪烁了一下,很快做出决定,“好,一年就一年,我是不急的,你也休想走,到时候若是你的预测不准,看我怎么收拾你。现在说说你的预见吧。” 事到如今,张丰也不敢奢望能脱身了,只要她和裕儿不被糟蹋,不被折磨就行,至于以后,过一天算一天吧。她苦笑了一下,然后便木着一张脸,眼睛空茫地平视着墙面说道:“这次伐晋,天王将征发八十余万士卒,号称百万之师,与晋军决战于淝水之畔,晋军大败秦师,秦国将从此陷入战乱之中。” 余信震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然后无法置信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张丰顾自思考着自己这样做的得失利弊,呆呆靠在几案上,余信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看见她在那里神游物外,便觉得她那副沉静忧郁的样子很有高人风范,连带着平日所见的种种异常之处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连自己对她的喜爱也跟着有了更好的理由,至于她不喜欢自己,当然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何况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入不了她的眼。 不过虽然心里已经起了种种变化,余信却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笼络讨好之意,仍然让她当自己的侍女,使唤她做这做那,也仍然不时有分寸的轻浮一下,而张丰也照常伺候着余信,态度依然恭敬,对余信的轻薄言语仍以忍耐和无视为主,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可实际上余信对张丰比以前宽容多了,以前张丰想见张裕,向余请假十次里面有五次都会被驳回,现在却没有一次不准的,而张丰则公然把给余信的点心当成礼物带给张裕,态度明显放肆很多。 只是两人每次见面都会有人随行,虽然跟得并不是很紧,总归还是让人不舒服,而且见面地点不是在官作坊就是在府衙里,跟互相探监似的。 张丰并没有对张裕提起这番变故,只说这些大权在握的人总是不容违逆,一旦感觉被冒犯了,就会利用职权整治别人。张裕当然免不了为张丰担心,但他对自己的生活显然很满意,他和师傅同吃同住,各项用度都比别的学徒要好,也学会不少事情。 张丰想,这就好,虽说从此更不自由了,可总比被人折磨得活不下去强。不过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太沉不住气,考虑不周,结果不但没达到目的,反而激怒了余信,若非如此也没有后来的麻烦事了。“唉,”张丰暗暗叹气,“看来自己还是太不成材了,这样子也就只配种田罢了。” 余信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把张丰预测的事告诉慕容冲,不过张丰那天在画诺房大呼救命,以及余信在张丰出门时总是派人随行监视的事还是传到了慕容冲耳朵里,慕容冲口气很随便的问余信原因,余信说张丰呼救是因为有白蚁落到她脖子里了,至于派人盯着她,是因为她想辞职到洛阳投亲,而自己不想放她走。余信的霸道慕容冲是深知的,只要不是性暴力方面的问题,慕容冲倒也不会多想,于是一笑置之。余信瞅了一眼张丰,只要她不告状,他才不怕别人乱说。 转眼到了十月,刚刚入冬的天气,因为身体还没来得及适应,感觉上竟比数九寒天还要冷,张丰决定给自己和裕儿各织一套线衣线裤。 不过在衙门里织是不行的,别说没多少空闲,便是有也不行,万一被余信看见再抓去做义务劳动,那不是自找麻烦嘛!所以她只能每天夜里赶工。好在大件的衣服不需要总是加针减针,而且又是穿在里面,针脚不太整齐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完全可以摸黑干活。而张丰对于织平针也已经熟练之极,在黑暗中根本连眼睛都不用睁,就能以不输于白天的速度一圈一圈织下去。 这天晚上,她正坐在床上机械地织着衣服,忽然听到轻轻的敲击声从窗户上传来,她脑子一激灵,一声“谁?”便脱口而出,正自后悔,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我,朱挽。” 张丰连忙打开窗户,一时间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直到朱挽跳进来,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凭着直觉问道:“怎么不走门?” 朱挽嘿嘿一笑说:“这几个月被人追杀,躲躲藏藏都成习惯了。” “你又惹了什么人?”张丰问。 “慕容垂。”朱挽混不在意的说,“带你出长安那次,我不是专程去找你的,而是受人所托去谋刺慕容垂的,结果准备了两个月还是失败了,五十金赏金也没拿到,只把你的钱给带出来了,不过后来被人追杀,没时间做营生,便把你的钱花了。”他讪笑一声有些惭愧的说:“我确实是一逃出来就给你送钱来的,哪知到了三里堡彭里长却说你们去洛阳了,我一面躲避追捕一面往洛阳方向寻你们,路上却听人说你们去了平阳,先还不知是真是假,但听到那句‘臭要饭的’就知道必然是你无疑,便打算转到平阳来找你们,谁知在雍州又受了伤……结果到现在才到了这里。呃,虽然你们现在用不着我救了,可钱的事我总要交待一下,你放心,我笔钱我一定会还你,不然就算替你做苦力来抵也认了。” 张丰暗喜,言道:“谁说不用你救了?我们被强行扣在这里正愁无法脱身呢,你若能带我们离开平阳,送我们到晋国去,那笔钱就算抵消了,之前你的救命之恩,我以后再报答你,如此?” 朱挽说:“好!就是如此便了,至于救命之恩,你也救过我一次,就不用再提了。” 朱挽执意不把给她干粮那次当作施恩,张丰当然也不会执着,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再坚持了,反正我也不是游侠,不讲究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朱挽哈哈一笑,问道:“裕儿呢?” “裕儿在官作坊做学徒,吃住都在那里。”张丰叹一口气说:“府衙的余长史要我做他的侍女,但我想离开,为了防止偷偷溜走就把裕儿放进官作坊,实际上就是挟制我的人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脱身的办法,这几个月头发都快急白了,你有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裕儿从官作坊那人大监狱里救出来吗?” “我明天去看看再说吧,裕儿的床在哪儿?我先睡一下,快累死了。”朱挽打着呵欠说。 “呃,从这里向前三步就是,床上只有麦草,被子被裕儿带到作坊里去了。” “呃,那算了,我到柴房去睡。” 张丰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就委曲你了,明天这再去买一床被子。”说起来有“公职”的人到底不一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张丰就已经脱贫致富,再也不会为了买一张被子思前想后了。 朱挽说:“不用麻烦了,我不住你家,免得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朱挽说了不用,张丰还是买了一张新绵被,并把它改成睡袋的样子,又买了一担麦草堆在厨房里,方便朱挽做窝。朱挽很高兴,经常在夜里高来高去地出入张家,三天里倒有两天是宿在张家厨房里的。 过了几天,又是在张丰摸黑织衣服的时候,朱挽敲开窗户跳进屋来对她说:“我可以把裕儿带出来。” 随后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夜里出城,并在一夜之间离开余信的视线。 平阳城虽然不是长安那样的大城,但爬城墙仍然是不能行的。挖墙根也不行,不说夯土的墙根有多硬,只说对着城墙挥锹,若是被人看见了,还不被关进大牢?上下都走不通,难道要从城城门出去?可是张丰上班的时间可比开城门早,如果余信到府衙后没见到张丰,肯定会像上次一样派人拦截。 “要是有个通往城外的狗洞就好了。”张丰说。于是朱挽便又去绕着城墙寻狗洞,但寻了两天却一无所获,张丰沮丧地说;“原来传说都是假的。” “什么传说?”朱挽好奇地问。 “当然是城墙有狗洞的传说。”张丰漫不经心的答道。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没听说?”朱挽好笑的问。 张丰答不上来,只好不吭气,只是发愁的问:“那要怎么出去呀?” “走城门。”朱挽说,“余信知道你要去洛阳,肯定先到码头去追,那我们就不走西门,也不去乘船,出南门走陆路也是一样的。其实要去晋国最近的路是从长安直直向南,根本不必走洛阳。” “啊?居然是这样?”张丰后悔死了,当初一说到晋国去,只顾想从西安到南京去了,她拼命回忆中国地图和火车站点了,根本没想到疆域国界什么的,才做了南辕北辙的事情。这次一定不能自己乱闯了。 “那岂不是要再回到长安去?”张丰问, “那倒不必,从这里向南到雍州再到洛州,然后入巴方小说也是一样的。” 张丰懊恼了一会儿,才又想起出城的事,问道:“如果余信往四个城门都派了人怎么办?” 朱挽说:“那就走离州衙最远的南门,只要在近处找到妥当的藏身处,躲上一个白天,余信找不到人,摸不清往那方向逃了,最多只是沿河往洛阳方面搜索,我们再赶上一夜路走得远远的,也就安全了。” 张丰嘘了一口气,“那就全凭你安排吧。这里有两千钱,也都归你支配,该买什么,你看着办就是。” “呃,钱还是你拿着吧,我大手大脚惯了,手里存不住钱,可别花完了路上没钱用。”朱挽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那就一人拿一半吧。”张丰不由分说把铜钱分了一半给他,人家一个侠客,用钱怎么好意思向别人伸手,估计饿死都不会开口的。 朱挽也没有再推辞,收起钱便抱上睡袋到厨房去了。 又过了两天,朱挽说要借铁锹一用,拿去后便没有再拿回来,又过了几天,对张丰说一切准备就绪,明天晚上就可以行动了。 张丰控制着紧张不安的情绪把一天的差当下来,临下班时本想称病请一天的假,又怕余信再起疑心,反而弄巧成拙,就没敢多事。回到家里以后,趁着天还没黑和了一大盆面,做了一大堆干粮,然后便坐立不安地等待朱挽把张裕带回来。 四更天过后,窗户上又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张丰急忙开了窗,问道:“怎么又不走门?可是被人跟踪了?” 朱挽把张裕托起来送到窗口,口中答道:“恐敲门声大惊动了人。” 张丰了一声,待两人进来,重新关紧窗户,点了一支小小的火把,拿出干粮和水让他俩吃,自己则收拾起包袱来。因为被子体积比较大,她试着打起了背包,只是从来没学过,捆得不太好看,但无论如何总是把该带的方小说西都带上了,三个行李卷里衣、被、鞋、干粮、水一样不少,往背上一背就可以走了。看看有些不合常规,为免引人注目又用旧布包了一下,弄成包袱的模样,这才停下来坐等出门。 看看到了五更天,三人背上行李出发,来到距府衙最远的南门,躲在城门附近等待出城。这个情形几乎和一年前一模一样,张丰幽幽地叹了口气,郁闷地说:“也不知我是不是和冬天犯冲,每年冬天都要出个事,就没一年能太太平平过去的。” 朱挽轻笑道:“可能是吧,也许到了南边天暖的地方就好了。” 张丰咬着牙,发誓似的说:“一定是!等到了江南,我们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张裕整个晚上都显得很紧张,几乎没说什么话,这时也因为长时间的等待松懈下来,凑趣道:“姐的运气既然在南边,那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桃花源的。” “桃花源是什么?”朱挽不解的问。 “呵呵,一个好地方,以后讲给你听。”张丰轻笑道。 因为不敢大声说话,三个人的头凑得很近,朱挽鼻子里钻进一缕幽香,心里莫名地一热,抬眼看向张丰,只见她脸上正挂着微微的笑意,目光却已经转向了远处,柔和的面部轮廓在黎明的微光中极其生动,不由想,臭要饭的长大了。 正失神间,张裕已经凑过头来,对着他的耳朵说:“那是一个种了很多桃花,与世隔绝的地方,有很多上好的田地、桑林果园、河流山丘,却没有官府和大族,不服瑶役也不用交赋税,所有自己种的庄稼、织的布、捕到的鱼、树上的果子,全都是自家的,朱大哥,你说这样的地方好不好?” 朱挽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做梦!” 张裕原本还想游说他和他们一起去找,然后一起生活,这时便再也无法出口,有些沮丧的说:“你不信算了。” 朱挽没好气地说:“我肯定不信,没人会信,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你说的那是仙乡吧?” 张裕的底气也不是很足,却仍然不服气地说:“我姐说有就一定有,你不信算了,等我们找到了看你怎么说!” 朱挽笑道:“她哄你玩的,你也当真,傻小子!” 张丰却信誓旦旦的说:“我们一定会找到那个地方,到时候看我不指着鼻子笑话你!” 朱挽好笑的摇摇头,心想张丰看起来老成,倒底还是太天真了,这种话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竟然也能当成正经话信之不疑,还要去找,真是太胡闹了。日后一定要好好说说她。 城门开后,三个快速地出了城,直奔城外的山神庙,朱挽在那里庙里的神龛下挖了一个大坑,只要藏过这个白天,他们就能远走高飞了。冬天的早晨行人稀少,三人衣着普通,除了走得太急之外并没有其他引人注意的地方,便是有个看到,想必也不会有人多加注意的。 走进山神庙,钻进藏身的洞里,三个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又小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闭目养神,静待白天过去。 官作坊的小吏受余信所托看管张裕,上工时听张裕的师傅报说张裕失踪,忙向余信请罪,余信见张丰没来衙门,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是不是跑了,但想到她上次迟到的事情,又想她昨天就不太有精神的样子,也许又是身体不适,便派人到她家里却确定一下,谁知没等探视的人回来,就得知张裕失踪了,这下再无疑问,一定是逃走了! 余信立刻派人骑马追向渡口,不久得到回报,在码头没有发现张丰姐弟。了解到有一趟开往风陵渡的船一大早就开出了,余信一面派人追赶,一面让人到四门询问,衙门里一派紧张。 这种兴师动众的作法很快惊动了慕容冲,慕容冲直觉此事不同寻常,抛开应酬来到府衙寻问缘故,余信半真半假的说:“此女颇有不可思议之处,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下官怀疑她怀有某种异能,因此一定要把她追回来。” 慕容冲半信半疑,细问因由,余信便把张丰的特殊之处加以夸张再略为演绎一下,说得慕容冲也不由得多信了几分,立刻加派人马,四下搜索。 张丰等人藏身洞里,感觉有些憋闷,也无法活动手脚,在里面呆了一整天之后都想早点出来,等到庙里面光线暗下来,张丰和张裕早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朱挽觉得都这个时候了,差役也该收工回家了,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便决定上去透透气,找地方方便一下。 张裕刚出来,立刻拖着麻木的手脚就往屋后跑,显然是憋得不行了,朱挽从容一些,不过方向也和张裕是一致的,张丰一开始就预见到这个问题,就没敢喝什么水,因此还好,便一个人在屋里活动手脚,麻劲刚刚过去,正想着是不是也找个地方清一下废物,朱挽和张裕便神色紧张的进来,张丰见张裕被朱挽抱在怀里,以后张裕出了事,忙迎过去说:“裕儿怎么啦?” 朱挽急急说道:“裕儿没事,有人来啦,你们快点下去!我把人引开,他们没看见裕儿,不会起疑的。快!快下去,不要出半点声!” 张丰张裕连忙下到洞里,朱挽帮他们掩好洞口,便立即走出山神庙。 正文 困境 元七原是一名江湖豪客,后接受招揽成了慕容府的门客,正月初三,朱挽刺杀慕容垂不遂负伤逃逸,元七便奉命和两名京兆府衙役一起追捕朱挽。 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不料竟一直没能捉住或是杀死他,两名差役早想放弃追捕回京复命,元七却被激起性子,和他较上了劲,一路穷追不舍,誓要拿这位同行晚辈的命换一场富贵。 只是躲藏永远比寻找容易得多,朱挽身手灵活,人脉广朋友多,又兼无赖手段层出不穷,因此虽然他们人多,又可借用官府的力量,却仍然没能成功捕到朱挽。不过这次,元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他跑掉的了! 元七是两天前才到平阳的,在市井间听到张丰被拐子劫持,求人传言给“朱大哥”的闲话后,立刻想到去年的那桩旧案——朱挽杀死禁军校尉段珙之弟,似乎就是为了一个名叫张丰的女子。当时京兆府抓捕朱挽,段珙却暗中搜寻一个女子,被有人心知道后,立刻联想到段隶强抢太学助教沈悛的侍女不遂,被太学开除之事,后来这名侍女莫名失踪,沈悛坚持认为是段隶所为,紧接着段隶便被朱挽刺死于家中,而段家要求京兆府辑拿朱挽的同时却又暗中抓捕一个少女,于是京中一时传言纷纷,都说段隶确实抢了沈悛侍女,沈悛买凶杀人云云。 元七记得那个沈家婢女的名字就是叫张丰,如今看来,她显然和朱挽有某种交情,朱挽说不定不是受沈悛所托,而是自己去的。他想朱挽一定是比自己更早听到张丰遇险才来平阳救人的,但如今在平阳城内,太守救孤女惩恶徒,余长史收留张氏姐弟的故事却是比张丰临危求助的故事更加为人所津津乐道,那么朱挽得知张丰如今安然无恙,也许不会在此久留,很可能又流窜到别处去了。 追踪了将近一年都没有逮住他,元七这时也开始动摇,心想若探听不到他的明确去向,就回长安算了,眼看已经开始下雪了,犯不上为了赌一口气,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却在外面嚼冰卧雪。 在打探朱挽行踪的过程中,元七偶然听一个乞丐说有个二十余岁的无赖少年把他从栖身之处赶走,霸占了山神庙,听形容那无赖少年极似朱挽,元七当时就想趁夜去捉他,只是城门已经关闭,只好等到天明再去。 今天一早,他便带着两个衙役赶到山神庙,可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却连朱挽的影子都没见着,元七不死心,又在那一带查访了一日,仍然是一无所获,眼看天色已晚,三人只得回城,商量好明天就动身返京,虽捞不到功劳,但三人吃了这许多苦也不当再受责罚。不料经过山神庙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了朱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三人立即向他围了过去。 朱挽出门后挑衅地向元七看了一眼,立即向西飞奔。 元七三人紧追不舍,无奈他们奔波了一天,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而朱挽却是在洞里憋了一天,正需要发泄一下,一阵狂奔不仅成功地把他们从山神庙引开,更是把双方的距离由开始时的二十步迅速拉长到五十步、一百步、两百步,大有再次把他们甩脱之势。 再有两三里路就到河边了,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树林,进了树林之后就更容易甩脱他们了,朱挽再次提速准备把元七等人甩得更远些。元七开始着急,无奈体力不如对手,只能干看着。这时,两个出来搜索张丰的衙役收工回城,正好走到朱挽侧前方,见这几个人玩追逐,尤其后面追赶的人里还有两个同行,出于衙役的责任心,立即把朱挽拦了下来,这一次,朱挽以一敌五,而且既不占天时,又无地利、人和可以利用,完全是正面对敌,终于毫无悬念地落了网。 朱挽被逮着,依着元七等人的意思,最好是立即砍下脑袋,省得被他半路上逃脱,或是被人救走,但此时在别人的地界上,却是不便随意杀人的,至少要让这两位帮了忙的衙役领了功,和本地的地方官通了气,等犯人被正式移交到他们手上,才好自行其事。现在,却是只能一起把朱挽押到州府衙门去。 回城的路上,两方差役互相通名报姓,表明身份,也各自说起自己的任务,两名平阳府的衙役面对上差自然是极力奉承,口称仰慕不止,而元七听说太守在找张丰姐弟,也不禁心里一动,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决定做一个顺水人情,讨好一下这位美男太守。 慕容冲早已离开前衙回家去了,不过听说抓到了在京城屡屡犯案的游侠朱挽,还是很给面子的回到了前衙,他好奇地围着五花大绑的朱挽看了一圈,问道:“你就是那个当街杀人的朱挽?看起来很平常嘛。”朱挽满不在乎的说:“我就是那个当街杀人的朱挽,你准备在这里杀了我,还是解回京师交给慕容垂?” “交给京兆尹?嗯,你毕竟是在京师犯的案,解回去受审倒也合情合理。 ”转眼看向两位差役道:“你们就是追捕他的差役吗?” “喏!我两人和元义士都是奉了府尹之命捉拿朱挽的。”两位差役躬身答道。 元七上前一步施礼道:“小人元七,是京兆慕容府门客,和两位差官一起追踪此人十月有余,今日总算在贵府差役的协助之下将此人拿住,小人等多谢府君大力支持。”他看了一眼朱挽,又向慕容冲道:“此人不仅在去年的上元夜当街杀死蔡棋,十一月又为了一个名叫张丰的沈府婢女将太学生段隶杀死在家中,今天正月初三又谋刺小人的主公,实是凶恶已极,府君便是将他就地正法也不为过分。” 慕容冲挑眉看向元七,“你说他为了一个叫张丰的婢女杀死了段某人?” 元七说:“喏。据说段隶掳走了张丰,朱挽便潜入段家杀死了段隶,把张丰救走了。” 慕容冲走到朱挽面前微笑着问:“你和那个张丰有何交情?” 朱挽说:“没有交情,只是被他兄弟缠上,经不住他一再哭求才走了那一趟。” 元七说:“既如此,张丰姐弟遇险时又为何指名要你来救?还有,她自称臭要饭的,我在京师听说,张丰到沈家做婢女前,曾在西市乞讨为生,可见你早在那时就已经认识了她,不然她也不会用这个自称来表明身份,不是吗?” 慕容冲给了元七一个赞赏的笑,转头去看朱挽,这时余信也踱到朱挽面前,假笑着问道:“这么说这一次也是你把她带走的?”随即沉下脸问:“她在哪里?” 朱挽笑道:“早就坐船走了。不过到了风陵渡之后要到哪去,我就不知道了。” 慕容冲看看朱挽,然后看向元七,问:“你认为他的话是否可信?” 元七道:“小人认为他在撒谎——好容易把人放走,他会这么容易泄露他们的行踪吗?” “那你能猜到他们藏在何处吗?”慕容冲含笑问。 元七看得一阵失神,忙低下头答道:“小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南的山神庙,我想应该就在那附近。” 余信紧紧盯着朱挽,见他神色微异,当即下令道:“王阳,你带二十人去山神庙及附近搜索,现在就去!” 慕容冲含笑看了余信一眼,对王阳说:“拿我的令牌让守门士卒打开城门,快去吧,我和余长史在此坐等。” 王捕头应诺而去,慕容冲和余信来到画诺房,有人端上茶来,慕容冲书了一口道:“和张丰煮的茶差远了。余信,你这样急着找她,莫非离不了她的茶?” 余信苦笑道:“不瞒府君,下官不光离不了她的茶,也有些离不开她的人了,原以为我以真心对她,早晚能打动她,不想她一心只要离开,根本不肯体会我的用心。想我余信的魅力虽不及府君,却也一向无往而不利,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了钉子。” 慕容冲原本觉得余信似乎瞒了他什么事,听了这番话才心下释然,戏谑道:“原来不止我一人被她的慧剑拦在外面,你也没能令她陷入情网啊,只是我不在意,你却伤在了她的剑下,真是好惨啊。” 上次是余信,这次是慕容冲,张丰和罗绘私下里的比喻,竟然一个都没瞒过,也不知是有人偷听还是罗绘多嘴。 两人无心公事,便对面而坐下起棋来,两个时辰过去,才有人禀报道:“张丰姐弟已经被带回来,府君和余长史是否要见?” 慕容冲扔下棋子道:“带张丰过来。” 张丰看到被捆成粽子的朱挽,眼中不禁现出深深的悔意,——若非自己向他求助,他绝不会被人抓住,他手上那么多人命,如今被官府抓住,一准是个被砍头的下场,都是自己连累了他! 朱换眼中却是淡淡的歉意,对张丰说:“欠你的钱,若今生还不了,便只能等到来世加倍偿还啦。” 张丰眼中就忍不住流下泪来,轻声叫道:“朱大哥。” 朱挽笑道:“总算听你叫了一声大哥。” 张丰还要说什么,只听王捕头道:“张丰,跟我走,府君要见你。” 张丰回头看了看张裕和朱挽,张裕带着哭音担心地叫道:“姐——”,朱挽却平静地说:“不要再做糊涂事了,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吧。”这些天来,他也了解到姐弟俩现在的生活其实不错,真不懂张丰为何一定要去晋国。 张丰没有应声,沉默地掉头就走。 慕容冲打量张丰:相貌平平,形容狼狈,还穿得胖嘟嘟的,一点高人风范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有异能的样子。心想该不是余信胡诌的吧,也许他真的鬼迷心窍对张丰动了情,所以才那么兴师动众地去找她,又不好意思承认才编出这么个理由来。于是转眸看了余信一眼,见他正沉着脸看着张丰,神色凝重却并无恋慕怜惜之色,不禁疑惑:两番说法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张丰,我听说你身负异能,可有此事?”慕容冲问道。 张丰看了余信一眼,暗暗猜度着他是全盘告诉了慕容冲还是只说了一部分,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她决定暂时沉默,免得说错话得罪他。余信这样的人她可不敢随便得罪。 余信哼了一声说:“别以为你不承认就能抵赖过去,想瞒人,你平时就该多注意些,不要露出异样。我问你,织手套的技艺从处何习得?诗书文章师从何人?那些烹茶的花样又是从何得知?别告诉我这些本领都来自道听途说,天底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也没有这么幸运的人!”这些事他以前也并未深想过,而是知道了她有异能之后、尤其是向慕容解释时才想到的,此时却是越说越顺溜,越说越觉得有理。 “别的且不说,只以你的年龄来论,就算你五岁启蒙,至今也不过八年,区区八载,又是身为女子,你不仅识得所有常用字,能读懂公文和诗书大意,还写得一手不错的字,煮得一手好茶,习得一项人所未见的编织技艺,你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况且你四年前就失去双亲,自那以后就与兄弟相依为命,艰难度日,那么无疑这四年你是不可能有什么时间读书练字的,减去这四年之后,就只余四年时间供你读书习字,而那时你只不过在五到九岁之间,如此稚龄,竟能学会这么多方小说西,也太惊才绝艳了吧!常言道反常即为妖,你若没有合理的解释,就莫怪人将你视之为妖物!” 余信这一番话,前面全是质问,只有最后一句透出些劝说之意,且是以警告的语气说出来的,似乎并没无一点私心,但听在张丰耳里无疑便是一种明显的提示:府君不知道我们已经摊过牌,你要小心说话,别让他知道我瞒了他。而听到慕容冲耳朵里,却被理解成一种委婉的提点,是劝她好好解释清楚,免得被人当成妖物,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正说明余信对她确实或多或少有些情意。 他便也很配合的说:“张丰,本府甚是怀疑你的来历,对于这些令人费解之处,你有何解释?” 他脸上那副饶有兴趣而又不怀好意的表情,吓得张丰出了一身冷汗,生怕他真的把自己当成妖怪对付。生死关头,美色也失去了魅惑力,张丰心无杂念地看着他的脸,小心地选择着字眼说:“我确有异能,从小便在梦中看到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方小说西,所以基本上可以说,我日夜都在学习,而且一直有‘名师’指点,若非我资质有限,绝不止仅仅成为一个只能给人当侍女的材料。” “你那些针织、烹茶的手艺都是在梦中学会的吗?除些之外还有什么?来说说那些奇怪的事有何奇怪之处。”慕容冲饶有兴趣地问,一面看着张丰等她回答,一面说:“来人,给她松绑。” 罗绘从墙边走过来解开张丰手上的绳子,然后重新退到墙边站着,就像一个美丽的活的摆设。 慕容冲对张丰说:“坐下说话。” 张丰一直在想着如何应答,这时已初步拿定了主意,便理了理衣衫从容地在慕容冲对面坐下,微垂着眼睛一付平静而略带孤独的样子,缓缓叙述道:“我还见到不用牛马拉着就能跑得飞快的车子,巨大如房屋、样子却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的机械,可以潜到水下去的船等等,还有一些用与今之字体略有不同的文字写成的书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好像置身其中,却看得见而摸不着,只见其形而不闻其声,醒来之后往往只余下浅淡的影子,要回想半天才能再次想起。” 余信惊讶地看着她说:“竟有如此奇事?”张丰却分明看到他在质问:“为何这些事你上次没有告诉我?” 张丰避开了他的眼神,她现在真是怕了这个人,觉得他的任性妄为、唯我独尊哪一样都不输于慕容冲,而且比之慕容冲更添了两项毛病——小气和多疑。于是便想,如果不得不跟他们混,也许换个上司更好些?心念转动之间看向慕容冲,见他同样是一脸的好奇和难以置信,她也不做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那些方小说西的样子你能画出来吗?”慕容冲不知是出于怀疑还是纯粹好奇,一面问一面不由分说地递过来一支笔说:“来,画出来给我看看。” 张丰接过笔,大致勾画出汽车、飞机和轮船的模样,画得虽然并不好,却没有半分犹豫,就像是早已看熟了的样子,让人无法怀疑她是临时想出来的。 慕容冲看得啧啧称奇,和余信一起把这些方小说西的细节处问了又问,见张丰所知也只是大概,便把这些图放过一边,对她说:“把那梦中看到的字也写几个让我看看。” 张丰轻轻应了一声诺,微一思索提笔写下一首短诗递给慕容冲,余信凑过去和慕容冲一起细看,一字一句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连猜带认居然一字都没有错,张丰点头,余信再连贯地念了一遍,不禁赞道:“真是好诗!”然后对慕容冲说:“如此好诗却不见流传于世,而这诗又绝非她能做出来的,可见其言非虚。” 慕容冲却只是说:“字体果然相差甚远,所幸仍可辩认。”然后含笑问道:“那天的笑话也是梦中所见吗?” 张丰道:“是的。” 慕容冲道:“再讲一个如何?” 张丰想了想说:“有一天,夫子要学生们写一篇赞美司马迁的文章,有一位学生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尽管司马迁多次遭受宫刑,但他忍受住一次又一次的痛苦,还是以顽强的毅力写出了伟大的《史记》’夫子在批阅时评注道:‘一次又一次?你以为那割的是草吗?’另一个写道:‘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不得不忍受断腿之苦……’夫子评道:‘我求求你们了,司马爷爷一次次的受宫刑已经够惨的了,你们就别再把他的腿也弄断了!’另有一个写道:‘司马迁在被施行了腐刑之后,不顾身体的腐烂,写出了千古绝唱《史记》’夫子评道:‘真是令人发指啊!我彻底无语了。’” 余信和慕容冲还没听完就开始大笑不止,足有一刻钟才完全停下来,笑过之后,慕容冲认真的看着张丰问道:“你为何要逃走,是发觉余长史对你起了疑心吗?” 张丰说:“是的。” 慕容冲道:“如今你的秘密尽为我二人所知,可不会再跑了吧?” 张丰温顺地应道:“是。府君和余长史肯信任并保护我,我非常感激,我会安心地托庇于二位,在你们的羽翼下寻求一份安稳的生活。” 张丰一句没提报答的话,但慕容冲两人却不以为意,因为余信知道她还有更大的用处,而慕容冲似乎觉得,有此异能之人只要能够属于自己就足够了。 张丰朝慕容冲一拜,恳求地看着他说:“府君,张丰有一事相求,还请府君成全。” “何事。”慕容冲问。 “游侠朱挽,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也是应我所求将我和裕儿带出城去,并且也是为了我姐弟才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求府君放了他吧!”张丰说完,一瞬不瞬地看着慕容冲,眼睛里全是恳求和担心,脆弱而执着的样子令人不忍拒绝。 便慕容冲却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行。他犯了那么多案,惹的又都是绝不好惹之人,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叔叔,如果我放了他,可就得罪了那些想杀他报仇的人,这种有害无益的事我决不会做的。”他倒是没说一句官话,非常直接的说明,对自己不利的事不做,没有好处的事也不做。 张丰低头沉思了半晌,抬头对慕容冲说:“我用一个秘密换他一命,可否?” 正文 危险的交易 张丰对慕容冲说:“我用一个秘密换朱挽一命,可否?” “什么秘密?”慕容冲扬着眉问道,“我为何定要拿那个游侠的性命来换?你既托庇于我,难道打算瞒着某些事情和我讨价还价吗?” 张丰道:“既蒙府君信任,我当然不该有所隐瞒,但同样的,既蒙府君收留,说明我总是有用的,那么如果我连最在意的事都不能达成,我的价值又体现在何处呢?如果您连我最大的愿意都不肯成全,您的信任和诚意又在哪里呢?要知道,既使在您已经相信我的情况下,说出这个秘密,我依然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等于说我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并非是毫无付出。 ” 慕容冲微眯了眼审视着她,说道:“我很好奇什么样的秘密如此危险,一说出来就会要人的命。好吧,你说说看,只要你的秘密能打动我,我就放了那个游侠。” 张丰郑重地看着他说:“我认为还是只说给您一个人听比较好。”转而看着余信说:“使君是聪明人,当知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余信当即起身走出画诺房,张丰把目光投向罗绘,罗绘看了她一眼,转而去看慕容冲,慕容冲朝她挥了挥手,罗绘也走了出去。 房门被罗绘掩得严严实实的,张丰在她出去后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门板,才转过头来看着慕容,轻声说:“天王的死期,您想知道吗?用这个信息换朱挽自由,可否?” 慕容冲神色一凛,倾身道:“你说什么?天王的死期?何时?” 张丰不语,静静地看着他,慕容冲当即不耐烦地说:“放心,这世上就没有我不敢得罪的人,那个游侠我放了就是,他也尽可以继续去杀人,只要不惹到我头上,凭他杀了谁都不关我。” 张丰转开眼睛,沉默了几息后才轻声道:“三年后便是他命尽之时。” “三年。”他的脸浮上笑意,默默微笑了好一会才又问:“因何而死?” “死于灭国。”张丰答道。 “灭国!”慕容冲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问:“当真?是谁灭了秦国?是谁!” 张丰转过头去不肯说,慕容冲恼怒地扳回她的头,迫使她看着自己,看到她眼中的固执,忽而灿然一笑,诱哄道:“告诉我是谁,想要什么只管说,无论是金珠美玉,还是华衣美食,我都可给你。” 张丰几乎被他的笑脸迷倒,说了句:“让我想想。”立刻低下头稳住心神,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说:“请让裕儿随朱挽一起走。” 慕容冲道:“可以,但你必须搬到太守府去住。”当下立即明白了余信把张裕送到官作坊的用意。 张丰点头道:“可以。” “那么现在说吧,覆灭了秦国的人是谁?”慕容冲此时也已经冷静下来。 “是你。”张丰轻声道。 “是我?”慕容喃喃道,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但随即便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张狂和快意,又透出掩不住的怨恨与恶毒之意。 半晌,慕容冲冷静下来,他看着沉默地低着头的张丰,探身捉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这确实是个要命的秘密,尤其在你目睹了我的反应之后,不过我不会杀你,因为我期待你的话能够成为事实。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不然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丰一言不发平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平静之中带着点空洞,似乎还有点怜悯,让慕容冲感觉背脊发冷,心里竟有些害怕,于是放开她大步开门出去。 余信就在画诺房的隔壁,心里猜测着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秘密,竟然连自己都不能知道,却能引得慕容冲那样的大笑,不过张丰的话并没有错,知道不该知道的秘密确实有被灭口的危险,也许她真是念在宾主之份上,好意提醒自己。听到门响,余信连忙迎出去,不等他有所表示,慕容冲便对他说:“放了那个游侠,让张丰的兄弟跟他走。张丰自今日起搬入太守府。”然后缓下神色说:“余信,我必须把她放在自己身边,对不住了。” 余信叹道:“她掌握着人所不知的秘密,不用说,府君必是要对她严加保护的,下官虽然不舍,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慕容冲道:“不会让你吃亏的,明天我亲自挑几个人给你用,保管比这一个更美更可人。 ” 余信笑道:“那就多谢府君了。 ” 慕容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回去休息了,你辛苦一下,把那几个人打发了。” 余信拱手道:“府君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张丰在慕容冲出门的时候也跟了出来,这时慕容冲回府,她却站着不动,罗绘听到慕容冲说要留她在自己身边,已是派人回去为她安排住处,这时见她不动便去拉她,说实话,罗绘对张丰能够受到如此重视有些妒嫉,虽然她并不是不知道张丰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张丰撤着身子和罗绘较劲,眼睛望着慕容冲说:“我要亲眼看到朱挽和裕儿被释放。” 慕容冲皱了皱眉,正要让罗绘陪她到收押房走一趟,余信上前说:“不能现在就放,否则京师那边无法交待。你先跟府君回去,安排好之后我再让你看结果,必要让你安心就是。” 张丰向他行礼道:“如此就多谢使君了。” 余信道:“好好伺候府君,不要惹他生气。” 张丰重施一礼道:“年来多承使君照拂,却未曾有尺寸之报,反而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张丰在此恳请使君原谅。” 余信道:“我也多有不体谅处,你不要记仇才好。” 张丰正要再说几句好话,表示自己并无怨恨的理由,慕容冲终于不耐烦起来,对两人说:“啰嗦什么,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 张丰既已得到承诺,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便向余信施礼告辞,还不忘再说一句“拜托”,余信却是向慕容冲拱手,恭送其离开。 回到太守府之后,慕容冲跟前自有无数婢仆姬妾伺候,罗绘也就到了退避的时候,她把张丰带到为她安排的住处,向伺候她或者说是监视她的人交待几句,就回去休息去了。 张丰虽然也是身心俱疲,但是一天之间发生这么多事,说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话,在仓促之中做了一个又一个抉择,心里乱糟糟的根本静不下来。因此生平第一次享受被人伺候的待遇,她就不客气地使唤起人来,深更半夜的又是洗澡,又是要吃的,折腾完也就差不多到了天亮,别人都困得睁不开眼了,她却在那里坐等天亮。 到了衙门上班的时间,张丰就起身往外走,伺候她的两个丫头风尘和风俗忙问:“您要去哪里?”张丰说:“我到衙门去看看。”风尘和风俗拦住她说:“罗女侍说除非府君同意,您不能随便离开这个院子。” 张丰说:“那你们去把罗绘叫来,我要亲口问她。” 风尘和风俗对望一眼,风尘说:“我去问问罗女侍见不见你。” 张丰说:“如果她不见,我就要见府君。” 风俗哼了一声说:“府君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罗女侍都不一定会见你,风尘走这一趟也不过尽一尽我们的职责罢了,若是那等势利之人,会理你才怪呢。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再像昨晚那样使唤人,我可不会理睬你。” 张丰微笑道:“原来是两个正直的好姑娘,对不住,我昨天实在是身上太脏了,不洗一洗就上床岂不是把被子也弄脏了吗?拆洗被褥可比烧洗澡水麻烦多了,二位说是不是?” 风俗一想也是,当即就气平了,风尘说:“您也不必这么说,我们既被安排来伺候您,做这些事也是应该的,只求您能稍稍体谅一些,不要过于为难我们。” 张丰点点头说:“一定。” 出乎风俗的预料,罗绘很快就被请了过来,见到张丰后不客气的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下吗?非得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才高兴是吧?说吧,到底什么事!” 张丰也不申辩,只是说:“我要去看裕儿和朱挽,我要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罗绘讽刺道:“你担心他们会受皮肉之苦啊?放心吧,府君正对你有兴趣的时候,没人会为难他们,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等消息吧,不要再闹腾了。” 张丰沉默片刻,固执的说:“无论如何,我要亲眼看到他们无恙才会安心。” 罗绘轻描淡写的说:“谁管你安不安心,安不安心你都要呆在这里。” “这么说我被软禁了吗?”张丰逼视着她问。 罗绘轻嗤一声道:“你莫非没料到这个结果吗?” 张丰转过头去,锐如锋芒的气势立刻弱了下来,现出落寞的神情。确实,这个结果并不难料,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想罢了。 “好好住在这里,不要动不动就让人叫我,也别以为我会随传随到,我忙着呢。”摞下这句话之后,罗绘就迈着大步潇洒地离开了。 张丰心如油煎,在屋里走来走去,满心想的都是:我被软禁了,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直到被人杀死。裕儿和朱挽不知还能不能走得掉,如果余信当着自己的面放了他们,过后又抓回来杀掉怎么办?如果他们把朱挽和裕儿打得遍体鳞伤,到时就更是连一分逃脱的可能也没有了,为什么没有早到这种可能呢!自己该不是又做了蠢事吧!当初就不该冒这个险,那样话虽然没有多少自由,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朱挽也不会被人抓住,现在却弄得三个人全都面临危险! 真是蠢啊!为什么放着平路不走,偏要冒冒失失地跳进泥潭里去呢!自己跳下去也就算了,居然还拉上两个垫背的!这下说不定全要给慕容冲陪葬! 张丰越想越自责,越想越丧气,自暴自弃得连生气的心气都没了,就那么靠在榻上睡着了。风尘风俗听了罗绘说太守对张丰正有兴趣,不敢怠慢于她,轻手轻脚地把她抬到床上,细心地盖好被子掩上门出去。 “风尘,她到底是什么人呀?长得又不算好,样子又寒酸,府君对她会有什么兴趣呢?”风尘纳闷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罗女侍这么说,一定不会错的,咱们小心伺候着就是,你说话也注意点,就算她难伺候些,总比不上以前整天洗衣挑水累,可别又得罪了人。”风尘显然比较稳重。 风俗脸上现出笑容,“这次真是多亏了罗女侍提拔呢,我觉得如果罗女侍不待见她,我们也不必对她太客气了。” 风尘摇摇头说:“我们承了罗女侍的情,在别的事上回报也就是了,最好还是不要做欺主的事,况且罗女侍和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口气不太好,却未必真的不待见她,否则也不会听说小娘子要见她就立刻赶来,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多事,老老实实地尽自己的本分就是,省得给自己招祸。” 风俗点点头,“那就好好伺候着吧,只望她不要太难伺候了。” 张丰很快就接受了被软禁的事实,但无法不为张裕和朱挽担忧,可她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她所能达到的极限了,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还有担心。 风尘和风俗再也不担心张丰难伺候,她天明即起,天黑就睡,现也没害她们熬过夜;饭菜端来就吃饭,水递到手上就喝水,没有提过任何意见,除此之外就是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或是在屋子里发呆,完全不用人伺候。但两人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因为她们明显感觉到她的安静沉默中藏着极度的焦躁,让人压抑得难受。 张丰在煎熬中等待了五天,第六天,当她再也绷不住想做点什么的时候,罗绘带着张裕和朱挽来到张丰的囚笼,当时她正困兽似的在院子里乱转,蓦然听到张裕的呼唤,激动得手脚都快僵住了。 张裕朝着张丰飞扑而来,张丰想迎上去拥抱他,但她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等着他,张裕跑到她跟前,面对她那样一副淑女的样子,便不敢像以前那样扑到她怀里去,一时怯怯地在她面前止了步,便觉得有些委曲。张丰捏了捏他的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微笑道:“这几天住在哪里?有没有受委曲?” 张裕激动的情绪因为张丰的不配合不得不有所收敛,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哽咽着回答:“住在余长史家,没有受委曲。” 朱挽一边观察着张丰住的地方,一边缓步走到张丰面前,抱拳道:“你又救了我一命,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有用得着我朱挽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丰端庄地行了个万福礼,“原是我连累了你,朱大哥不要怪我才好。”抬头打量了朱挽一番,问道:“朱大哥这几天是被押在牢里的吧?是不是吃了不少苦?” 朱挽道:“只在牢里住了一晚罢了,第二天便被元七押着回京,后来元七三人都被强盗杀了,我就又被押回来了。” 元七被强盗杀了,朱挽不是逃回来,而是被“押”回来,这话意思明显的很,张丰岂有不明白的?无非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朱挽是被慕容冲放走的,元七等人被灭了口而已。但这时罗绘和风尘风俗都在旁边,很多话都不能乱说的,因此张丰并没有说破,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 “朱大哥,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张丰问。 “哈哈!我不是你,总是打算好了过日子,我从来都是过一天算一天,没有任何打算。你有什么打算?有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朱挽含笑看着张丰道 “我想请朱大哥把裕儿带走。”张丰看着朱挽说,“这件事府君和余长史说过了,余长史也已经同意,所以不会再有麻烦。裕儿会烧陶,基本上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再为他准备一些生活费,这些日常生活上的事也不需朱大哥操心,你只要替他寻一个妥当的安身之处就行了。不知朱大哥可愿意帮这个忙。” “那你呢?你走不了对吗?”朱挽凝视着张丰,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深沉,但随即便爽朗地一笑,“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把他护得周周全全的。” 张丰微笑着深施一礼,“那就拜托了。”转头看向张裕道:“裕儿,姐姐违逆了余长史的意思,原本要被重重责罚的,多亏府君讲情才没事了,你也知道,上次我们被拐子劫持也是多亏府君才得以脱身的,所以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决定来这里做婢女,就你以前在郭家一样,不能回家住也不能把你带在身边,所以你又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就像以前在桑树岭一样。我知道你既聪明又能干,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为我担心,过几年姐姐还完了人情就去找你。”说到这里,张丰有些说不下去了,顿了一下才又说:“路上要听朱大哥的话。”然后想起行李的事,问道:“我们的行李都还回来了吗?” “还回来了。”张裕答道,“都放在余长史家里呢。” “里面的钱呢?还在不在?”张丰又问。 “都在,一点没少。”张裕说。 “全都带上,以后安家用。”张丰从抱里掏出那支赢来的金簪交到朱挽手上道:“这支簪子请朱大哥代为保管,万一遇到急事卖了它也能救救急。” 罗绘瞪大眼睛看朱挽把簪子收进怀里,忍不住说:“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拿两倍的金珠换你那支簪子,你竟然当成一般的财物随随便便就送给了别人!” 朱挽不解地看着张丰问:“这金簪有何特殊之处?如果是重要之物,你还是自己留着吧,遇到急需用钱之时,我自会想办法,你不必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周全。” 张丰道:“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你只管拿着就是。”然后看着罗绘微笑道:“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打个折扣,只要同等价值的金珠再稍加一两成就换给你,如何?” 罗绘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经不住诱惑,点点头说:“好,我这就取钱去。”说完快步走出小院。 张丰向朱挽和张裕说:“别总站在外面吹风了,到屋里坐会吧。”说完当先向屋里走去,边走边对风尘风俗说:“请烧一壶热茶来,再拿一些点心,快一点,别等客人要走了却连一杯茶都没喝到。” 风尘风俗应喏一声连忙去准备茶点,张丰牵着张裕的手,侧首望着朱挽轻声说:“找一个像三里堡那样的地方安置裕儿,别让人打扰到他。”说完定定地看着他,直到确信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才转过头去。 朱挽悄声说:“别灰心,我会把你救出去的。” 张丰眼圈一热,高高地抬起头低声说:“不用。” 张裕听到细碎的声音,怀疑地看着他问:“你们在说什么?为何不让我听?” 朱挽说:“大人的话小孩不能听。” 张裕不满地说:“你别看不起人,家中大事,我姐没有不和我商量的。” 张丰安抚他道:“不是咱家的事,是朱大哥的事,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就不要再问了。” 张裕放开张丰的手乖觉的说:“那你们进屋说话,你在外面玩一会好了。” 张丰说:“好,等下茶点送来,咱们一起吃。” 时间无多,两人进了屋之后,不等坐定张丰就急忙说道:“我担心余信不守信用,你要有所准备,别被他暗算了。” 朱挽凝视着她的眼睛问:“你是如何让他们同意放我的?” 张丰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想了一个能被他们接受的理由罢了。” “是什么样的理由?”朱挽问。 “很简单的理由,但我不能告诉你。”张丰平静答道。 朱挽郑重地说:“我会救你出去的,不管你为什么想去晋国,我把你们送过去就是,你要找那个桃花源,我陪你找就是,只要我这条命还在,必会达成你的心愿。” 正文 劫持 余信和慕容冲在临院的木楼上远远的看着张丰的小院,余信说:“我还是觉得把朱挽和张裕杀了更保险。 ” 慕容冲离开窗户,往锦榻上一坐,干脆地说:“既然他们对异能之事一无所知,我何必要失信于张丰!放了他们,你都已经亲自试探过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余信说:“他们是张丰最亲密的人,我总不信他们真的一无所知——即便果真如此,把这两人扣在手上也是有利无害,为何要白白放掉呢?” “我不能言而无信。”慕容冲板着脸说,语气中已经带出烦躁之意,余信便不再劝,点点头说:“那就放他们走吧。” 慕容冲看着余信,微讽道:“你不是说喜欢张丰吗?你就不怕伤了她的心?” 余信一时语塞,吱唔道:“先公后私嘛……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余信是喜欢张丰,但却不是他声称的那种喜欢,而是像喜欢一件物书一样,他从来只想着怎么控制她,并没有想过怎么感动她,所以慕容冲问的那个问题,他真的没有想过。余信凭着如今的身份地位、不错的相貌和装出来的温文尔雅,在女人面前也算得上无往不利了,只不过那种胜利仅仅只是他施展手段,证明和炫耀自己魅力的游戏而已,他仅有的一点真情除了一起共过患难的妻子,再没给过别人。 而慕容冲的真情则全部给了他的姐姐清河公主,在他的心目中,不管是那位英明神武的叔叔慕容垂,还是其他的在身边或不在身边的哥哥们都算不上亲人,这些在他和姐姐被掳到秦宫时,或噤若寒蝉,或推波助澜,或无动于衷的人,比见死不救的路人更加可恨,只有和他一起受辱、互相安慰的亲姐姐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仅有的真情便是对清河公主的怜悯,这点甚至称不上爱的柔情虽然少得可怜,但那确实已经是他所能付出的全部,而且也正因其少,才变得更加珍贵,因为如果连这也失去了,他的心将会变得更加荒芜。因此他不愿看见张丰姐弟遭遇不幸,这对和当年的他们年龄相仿的姐弟,总是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尤其在知道张丰的异能之后,他甚至觉得他与他们一定有着某种奇异的缘分,彼此的命运也许存在着某种关联,这种想法虽然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无稽,却仍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余信离开后,慕容冲起身踱向花窗,隔着窗棂看向牵手而行的张丰姐弟,不禁想假如清河也像张丰这样勇悍,他是不是也能像张裕一样受到庇护?他忽然有些嫉妒,心里升起一丝杀意,转身吩咐侍女道:“去告诉余信,我同意他的意见。” 侍女领命而去,慕容冲也离开窗户在榻上坐下,心里有淡淡的伤感,继而又翻成滔天的恨意。 他在锦榻上砸了一拳,在屋里急急地踱着步,心中恨恨地骂道:“该死的老氐!终有一天我会把你加诸于我的所有屈辱加倍奉还!我会灭了你的国!要了你的命!玩弄你的儿女!让你的族人做我的奴仆!把所有嘲笑过我的人全部杀光!” 每次引动旧恨,慕容冲都会有一两天不痛快,往往会杀人泄愤,不管有辜无辜,谁撞到面前谁倒霉!不过这一次他的恨意很快便被兴奋所取代,因为张丰的预言,让他觉得复仇的日子就在眼前,觉得自己的誓言再也不是妄想,,一阵痛快的笑声从他喉咙里冲出来,一滴泪同时从眼角渗出,飞快地滚落面颊,留下一道亮痕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想到张丰,他蓦然又想起那个命运的关联,连忙叫了声:“来人!” 门外一名侍从应声而入,慕容冲道:“去把林慧追回来,如果她已经把话传给了余信,就让她再走一趟取消命令。” 侍从离开后,慕容冲也准备下楼,出了门来到走廊上,不经意朝下望了一眼,看见张裕一个人在廊檐下走走停停,似乎在观看彩绘木雕,小小的身影如蝼蚁一般渺小,不禁对自己方才的妒意感到好笑,又想到自己一向没有关注过他,今日放他和那个游侠一起离开,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忽然想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随即又不屑地一笑,心想估计也就是像他们父母希望的那样,能够吃穿不愁,略有盈余就满足了吧?但不管怎样希望他一切顺利,他觉得如果张裕顺利,也许自己也会顺利的。 慕容冲下楼之后往隔院走去,他想去看看张裕,问一问他今后有何打算,对姐姐是怎样的感情。 张丰和朱挽谈了没多久,风尘就端着点心进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罗绘也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手帕包成的小包,在张丰面前摊开道:“这些是我所有值钱的首饰,虽然成色样式不够好,但换成钱绝不会少于你那支金簪,至于能否多出一两成来我却没有把握,不知你肯不肯换。” “换!”张丰豪爽地笑道,“谁让我喜欢你呢,要是遇上个讨厌的人,我最少也要敲他个翻倍。朱大哥,把这些收起来,金簪给她。” 朱挽把张丰给他的那支金簪摸出来递给罗绘,把罗绘的首饰包起来抛了几下说:“我一个男人身上带着女人的首饰,可别叫人误会,坏了我的名声才好。” 罗绘没想到张丰这么好说话,惊喜地接过金簪,抚摸了一下,珍重地贴身收藏起来,正自欣喜,听到朱挽话脸色立刻就黑了,张丰忙瞪了朱挽一眼,嗔道:“换成金子不就好了。”转脸对罗绘说:“他开玩笑呢,你别在意。”罗绘给了朱挽一个睥睨般眼神,对张丰说:“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张丰担心地看了朱挽一眼,却见他并未动气,便放下心来,只作没听见罗绘的话,向她说:“裕儿和朱大哥要离开,我想送送他们。” 罗绘为难的说:“这我做不了主。” 张丰道:“那么请你向府君转达我的请求,这总可以吧?” 这时被罗绘打发到外面去的风尘在门激动地喊道:“罗女侍,小娘子,府君来了!” 罗绘和张丰连忙起身迎接,朱挽也一同站起来跟在她们后面往外走,目光灼热地闪烁了一下,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慕容冲翩翩走来,那张扬而清冷的气质不仅迷醉了几个女孩,就连朱挽和张裕都有些移不开眼睛,风俗正好端着茶过来,见他目光扫过来,竟激动得微微发抖,差点连茶盘都端不住。 罗绘等人在门口躬身迎候,然后恭敬地把他请进屋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侍从,因见罗绘在,便没有跟进去,只在门外侍立。 不料就在慕容冲刚进屋,大家都忙着为他铺陈坐席,传茶唤水的时候,朱挽却暴起发难,猛地扑上去勒住慕容冲的脖子,待侍从发现冲进去救护,朱挽已然用一根银钗抵住了慕容冲的喉头。 侍从一面蓄势待发,一边厉喝道:“放开府君!” 罗绘同时惊呼:“你要干什么!大胆匹夫,还不快放开府君!” 张丰也忍不住惊叫道:“朱挽!” 张裕面对慕容冲的逼人气质有些胆怯,因此张丰等人进屋的时候他仍然留在了屋外,听到惊呼声便扒着门框向里面望,看到朱挽竟然挟持了慕容冲,也是惊得张大嘴巴忘了合拢。 反倒是慕容冲冷静些,问道:“你想要什么?” 朱挽轻松地笑道:“我要走,可是却信不过那个姓余的,只好劳府君送我一程。请让人准备两匹马,最好再给点盘缠,两刻之内送到这里来。” 慕容冲道:“如你所愿。罗绘,去准备马匹和盘缠。” 张丰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早已暗自心动,此时更是心中窃喜,却不敢让人看出来,因此努力摆出一付又气又急的样子站在那里。 罗绘担心地看了慕容冲一眼,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张丰,正要出去,那位侍从忽然返身抓住门外的张裕,对朱挽喝道:“放开府君,否则我杀了他!” 张丰心里一惊,急忙看向张裕,然后又急急转头去看朱挽,只见朱挽看着侍从嘲弄道:“他的命能抵得过府君吗?” 侍从的脸色变了变,却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忽然抽出配刀架在张裕脖子上,冷酷地对张丰说:“让他放了府君,否则我当场杀了你兄弟。” 张丰并不是笨蛋,经过朱挽的提醒已经明白过来,他们不会冒着激怒朱挽的危险伤害张裕,那样等于拿慕容冲的生命冒险,那个侍从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但她仍然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对朱挽恳求道:“你大哥,你放了府君吧,你信不过余长史最多以他本人为质就好了,怎么能挟持府君呢,你不知道,这次你和裕儿能被放出来,可是府君一力主张的结果,再说既是府君答应的事,我想余长史也不会阳奉阴违的。” 朱挽心想你以为人质是那么好抓的吗,想抓谁就抓谁啊?再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想善了也是不可能的,她怎么还劝他把慕容冲放了呢?莫不是脑子被那个凤凰儿迷晕了? 接触到朱挽质疑的目光,张丰扭了扭身子,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迅速对他眨了眨左眼,朱挽眼睛转了转,随即笑道:“呀,原来府君竟是朱某的恩人,那真是失礼得紧,这样吧,派一个人叫余长史过来,让他送我们一程即可。府君,请让你的侍从放了张裕。” 慕容冲冷静地说:“放了他。” 侍从颓然放开张裕,张裕得到自由后立刻向张丰跑去,张丰迎上去把他搂进怀里,安抚地摸着他的头说:“别怕,别怕,没事了。” 罗绘愤然道:“恩将仇报的小人,枉称侠者!” 朱挽毫不在意一笑,对罗绘说:“两刻时间并不算长,误了我赶路不要紧,你可别误了自家主人的性命。” 罗绘闻言连忙受惊似的跑出去了,朱挽道:“张丰,你去准备干粮,快点!” 张丰更不敢耽误时间,招呼风尘风俗跟她一起找干粮去,侍从叫住她们,对风尘风俗说:“你们去一个人到前衙叫余长史过来。” 风尘飞跑着往前衙去了,张丰也拉起风俗跑出院子,一边跑一边说:“大厨房在什么地方?快点前面带路!拿到干粮也好早点回来帮忙!”风俗讽刺道:“你帮的是那个黑小子的忙吧!”张丰说:“你不能确定我帮谁,总该知道自己帮谁吧?你难道不想快点回来帮府君吗?”风俗道:“我不去多好,为什么非要跟你走这一趟!”可是她虽然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一点不慢。张丰说:“你当然可以不帮我,可是我找不来干粮的话,他就不会走,他晚走一刻府君就要多受一刻的苦,你忍心如此吗?”风俗不语,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没有这策略那策略的,只是简单的认为只有满足了朱挽的要求,府君才不会受到伤害。张丰的话已经点明了她的心思。 两人一路跑到大厨房,正赶上上午饭做了一半,食物非常充足,张丰一面喊着府君急用,一面用笼布包了两屉热腾腾的面饼,扛起来就走,厨房的人当然没那么好说话,但张丰口口声声地拿太守压人,又有风俗帮忙挡着上来阻止她的人,小小纠缠了一下之后便让她们得手而去。 回转小院,余信和罗绘都来了,另外还有一些其他官吏、衙役、慕容冲的幕僚、侍卫等,却都站在院里院外,没有一个进得屋去的。 屋门紧闭,仅开着半扇窗,罗绘牵着两匹马站在正对窗户的位置,看到张丰进来忙对屋里喊道:“张丰来了,干粮马匹盘缠已经齐备,你快点放了府君!” 张丰来到窗外,她觉得在这么多人虎视眈眈之下顺利逃出去简直不可能,不禁担心地看向朱挽,朱挽却一副兴奋的样子,满不在乎的对她笑了笑说:“把干粮放在马上吧。”然后看了看张丰身旁的余信说:“裕儿,开门吧。” 几声轻响,屋门被打开,最先出来的是张裕,出门后直奔张丰而来,然后是跟随慕容冲的那个侍从,他是后退着出来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朱挽和慕容冲,最后才是朱挽和慕容冲,朱挽仍然稳稳地一手勒住慕容冲的脖子一手用尖利的银钗抵在他的喉咙上,而慕容冲也依然冷静从容。 余信朝王捕头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动手,瞬间挟持住张丰张裕,余信朝朱挽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仍是想把他俩一起带走对吗?你对他们很上心嘛,莫非他们对你有恩?” 张丰忙道:“这怎么可能,我姐弟自保尚且不能,有什么能力施恩于人。” 余信低头朝被他勒住脖子的张丰笑了笑说:“如果没有,这位游侠又怎么会说‘你又救了我一命’呢?还说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既然如此,你让他放了府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张丰心知余信肯定已经详细询问过罗绘,而他点明此事,自己之前的装模作样也就彻底白费了,现在就只能看朱挽的了。因此勉强说了句“你太自以为是了。”便再无别话。 余信道:“你不肯劝?” 张丰说:“我早已劝过了。” 余信对朱挽道:“如此说来是你不肯听喽?” 朱挽道:“我当然不肯听,要是听了我们三人一个也活不了。” 余信冷笑道:“谁让你做下这等蠢事!若非如此,你和张裕早就平安离开了,张丰也不会被连累,如今你救人不成反成了害人,心里就不后悔吗?” 朱挽笑道:“还不到后悔的时候。余长史,我说过可以由你代替太守,想必那位小娘子也已经说给你听了吧?请问你肯不肯以身相代呢?” 余信断然道:“不肯。而且我也不打算放你走,你敢妄动我就杀了你的恩人。” 余信话音刚落,便引起一阵骚动,有人惊呼,有人怒骂,余信却全不理会,朱挽有些意外,余信冷酷地看着他说:“假如你肯自刎谢罪,我也可以饶了他们。” 朱挽扫了一眼骚动的兵丁、衙役和官吏,然后看向张丰说:“你认为他的话能不能信?” “不能信。”张丰咬牙道。 余信惊怒道:“你为何这么说?你明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张丰不语,她当然知道余信说的是真话,可是她和裕儿即便现在不死,跟在这两位身边也没几年好活,到时说不定死得更惨,既然如此,又何必忍受着良心的折磨多活这三四年呢?况且看那些人群情激昂的样子,必不会让余信冒这个险,只要自己这方面坚决不受威胁,余信就不得不让步,而他们也未必没有逃脱的可能。 余信见张丰和朱挽不为所动,便扼住张丰的咽喉对朱挽说:“既如此,那你就眼看着恩人死在你面前吧!” 朱挽看着张丰说:“我会为你报仇的,你觉得太守一人为我们陪葬够不够?如果不够我会想办法多杀几人。” 张丰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朱挽道:“好样的!不愧是我朱挽的恩人。”目光上移看着余信笑道:“我朱某人从来不惧死亡,此生所求唯痛快二字,既然我的恩人情愿同归于尽,我自然乐于从命。”垂目对慕容冲说:“对不住了!”说着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向他的咽喉刺去。 正文 如何取舍 朱挽手握银钗朝慕容冲咽喉刺去,院子里顿时一片惊呼之声,其中最响最及时的就是余信的叫停声,朱挽收回力道,但银钗的余势还是在慕容冲的咽喉旁边留下一个小小的血点,慕容冲皱了皱眉头,却仍然保持着沉默,似乎和朱挽一样不惧生死。 余信急喝一声“住手!”,随即把张丰放开,对朱挽说:“你放开府君,我做你的人质。” 朱挽轻松一笑道:“请自缚双手到我跟前来。” 余信毫不迟疑地把手伸向王捕头,王捕头放开张裕,掏出随身的绳索绑了他的双手,余信便背着手闲庭信步般地走到朱挽面前,朱挽猛得把慕容冲推出去,闪光般挟持住余信,对张丰说:“你带裕儿上马!” 慕容冲早被人扶住退到安全之处,他从容地理着衣冠说:“你们两个可以走,张丰不能走。” 朱挽说:“不行!要走就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 慕容冲说:“那就一起留下吧。” 朱挽道:“你难道不管他的死活吗?余长史方才可是毫不犹豫地代替你做了质子。” 慕容冲道:“我意已决。”对身边侍从说:“若张丰敢迈出一步,就把朱挽和张裕乱刀砍死。” 朱挽呆了一下,看两人的样子,他还以为慕容冲肯定比余信好对付呢,没想到这位更加心狠手辣。他看向慕容说:“看来我做了件错事,不过朱某从不言悔,错便错了,拿命拼回来便是。”说完推着余信走到马跟前,一手抄起马缰绳往余信脖子上一绕,随即双手翻飞打了个活套,然后便放开余信牵着马向张丰走去。 张丰苍白着一张脸,轻声对朱挽说:“朱大哥,你快点带裕儿走吧,他说得出就做得到,你别再冒险了。” 朱挽一笑道:“我总要试一下,你站在这里别动,如果有人抢这个姓余的,你就用这支钗向马身上狠狠刺一下。”余信闻言,直着脖子骂道:“好狠的匹夫!”朱挽不理他,对张丰叮嘱道:“别手软!”张丰白着脸点了点头,朱挽看着她握着银钗摆出作势欲刺的样子,满意地一笑,把缰绳交到张裕手上说:“牵着点,别让它乱动,不过你姐刺马的时候你要赶紧松手,知道吗?”张裕紧张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朱挽对围在四周的人说:“退后!十步之内不许靠近!”一边说一边把人逼退,然后就着赶人的势头飞身扑向慕容冲所在的地方。护兵和衙役纷纷阻拦,朱挽去势甚猛但收势也快,见无法接近慕容冲,立刻趁乱夺了一把刀退回张丰身边。 他把张裕放到马背上,随即自己也翻身上马,然后对张丰伸出手说:“上来!我们冲出去!便是走不出去,我也不会让你们白死,总要拉上几个陪葬的!” 张丰望了远处的慕容冲一眼,对朱挽说:“你和裕儿去骑另一匹马。” 朱挽深深望了张丰一眼,当即和张裕骑上另一匹马。他刚才那样,当然不是真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只是试探一下慕容冲的态度而已,可是试探之后,他觉得慕容冲真的不会在乎余信的死活,便知今天肯定无法把张丰带走了,而此时,他也从张丰的神态动作上明白了她的决定,因此便不再多言,对张裕轻喝了一声“抱紧我!”就纵马冲了出去。 张丰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喊道:“朱挽!” 朱挽勒马回头,问道:“何事?” “我怎么确定你们平安地离开了此地?”张丰紧张地问。 朱挽想了想说:“我会让人送信回来。” 张丰点点头,说了声快走,看着朱挽掉转了马头,便全神戒备起四周来,生怕被人钻了空子救走余信,无法为朱挽和张裕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慕容冲从容不迫地走过来,眼看已经超过警戒距离两步有余,张丰急忙喊道:“府君留步!” 慕容冲看了看神情紧张的张丰,又看了看像牲口一样被套住脖子的余信,温声对张丰说:“放开余长史,我说过让他们走就不会再为难他们,你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 张丰轻声说了句抱歉,固执地保持着举钗欲刺的动作,全神戒备不肯稍懈。余信伸着脖子哑声对张丰说:“若有人走近,你真会刺下去,让惊马勒死我吗?” 张丰厉声道:“会!会的!” 余信挤出一个无赖的笑说:“我觉得你下不去手。” 张丰沉着脸说:“我能。” 慕容冲说:“即使刺下去,余信也不会死的,不信你尽可一试。”见张丰不信,他继续说:“不管是砍断马缰,还是杀死这匹马,都是极容易的,除此之外,我也可以令你根本无法刺下去,你不信吗?” 张丰的脸白得可怕,可她仍然不肯放弃,继续保持着举钗欲刺的姿势。 “这个姿势你还能维持多久?”慕容冲问道。 张丰倔强地沉默着,不作任何回应。 “看来你是不肯听劝了。”慕容冲的目光缓缓扫过院中诸人,见几个心腹之人都会意的点了点头,便对张丰笑了笑,转身离去。 张丰现在已经不会再被他的笑容耀花眼,看不出他的情绪,她从他的笑容中看出嘲弄之意,心中顿时感到不安。她警惕四顾,忽然看见有人正悄悄从远处向这边移动,不由大声呼喊道:“不许动!谁也不许再向这边走一步!” 王捕头说:“小娘子,咱们还有事情要做呢,不能全都陪你在这里耗着,你总不能不让咱们走吧?再说走动时也没人越了你的界,你不必这么紧张吧?万一失手,误伤了余长史可怎么算?” 张丰就像一根绷紧的弦,这个时候她的脑子已经不太能思考复杂的事,只要说的话听起来合理,就能影响她的情绪,比如慕容冲的话就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无法阻止他救人,不过无论怎么,她都要把这点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上,信人不如信己,在朱挽把平安的信息传回来之前,她一定要把余信的命抓在自己手上才行。 王捕头的话让她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太多疑了,不由把过度紧张的神经稍稍放松了点,目光也随着他的话瞟向余信,余信见她的目光瞟过来,立即伸着舌头做了个喘不过气的表情,随即摆出个可怜巴巴的笑脸,张丰心里也有些不忍,心想也许可以把绳套略略松一点,毕竟人质就是护身符,让他稍稍舒服一点也没什么,倒是万一折腾死了反而糟糕。 正分神间,忽听一缕破空之声,她下意识地愣了愣,刚想起拿人质作警告,便觉得手臂蓦然一痛,她伸手去捂,却碰到箭杆上带出更剧烈的疼痛,等她回神,用左手捡起掉落的银钗,准备发出警告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将她拽离了原地。 张丰瞬间失去控制权,眼见牵马的牵马,解套的解套,很快把余信解放出来,余信抚着手腕和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张丰,张丰却根本没看他,望着远处的天空,心里满是懊悔和担忧。 院子里的人转眼间便撤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余信和王捕头两个人还没走,余信走近张丰,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说:“你就是个做侍女的命,就不要妄想自立门户、自作主张了。” 张丰无视他的骚扰,问道:“你们会让裕儿和朱挽走吗?” “你说呢?”余信收回手淡淡地看着她说。 “我不知道。”张丰说。 “放如何,不放如何?”余信问。 “不如何,”张丰淡淡的说,“无非凭心而为罢了。” 余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很聪明,但却不懂计谋,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吧,府君不会亏待你的。” 张丰紧紧地皱着眉头,忍着疼痛说:“多谢提点。” 余信嘲弄的说:“你喜欢那个游侠是吗?” 张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一切暴力和动荡,我只要平平静静地生活。” “你认为我和府君不能保你平安吗?”余信认真地问。 张丰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今天的事情很对不住使君,为表歉意,我就郑重地回答您一次:不能。” 余信深深地看着她,张丰点了点头,轻轻抚着右臂往屋里走去,余信脸上闪过深思的表情,却很快清醒,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风尘风俗道:“好好伺候着。”转身对王捕头说:“我去见府君,你也回去忙吧,顺便让人请个医师过来看看她的伤。” 王捕头一面应着,一面和他一起走出院子,看见太守府的护卫在门外把守,心中不禁疑惑这个张丰到底有何特殊之处,让太守和余长史这么看重。 张丰的手臂疼得霍霍的,加上失败的颓丧和对朱挽张裕的担忧,心情烦躁得要命,看见风尘风俗一副不愿伺候的模样,干脆把两人赶出去,一个人在房间里乱转。 她不知道慕容冲和余信会怎么对待逃跑的两人,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她手臂上插着一支箭也没有管她,她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无论是敌人还是亲人。她疼得一会儿坐在地上,一会又躺在床上,其实不动还好些,一动就疼得更加厉害,可她实在疼得没办法保持不动,只能不断地折腾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风尘推门进来,不冷不热地对张丰说:“府君派医师来给你治伤了。” 张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直接略过风尘和她身后的兵丁,投向负着药箱的老者,急忙迎过去说:“有劳了。” 医师淡淡地点点头,从容地在案几前坐下,伸手朝对面虚引了一下说:“小娘子请坐。” 张丰皱着一张脸乖乖地坐下,左手虚抚着右臂说:“我觉得骨头都裂了,不知道这条胳膊会不会废掉。” 医师不语,诊了诊脉息说:“骨头并没伤着,就怕伤了筋,以后做不得重活。我要看看伤处,小娘子不会在意吧?” 张丰说:“您是医者,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医师点点头,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剪刀,从剪杆的另一侧把衣袖剪开,同来的兵丁避到了门外,医师掀袖片在伤口附近摸索了一会儿,便剪断箭杆,猛然用脉枕在断箭上一拍,箭头从另一边露出来,只见医师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在血流如注中迅速捏住箭头把断箭□,接着就把准备好的绷带绕上她的手臂,包扎完之后被风尘伺候着洗了个手,留下一张药方便走了。 张丰早在他用脉枕拍下的时候就疼晕过了,醒来时只觉半边身子都疼得发涨,连张裕和朱挽的安危都无法顾及,就更不用说其他的人和事了。 风尘风俗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虽没有苛待她,却也没有给过她好声气,现在她们已经把她当作歹徒、当作真正的囚犯来看待了,张丰异常辛苦的忍着疼痛,又被困在这里得不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于是这个小院里的三个人便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一派被人照顾着却不知感恩,一派做着伺候人的事却鄙视着被伺候的人。 过了几天,伤口没那么疼了,张丰又开始困兽似地在院子里逛,有天实在受不了了,便站在院子里仰天作狼嚎,吓得风尘风俗面面相觑,以为她疯了。 张丰嚎了一阵后依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流泪,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风尘风俗也没理会,见她们走近就再没动静,猜想是在看着她,张丰不愿被人当笑话看,擦干眼泪转过身来道:“找我何事?”不料面前的人却不是风尘风俗,而是慕容冲和林慧,张丰顾不上形象不形象,礼貌不礼貌的,就那么礼也不行,仪容也不整理,一脸狼狈地抢到他面前,急切地问道:“裕儿也朱挽怎么样了?你说过不会为难他们的,为什么迟迟不见他们平安的消息?” “他们死了。”慕容冷淡地说,“因为你不听我的劝告,所以我让人把他们杀了。” 张丰吃惊地望着他,喃喃道:“你把他们杀了?”随后切齿道:“你狠,你最狠,我无话可说。”说完再也不看他一眼,便直直经过他面前往屋里走去。 慕容冲伸手拦住她说:“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 张丰木然道:“我们倒霉,碰上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不想为他们报仇吗?”慕容冲意外地挑了挑眉问。 “报仇!就凭我?还是算了吧。”张丰咬了咬牙说:“我不报仇!”说完眼泪滚滚落下。 慕容冲向林慧伸手,林慧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布帕递给他,慕容冲接过来,抹去张丰脸上的泪,随手把那块布塞到她手里,拂袖而去。 正文 囚徒 张丰凄厉地嚎叫,叫声中充满愤怒、伤心和不甘,她不是不想报仇啊,她想现在就杀了他!可这只是痴人说梦罢了!不过会有人替她报仇的,她只需活着,冷眼看他的毁灭就行了! 可她是愤怒,如此伤心,又如此不甘,虽然明知他不得好死,心中仍充满怨毒,希望那个厄运立即降临,希望他立即死掉!她用力地捶着树发泄自己的愤怒,才捶了几下手上就钻心地疼起来,只好蹲在地上无声地哭,哭得喘不过气来。 院墙之外,林慧听着张丰的嚎叫脸都白了,慕容冲却微微翘起嘴角,刘慧偷眼看了他一眼,小心地说:“府君,婢子觉得她实在是个可怕的人,平时看起来一副忠心耿耿,坦诚无害的样子,可是转眼就能毫不手软地置人于死,方才她明明恨极,却还说不报仇,这样两面三刀,口是心非之人,府君当防着她些才好。” 慕容冲微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林慧见他毫无恼意,立刻顺着他的口风说:“倒也是,反正以她那点微末之力也伤不到府君,大概她也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才会如此示弱。” 慕容冲淡淡地说:“她并不是示弱,不然就不会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看着我,也不会在我还没走远的时候如此嚎叫。她只是不想在仇人面前失态,这不是示弱,而是示强。”慕容冲皱了皱眉,张丰不想用自己的痛苦愉悦仇人,这他可以理解,但她的态度也确实奇怪了点,他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对林慧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跟来。”说完返身向来路走去。 风尘风俗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张丰,两人被她的嚎叫弄得有点乱了心神,虽然仍是觉得她狠毒、可恶、不知好歹,可是看她如此可怜,心里还是有点不忍,风俗叹了口气说:“活该。”风尘说:“我去熬药,你看着她点。” 风尘离开后,风俗又叹了一口气,心想也不知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先后挟持了府君和余长史竟然还能好好的活着,余长史甚至还吩咐她们好好伺候,真是好命啊!这样不忿地想着,风俗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劝上两句,毕竟唯一的亲人死了,确实挺可怜的。刚走到半路,就见太守去而复返,她急忙迎上去行礼,太守却抬了抬手说:“回去。”风俗只得乖乖地又退回到门口望着。 慕容冲走到张丰面前,见她埋着头根本不理人,便伸出手提着她的耳朵令她抬头,张丰起身,背靠着树干沉默地望着他,目光有如利刃一般。慕容冲却一副轻松的样子,对上她怨毒的眼睛时甚至还笑了笑,扫了一眼她泪痕狼籍的脸,把目光移到她手上,用两根手指用力抽出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布片,捏着两个角展开在她面前。 张丰猛地瞪大眼睛,随即露出狂喜的神情,破啼道:“谢谢府君!谢谢你!”她竟然一直没注意,慕容冲给她擦泪的手帕那样粗糙,根本不是他或林慧会用的,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上面用血写上去的“平安”两个字,只凭“平安”两字张丰当然不会放心,不过加上张裕的拼音首字母签名她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这样就不恨我了吗?”慕容似笑非笑地问。 “不恨了。”张丰笑着说。 慕容冲递过一块精美的丝帕,张丰迟疑了一瞬还是接过来,仔细地抹了脸之后收入自己的袖袋,并没有再还给他。慕容冲有轻微的洁癖,这块手帕给她用过,肯定就不会再要了。 “这封平安信我可是扣了两三天了,今天又害你如此伤心,你不怨恨吗?”慕容冲问。 张丰说:“伤了不该伤的心就够冤枉的了,如果还要为此而怨恨,不是加倍和自己过不去吗?” 慕容冲哂笑道:“你这会儿倒通达了。” 张丰道:“仇恨是一件劳心费力的事,我是个懒人,但凡可以过得去,我都不会与仇恨为伴的。” “那要是过不去呢?”慕容冲深深地盯着她问。 “那就做我能做的。 ”张丰避开他的眼睛含糊其词的说。 “如果我真的杀了你的兄弟,你打算对我做什么?”慕容冲问。 “我不知道。”张丰垂着眼睛说。 慕容冲伸出双手,用四根手指抬起她的脸说:“不知道?我怎么觉得你胸有成竹的样子,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命数?告诉我,我能活多久,怎么死的——告诉我,不许隐瞒。” 张丰摇头,冷静地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说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 慕容冲放开了手,冷冽地说:“那你是如何得知他的命数的?既然他的命数和我相关,你怎可能只知他却不知我?” 张丰说:“他的事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篇类似传记的简介,只略提了你一句,所以我并不清楚你的事。” 慕容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温柔一笑道:“不知道就算了,你是在梦里才能看到这些事对吧?那就多睡一睡,我让罗绘来陪你,梦着什么就告诉她,不过梦着我的时候你不用告诉她,让她去找我,我亲自来见你。” 张丰心中无奈,面上却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声明道:“我不能担保一定梦到你想知道的事,这一点请您理解。” 慕容冲却笑着说:“你一定要尽量梦到我想知道的事,否则我会不高兴的。”说完转身离去,走了没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回头看着她说:“对了,那封信,你就那么肯定是你兄弟写的吗?” 张丰说:“不是裕儿写的,是朱挽写的,我认得那个手帕,而且上面有我们约好的记号。”实际上她并不认得朱挽的手帕,不过朱挽的血书她倒见过一次,记号也不是事先约定好的,应是张裕为了让她放心而加上去的。 慕容冲暗自点头,他和余信也看到那两个符号了,猜测的结果和张丰所言无二,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那两个记号有何意义?” 张丰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真话:“记号是梦中所见,意义不详。朱挽来见我时,我请他安置好裕儿之后留字于某处,写上地名之外以此为记号,证明是他所留。” 慕容冲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解释,却笑问:“某处何处?” 张丰不语,慕容冲也不再追问,步态潇洒地离去。 不久罗绘就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后面跟着两个肩背手提许多方小说西的女孩,冷着脸对张丰说:“从今天起我就陪你一起住了。”说完不客气地闯进屋里,各个房间看了一遍,让人在张丰隔墙铺了床,安放好自己的物书,打发搬行李的女孩回去,便对张丰说:“快上床睡觉去。” 张丰受伤的身子,本就有些虚弱,又经过半天的折腾,也确实累得不行,明知她在欺负自己,也不计较,乖乖地上床去睡。 一觉醒来,睁开眼看到昏暗的灯光,便知已经到了晚上,揉着眼坐起来,忽听有人好奇而急切地问道:“梦到什么了?” 张丰猛的抬头看见一人立于床头,吓得“啊”了一声,立即想起是罗绘,便说:“你怎么在这里?冷不丁开口吓人一跳,本来还有点影子,全被你吓没了。” 罗绘哼了一声道:“就会装神弄鬼!我才不信你那些胡说。” 张丰也不理她,穿好衣服来到外面,对风尘风俗说:“我饿了。” 风尘风俗的态度倒是恭敬了不少,风尘说:“饭温在火上呢,药也早就煎好了,您先喝药还是先吃饭?” 张丰说:“先喝药吧。” 风尘风俗把饭菜摆出来,张丰问罗绘:“你吃过了吗?” 罗绘拉着脸说:“吃过了。” 张丰没什么诚意的说:“再吃点吧。” 罗绘说:“不用了。” 张丰说:“。”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罗绘就在旁边看着,等她吃完,对她说:“夜深了,快睡吧。” 张丰说:“夜深了,你睡吧,我刚睡饱,要坐一会儿。” 罗绘皱着眉说:“天这么冷,坐什么坐,早点上床睡吧,省得费灯油。” 张丰说:“我不怕冷,也可以不点灯。” 罗绘便不再说话,只是沉着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张丰笑咪咪地回视她,毫不在意,调侃道:“你这样会变老的,相由心生知道吗?心里不高兴就会长成一副倒霉样,心里常有恶念相貌就会变得狰狞。知道你因为不能再每天见到府君心中有怨,可别因此由一个英姿勃勃的女侍卫变成一个怨妇,我猜府君一定不会用一个怨妇当女侍的。” 罗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眨了眨发酸的眼睛,生气地说:“你这个蛇蝎女人,府君救了你的命,还帮你伸了冤报了仇,平时也对你宽容有加,你居然让那个游侠挟持他!余长史那样重用你,你却差点亲手杀死他,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狠毒的女人!亏得我以前还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真是看错了你!” 张丰苦笑道:“罗绘,你要知道不管是余长史的重用,还是府君的宽待,都不是我之所愿,我不想要这种风光,只想找个地方种菜烧陶,你可以说我不知好歹,但这是我的自由吧?我们又不是奴仆,却被余长史强行扣留于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逃跑也算犯法吗?可是余长史却把我们抓回来加以惩罚,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如果不是余长史强人所难在先,我们至于挟持府君和余长史吗?对,我只是个卑微的平民,不如府君和余长史尊贵,但是非的标准不能因此而改变吧?凭什么别人欺负了我你就可以视而不见,而我反抗一下就成了十恶不赦之人?难道罗绘你也是个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吗?” 罗绘骂道:“你才是势利小人呢!就算余长史强人所难了,你挟持府君干什么呢?” 张丰说:“那不也是无奈之举吗?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啊,不然也不会同意用余长史替换,我们难道不知道府君更有价值吗?”怕罗绘乍毛,张丰一句也没敢说慕容冲的坏话,但对他的救命之恩也同样一句不提,她对他现在已经没什么感激之情了。 慕容冲强留张丰的事,罗绘比谁都清楚,而对于他救张丰脱困的实情大概也知之甚详,因此也没有抓住不放,见张丰并没说一句对慕容冲不恭敬的话,也就没再继续责骂她,只说:“我去睡了,你也快点睡,明天别再对我说什么都不记得。” 第二天,罗绘没敢再去她床边等着,而是耐心地坐在小厅里等她睡到自然醒,等她磨磨蹭蹭地起来床,洗了脸,来到外面屋里,才打发了风尘风俗,问她梦到了什么。 张丰喝着茶,吃着点心,微微皱着眉想了好久,才告诉她说:“我梦见一间屋子,墙上挂着一个比琴盒稍大的盒子,盒子里能出来热风,让屋里变得温暖如春。屋子里住着一对夫妻,女人坐在软椅上织线衣,男的盯着一个匣子看,匣子里有一群人追着一个皮球不停地跑来跑去。” 罗绘疑惑地看着她,不信地说:“这怎么可能?先不说冒热气的盒子,那个大概是个暖炉,就算奇怪些也罢了,但匣子里怎么可能容下一群人乱跑?那个匣子有多大?总归不会比屋子还大吧?” 张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匣子只有这个几案一半大,四四方方的,里面的人……嗯,只比手指大一点。” 罗绘皱着眉看了她一会说:“我不信,我觉得肯定是你瞎编的。” 张丰也不辩解,软磨硬泡地让她替自己弄了几本书,每天看看书练练用左手写字,有时还学沈悛长啸几声,或是以某首歌的曲子为基调,似是而非地轻啸一通,再不然就在院子里散散步,在屋子里坐一坐,和罗绘或是风尘风俗说说话什么的,每天交作业似的给罗绘讲一个梦,有时是一段文字,有时是某个场面,有时描绘一下人们的衣着,每次都听得罗绘惊奇不已,欲罢不能,她偶尔还是会说张丰说瞎话,但也只是嘴上说说,毕竟那样的言之凿凿的瞎话可不是容易编的,最起码她就连一个都编不出来。 张丰有借口的时候也会毫不客气地偷懒,不过能够讲述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物,对张丰来说也是一种情感宣泄,她甚至渐渐爱上了这种有保留的、有些另类的回忆,因此说梦时间对于她和罗绘来说都成了愉快时光。 罗绘虽然可以出去,但大部分时候都要呆在这个小院里,朝夕相处之下,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了不少。 张丰用慕容冲的丝帕向罗绘换了一支竹笛,每天除了读书写字闲聊之外,又多了一种消遣,日子过得就更充实了,只是苦了罗绘等人的耳朵。 但慕容冲却不耐烦了,听罗绘转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固然有趣,但那又怎么抵得上对自己命运的关心呢?一个多月来,张丰一次都没说过要见她,他倒是自动跑过去见了她好几次,却连一点关于自己的事都没问到。他发了两次火也毫无用处,看张丰又不像说谎的样子,他也只能另想办法,不是说要从书上才能知道吗?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就在张丰房间里多放些书,没准就能多做看书的梦了。 张丰高兴的不得了,每天手不释卷,别提多幸福了,给罗绘讲的梦也都变成了唐诗宋词朱自清散文。慕容冲一看还不行,咬咬牙干脆让她跟在自己身边,晚上也让她在自己床上睡,心想这下总该梦见我了吧?谁知张丰不肯和他一起睡——他委曲自己忍受她平庸的姿色,她竟然嫌弃他! “你敢嫌弃我!你不想活了吗?”慕容冲揪住张丰的衣领暴戾地低吼,他觉得张丰一定是知道了他的过去,才会嫌弃他不洁。 张丰连忙否认道:“不不不,府君天人之姿,世上哪有人会嫌弃您的,我只是自惭形秽罢了,如果您不介意,我当然,那个求之不得。” 慕容冲神色稍霁,对她喝道:“去沐浴。” 张丰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乖乖爬到床的里面躺下,其实她倒并不是很担心他会骚扰自己,不说自己的模样入不了他的眼,就算她长得够漂亮,他也不见得会怎么样,听说他对两性之事并不热衷,但毕竟和一个男人同床而眠并不是一件能够轻易接受的事,别说是个不相关的人,就算正经的恋爱男友,第一次睡一张床也会觉得浑身不自在的,更何况张丰确实对他曾经的娈童经历有点那个,不过为了小命现在也只能克服一下了。 张丰紧紧地靠里躺着,心里还是挺紧张的,慕容冲却显得很自然,睡在床的中间,既不刻意挤她,也不刻意躲避,就像没她这个人一样。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慕容冲问张丰梦到什么,张丰说:“一夜无梦。”慕容冲不信,生气地说:“你一个人的时候就能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事,给你一堆书至少还能梦到些诗文,跟着我一整天你就什么都没梦到,这算什么意思?感情你心里眼里根本就没有我呀!” 张丰说:“也许您阳气太重,那些方小说西入不了梦吧,我从来没睡过这样好觉。” 慕容冲气恼地摆摆手说:“你回去吧,自己想办法去,总之一定要找到我想知道的事!” 张丰说:“我尽量。” 元旦的时候张丰是和慕容冲一家子过的,而且非常荣幸地坐在他身边,一顿饭的功夫挨了无数眼刀,好不容易借酒脱身回到住处,又被罗绘数落了一顿,满怀郁闷地爬上床去,第二天便讲了一个鬼故事报复罗绘,吓得她从此不敢一个人走夜路。 转眼到了清明节,张丰再三请求,慕容冲总算同意她到郊外走一圈散散心,她也是闷极了,所以虽然由很多人“保护”着,仍然兴致勃勃。 路上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提着供书,不过他们也只是在坟前严肃一会儿,行完祭礼后就又是一副踏春的模样了。 张丰是以侍女的身份随慕容冲出来游春的,慕容冲的阵仗摆得很大,把闲杂人等远远地隔在外面,张丰羡慕地望着圈外那些自由的人们,心里渴望着能够溶入他们中间。 忽然,她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心跳顿时急促起来。 正文 白马王子 朱挽!张丰心脏狂跳,眼睛也瞬间睁大,朱挽头戴一个枝叶披拂的柳圈,向她快乐地眨了一下眼,张丰却吓得偷眼四顾,生恐有人瞧出什么来,见没人注意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再望过去,朱挽却已经走开了。 张丰心中惊疑不定,朱挽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救她吗?希望他不要做傻事才好。 她不由扫了一眼周围,这里是一个低缓的山坡,山坡上草色青青,野花烂漫,山下便是汾河,河滩上长满芦苇,不时有禽鸟呜叫着飞过,慕容冲和几位平阳缙绅名流坐在坡顶的两棵大树下饮酒赏春,身边十多个男女仆人伺候,外围是二三十名护卫和家丁张开一个颇大的场子,以保证他们不会被普通民众打扰到,坡下还有掌管车马、器具、衣服等物的十几个人,加起来五六十个兵丁仆役,朱挽若敢轻举妄动,不但救不了她,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这一次如果再被抓到,慕容冲和余信肯定不会放过他。 千万别来送死啊!张丰心里暗暗虔祷。 她不是不渴望朱挽来救她,在被囚禁的这几个月里,她曾经无数次地希望听到轻轻的敲窗声,她一直觉得朱挽要救她的话,就应该在夜里偷偷潜进她的房间把她带走,就像那次把她从段家救出时一样,可是现在他却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不是太冒险了吗,要是被人认出来可怎么办! 她却不知这已是朱挽能找到的早好机会。 朱挽和一帮朋友来平阳已经十几天了,起初是准备在张丰外出的时候救走她的,不料等了上十天却一次也没看到她出门,大家都猜她肯定是被慕容冲收入内院了,所以不能随便出来,朱挽虽不相信,但她出不来却是事实,朱挽便试图潜入太守府,只是那里墙高院深,守卫森严,试了两次都被发现了。对此朱挽并不意外,潜入高门大户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不比段家那种小院子可以来去自由。 后来朱挽便打算再绑架慕容冲一次。这时,监视太守府动静的兄弟却告诉他,张丰出城了。 朱挽因怕被人认出来会打草惊蛇,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城外,监视太守府的是他的朋友和一个认得混迹在平阳市坊内的市井之徒,当初张丰姐弟住客栈、卖手套的时候都是见熟的。他看见张丰和慕容冲一起出来,便和朱挽的朋友说了,两人便暗暗跟了上去,到了城外,即分出一人通知朱挽,朱挽去确认了之后,立即兴奋地集合所有人手商量营救的办法。 张丰原本是应该和罗绘一起坐在慕容冲的侧后方随时照顾他的需要,听候差遣的,但她却擅离职守,在那个被许可的圈子里四处溜达,本来还兴致勃勃的,可是在看到朱挽之后就开始心神不定。朱挽很聪明,按说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但他太喜欢冒险了,有五成把握他就敢拼,张丰暗自估摸,觉得这次连一成成功的可能都没有,于是想,他也许只是来打个招呼,让自己有个准备吧。 可是心里不知怎么就是静不下来,觉得紧张不安,她再也没心看景致,便重新回到慕容冲身边,悄悄请求道:“府君,我身体不适,请您派人送我回去好吗?” 慕容冲转过身来溜了她一眼说:“方才还好好的呢,怎么转眼就身体不适了?不是心里不舒服了吧?” 张丰说:“我不惯喝生水,刚才口渴喝了些护卫们打来的河水,现在有些腹痛。” 慕容冲微一沉吟道:“罗绘,你陪她到山下休息。”又招来一个侍从道:“你带十个人下去保护她,不可有任何闪失。”他对张丰的娇气和骄狂有些不耐烦,本想派人直接送她回去,可是送她的人太少了他不放心,多了又太惹眼,只好让她先到车上休息,等下再一起回去。 此时朱挽和他的朋友也已经分作两部分,五人在山下制造混乱并抢夺马匹,其余六人接近山顶准备趁乱抢出张丰。分配好任务之后,朱挽六人分作两拨装成游人的样子向坡顶靠近,而制造混乱的人因己方有些势单力薄,便要先弄些助力,于是瞅着那比他们更加势单力薄的,就近抢了两头毛驴和一头拉车的牛,准备用这些牲口做先锋。 朱挽等人刚接近山顶,便见张丰往山下走去,于是连忙调整计划,一组人不慌不忙地溜达着下山,另一组却打闹着跑去通知山下的人。 张丰没精打采地往山下走着,一面担着心,一面又期待着过些天就能获救,不禁悄然四顾,暗暗寻找着朱挽的身影,这一找,没想到还真让她看到了,不过这一次离得就远多了,让她想传递个眼神都办不到,只能干着急没办法。 朱挽和其他人会合的时候,他们那伙人和被抢了牲口的几个已经闹起来,位置就在目标附近,看样子是准备随时冲击慕容冲那伙人的后勤人员。 几个车夫马夫之流见旁边有人吵架,便走过来一边看热闹一边摆着架子训斥他们,并企图替人论断是非,不过等到张丰等人下来,那些受命“保护”张丰的人责任心就比较强了,丝毫不管谁是谁非,立刻亮出武器驱赶他们。 张丰钻进卸了牛的牛车,从车窗里看到朱挽和那帮闹事的人混在一起,便捂着肚子对罗绘说:“不行了,我要方便一下。”说完急急下车,就要往河边芦苇丛里跑,护卫立即拦住她,张丰一脸急迫的说:“我内急!”罗绘跟出来,伸手一指不远处一个布幔围成的空间说:“内急去那里。”张丰说:“那地方是我能用的吗?要是府君生气,我就说是你逼我的。”一边唠唠叨叨说着,一边快步往布幔走去。 人群后面,朱挽正要发出动手的号令,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诡笑着建议道:“朱大哥,不如在牲口脖子上再加一个装满干土的袋子,然后再在屁股上扎一刀,那样就更热闹了。” 朱挽寻思了一下笑道:“主意倒是好主意,不过不能现在用,要是他们借着烟尘把张丰带走就麻烦了。这样吧,先把牲口放出去,我们冲出去救人抢马,你和陈三准备土袋子,等把人抢出来再用这招。”少年点头同意,朱挽随即挤到前面,喊了声“动手!”,声音刚落,立即有人掏出短刀照牲口后股上刺去,两驴一牛发疯一般向前狂奔,朱挽等人也跟在后面冲了上去。 负责看管张丰的人立刻紧张起来,原本为了不使人起疑而摆出的松散样子马上收起来,十一个人不避嫌疑地把那间巾幔围成的厕所团团围住,并急声催促张丰快点出来。 谁知朱挽等人却一齐扑向了栓马的地方,瞬间把四匹马全都抢到了手。 正当他们以为朱挽等人是冲着那些马而来时,朱挽却一马当先朝这边冲来,转眼之间便到了跟前,护卫们连忙迎敌,但是步兵对骑兵,即使三对一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布幔内,张丰在罗绘的监视下眼看糊弄不过去,听到喧哗后立刻惊跳起来,迅速地理好衣服,撩开布幔往外张望,正准备瞅准机会跑出去,罗绘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沉声道:“老实呆着!不许动!” 张丰装模作样地捂着肚子说:“罗绘,外面怎么回事?会不会有人冲进来啊?” 罗绘冷哼一声道:“别装了,我已经看到那个游侠了,你早知道有人会来救你对吧?所以才装病下山,刚才又谎称肚子疼想跑到那边去。”她用力一扯张丰,手臂迅速绕上张丰的脖子说:“这一次也让你尝尝被劫持的滋味,跟我走,不然我就掐死你。” 张丰才不怕她掐呢,两人力气差不多,她手上又没有刀剑,仅凭一双手哪那么容易掐死人?因此又是跺脚又是后踢的极力挣扎,罗绘隐约知道张丰掌握着慕容冲的某个秘密,是决不能让她走脱的,于是拔出头上发钗逼住她咽喉说:“再闹我就不客气了!”张丰不理她,抬手拔出自己的发簪顺手往她腿上刺去,罗绘痛呼一声松了手,咬牙骂道:“好狠毒的人!” 张丰道:“对不起!”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倒在地,撩起布幔向外面看了看,瞅准机会喊了声“朱挽!”。 两个女孩子在更衣间里,即使明知不可能有人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还在里面方便,外面两拨人仍然不好意思直接冲进去,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顾不上。 而且太守府的护卫们自知无法护住她们,巴不得她们在里面多呆一会,山坡上的人看到这边的情况,很快就可以赶来,只要多拖上一会儿就会没事的。 朱挽也明白事情紧急,击退几个围攻的人后正要冲进去,刚靠近布幔便听到张丰喊他,立刻高兴说:“快点上来!”说着伸手把她提上马背,随即朝他的朋友们大喊:“走啦!快点!”一路策马疾奔,一路大声呼喝,他的同伴们听到他的喊声后便都停止打斗准备撤离,可对方哪里肯放过他们,仗着人多死死缠住不放,朱挽和另外三个骑马的人赶去解救,同伴们却大呼道:“你先走!不要管我们!”朱挽也不啰嗦,策马飞驰而去。 奉命做土包的赵七和陈三在别人都冲上去救人的时候,顺手就把几个讨要牲口的人敲晕了,然后把人拖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扒下衣服做成土包,刚刚做好,就听见朱挽就大呼撤退,两人便一人抱起一个土包等着,见朱挽过来,忙叫道:“朱大哥,带上一个土包啊!”朱挽说:“我不带,等下让刘大哥他们多扬点土,你们大家就借烟逃走,各自离开吧。小心点,别被人捉到了。” 张丰说:“他们能脱身吗?” 朱挽说:“担心自己吧,他们逃了就逃了,慕容冲暂时顾不上他们,等腾出手来他们早没影了。倒是我们不太容易脱身,我看他很可能会把所有人手都用来对付我们。哎,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重要的人啦?” “自从我改行做神棍以后。”张丰闷闷地说。 朱挽大笑道:“哪天也帮我卜一课如何?” 张丰说:“逃出命来再说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朱挽说:“去河边,到对岸去。” “裕儿在什么地方?”张丰问。 “长安方小说南三十里,黄宋庄。你放心,宋应是我多年的朋友,一定不会亏待他的。”朱挽说。 “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张丰郑重地说。 朱挽笑道:“好啊。” 两人沿河疾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个野地里的渡口,一条小船刚驶离岸边不远,朱挽高呼道:“船家,有人渡河!” 操船的老人回望一眼,高声应道:“稍等,我回头渡你!” 朱挽道:“可否先渡我们?船钱加倍给你。船上的大哥大嫂,我们有紧急之事,可否让我们先过?如蒙成全,两位的船钱便由我们来出,如何?” 船家寻问了乘客的意见,答复道:“现在回头把你们二位捎上也行,只是这两位也有急事,不愿等下一趟,因此二位的马只怕不能一起过河。你们是现在就走呢,还是等下一趟和马一起走?” 朱挽道:“请捎上我们,马下一趟再过。” 船家便回头把两人接上,朱挽付了船钱,打量了一下那对夫妻道:“二位这是要赶去哪里?” 男子道:“丈人故去,我夫妇是去河西的程家集奔丧的。你们二位有何急事,这样过来不还是走不了吗?总不能把马撇下不要了吧?” 朱挽答不上来,嘿嘿笑道:“看情况吧。” 女子怀疑地看了看他俩,不客气地问道:“二位莫不是要私奔?” 张丰说:“您胡说什么呢?他是我哥,亲哥!” “那你们慌慌张张地逃什么呢?被仇家追杀?”这位大嫂显然是个非常心直口快的人,顶着丧事还这么多话。 张丰说:“ 不是,父母把我许给了一个傻子,明天就要出嫁,我哥帮我逃婚呢。” 大嫂恍然大悟道:“难怪了!”打量张丰一眼说:“倒是可惜了的。” 船到河对岸,那对夫妇便赶着奔丧去了,船家回去渡他们的马,朱挽一面留意着河对岸的动静,一面调侃道:“都这么大了还是不把自己当小娘子,说起嫁娶的话来一点不害羞。” 张丰说:“那有什么可羞的,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又不是真的。” 朱挽说:“真的就会害羞了吗?” 张丰说:“也许吧。” 朱挽瞅着她笑道:“你上次是真心劝我用余信替换慕容冲吗?” 张丰说:“算是吧。” “为何?”朱挽问。 张丰想了想说:“慕容冲这个人特别爱记仇,我比较怕得罪他。你为何会同意用余信换?因为我的话吗?” 朱挽说:“那倒不是,我以为你喜欢他,怕伤了他会令你伤心,而且我觉得余信更难对付,把他扣在手上他就没办法再耍花招,可以省掉更多麻烦,没想到慕容冲虽然心机没他那么深,心肠却更狠毒,竟然真的不管余信的死活。” “对啊,这个人可能任何人的死活都不在乎,我竟然忘了这点。”张丰说。 “你好像对他很了解,而且我听你说话,觉得你还是喜欢他。哎,我是不是不该去救你?不会坏了你的好事吧?”朱挽认真地问。 张丰捶了他一拳道:“胡说什么呢!我要是喜欢他,你就是把我捆起来搭在马背上我也会自己滚下来,至于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做无用的事吗?” 朱挽眯起眼,说道:“追兵到了,好在马总算渡过来了。” 张丰极目向对岸望去,确实,一队骑士即将到达对岸的野渡之处,不过船已经载着他们的马到了这面的河岸,那边的人就算以官府的名义也无法命令船家原样返回,因为隔得太远了,船家听不到他们的命令。 朱挽连忙把马牵上岸,然后带着张丰飞驰而去。 正文 逃跑 朱挽纵马疾驰,未戴巾帕的头上发带早已松脱,黑发与缁衣一同飞扬,遮蔽着身后的张丰,张丰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意气纵横,毫无惧意。 可她却并没受到朱挽的感染,内心充满了忧惧。慕容冲对她的所谓异能已经深信不疑,就不说他还想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命运,单是她心里装着自己谋反的秘密,他就绝不会放过她的。 船家一来一往需要半个时辰左右,而且他的小船一次最多只能渡两人一马,如果追兵忌惮朱挽,就不会单人匹马地追来,那么他们就有一个时辰的时间逃跑,不然便只有半个时辰。 张丰和朱挽的处境非常尴尬,如果骑马,他们这一男一女的组合实在太惹人注目了,两人的形迹根本别想隐藏,可是如果弃马,则随时可能陷入包围之中。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黑下来,朱挽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停下马来,说道:“下来歇歇吧。” 张丰的腿悬空了这么长时间,早就难受得不行了,闻言连忙移动身体改跨坐为侧坐,然后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来,不想落地的瞬间只觉得针扎似的一麻,两腿一软就栽倒在地上。朱挽轻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地头边的小树上,对她伸出手说:“起来走走吧,走走就好了。” 张丰扶住他的手站起来,却只能原地站着,好一会才能迈开步子,这时张丰松开朱挽的手,忽然感觉他手上全是汗,想起前世初恋和男友第一次牵手,两人的手心也都是汗津津的,不禁诧异地抬头看他,但黑暗之中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心想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他只是骑马累的。 “明天我们还是骑马吗?”张丰问。 “嗯,至少要等明天过了大河才能弃马,过了河就出了平阳郡了,到时他们调集不了那么多人手围捕,也就不容易抓到我们了。”朱挽说,“你在这里歇一下,我去弄些水和吃的来。” “你有钱吗?没有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小块金子。”经过上次的还钱事件之后,张丰对朱挽的承诺深信不疑,时刻准备着在朱挽敲响窗户的时候立刻跟他走,因此值钱的方小说西都是随身携带的。 朱挽似乎笑了一下,说:“我身上还有钱。” “,那你替我买套男式的衣袍吧,好歹也能起到点掩人耳目的作用。”张丰说。 “嗯,知道了。”朱挽说完快步离去。 张丰望着黑黢黢的田野,心里有些害怕,朝马儿身边靠了靠,抱着树干把头埋在胸前就不动了。 朱挽回来,看到她这个样子,无声地笑了笑,唤道:“张丰,我回来了。”张丰立刻转身道:“,回来了。”朱挽说:“来吃点方小说西吧。”张丰嗯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方小说西放嘴里咬了一口,却因太久没进食噎住了,连忙屏息静立,好一会儿才顺下去,对朱挽说:“有水吗,给我喝一点。”朱挽嘴里也正吃着方小说西,含糊地说了个“有”字,随即递上一只水囊,张丰接过,倾了点水洗了下水嘴,才小心翼翼地凑在唇上喝了几口,问道:“哪来的水囊?”一面问一面又倾了点水把水嘴洗了洗才把塞子塞上递给朱挽。 “借的。 ”朱挽说,一面就着月光看她动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点心也是借的吧?”张丰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也是。”朱挽尽量若无其事的说。 “那我的衣服借到没有?”张丰问。 “借到了。”张丰一口一个借字,让朱挽觉得有点窘,不禁辩解道:“我给了钱的,就是不太够。” “呵呵,真是个好孩子。”张丰轻轻笑出声来,“我本来还想说支持你劫富济贫呢,没想到你比我纯洁多了。” “你说谁是孩子?”朱挽恼羞成怒,“越来越没规矩了。” 张丰自知失言,便没敢接口,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道:“朱大哥,你累了吧?坐下歇歇吧。” 朱挽静了一下,放缓了声音说:“今晚要在这里露宿,夜里冷,你把这套衣服披上吧,能睡着就赶紧睡,明天一早就得赶路。” 张丰顺从地嗯了一声,由着他把衣服披在身上,然后在田畦边坐下抱着膝盖闭上眼睛。 朱挽在她身边不远处枕着田畦躺下,一会儿就打起呼噜,张丰朝刚才出现磷火的方向看了一眼,朝他那边凑了凑,也很快在他的鼾声中入眠。 张丰的体质毕竟和当年做叫花子时差远了,不过在野外睡了两三个时辰,起来后就喷嚏不断,可是逃跑要紧,这点小毛病只好等它自愈。 昨天是向南走,今天要去黄河渡口,却要一路向西,方小说南风从背后吹过来,虽然是暮春天气,但在黎明时还是感觉冷飕飕的,于是张丰感冒的症状就更明显了,不多久一方手帕就全湿了,张丰捏着那方粘乎乎手帕几次想扔了又没舍得,只好拿在手里让风吹干,可问题是鼻涕还在不停地流,她总不能不管它啊,没奈何只得问朱挽:“你有手帕没?借我一块。” 朱挽回身看了她一眼,勒马跳到地上说:“你坐在前面吧,风小一点。”边说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张丰说:“谢谢,我以后还你一方新的。”说完赶紧捂住鼻子。 朱挽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笑了笑,扶她坐在前面,随即上马。 “好点不?”朱挽问。 “呃,其实差不多。我觉得这样可能会影响你的视线,不然还是让我坐后面吧。”张丰一直是坐后面的,最开始情况又非常危急,她本能地抱着朱挽的腰,根本没顾上难为情,一路下来早就很习惯地把他当成了扶手,可是现在被圈在朱挽的怀里,张丰却觉得很不自在,因此请求还换到后面去。 朱挽说:“差不多就不要换来换去耽误时间了,你把外面的袍子蒙在头上。” 张丰依言脱下外袍包在头上,冷风不再直接灌入鼻腔,后背又是一个散发着热力的胸膛,果然感觉好一点了,只是没有扶手的地方,总是让她觉得不安全,只好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抠住马鞍,颇有点摇摇欲坠的意思,朱挽说话的时候,呼吸就在她耳边,她颤抖了一下,挺直的背脊不禁塌下来一点。 “坐稳了。”朱挽低声提醒了一句,随即抖了抖缰绳,马儿奔跑的速度立刻加快,闪得张丰一个后仰后背撞上了朱挽的胸膛。张丰暗叹一口气,心说算了,后背贴前胸和前胸贴后背也没什么不同,习惯就好了,不纯洁的人才会多想。 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路,申时才赶到河津,好容易等到了渡船,两人却都没有钱,张丰只好把春游那天戴的一支珠钗充了船资,连人带马一起过了河之后,回首对岸没有再看到疑似追兵的人,张丰总算松了一口气。 河津往南百里即是风陵渡,往西便是冯翊府,因张丰一直声称要到洛阳寻亲,怕慕容冲在这个方向张网以待,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往西走。 冯翊已属于京畿地区,官道四通八达,在官道上夜行还是挺安全的,因此两人决定连夜赶路,第二天早晨再把这匹打着平阳府印记的马处理掉,隐藏行踪和张裕会合。 事关生死,也就顾不上累不累,下船之后为了迷惑追兵,他们又沿着河向南走了一段路,天黑后才转向官道向西急驰。 张丰的感冒并没有加重,可也没有好,两块手绢干了湿湿了又干,用得她差点恶心死,到了河津时终于有机会洗一洗了,可全洗了之后却又没得用,只好狠狠心撕了一片裙子权当手绢。朱挽有点担心,张丰却不太在意,感冒起来了,怎么样也要拖几天,就是吃药也不可能马上好,不吃药过几天也会好,只要别再冷着就没事。只是体力却难以支撑,在马背上颠簸了整整一天后,她再也矜持不起来,有一半时间都是靠在朱挽身上的,到了晚上,更是连坐都坐不稳当,全靠朱挽用手臂挡着用胸膛撑着。 张丰很过意不去,但她什么都没说,现在每多走一里就离危险远一里,她已经拖累了朱挽,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能尽量少添点麻烦。 黎明时分,朱挽力竭地在一座荒山前停下马,那匹马也累得几乎站不住了,朱挽抱着张丰跳下马来,把她轻轻放在一块大石后,又牵着马来到山谷入口,然后在马股上重重拍了一掌,看着它奔入山谷深处,才回到沉睡的张丰身边,把她揽进怀里靠在山石上休息。 阳光照到脸上的时候,张丰醒了过来,她眯着眼看了看蓝天白云和阳光下的山岭,有一瞬间竟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不过随即就发现自己在朱挽怀里,低头看了看那双搂在她腰上的手,她那被疲惫和紧张埋葬掉的女儿心瞬间苏醒,催出一缕羞意来。她轻轻掰了掰朱挽的手,想从他的怀里脱身出来,不料却惊醒了他。 朱挽虽然很累,却没有睡沉,因为现在还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候,他原也没打算睡,只是在休息的时候不小心迷糊了过去,因此张丰一动他便醒了,先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继而惊觉地放开了手,两手不知放在哪里似的握着拳头。 张丰从他怀里爬出来,在两步之外转身面对他,朱挽深麦色的脸上染着朝霞的颜色,微讪地解释道:“我怕你受凉……” 张丰力持镇定地对他笑了笑说:“谢谢你,一路上辛苦你了。” 朱挽搓了搓发烫的脸颊说:“事急从权,你莫要怪我。” 张丰说:“没事,反正我也没把自己当女孩,估计你也一样。”说完这句,心里奇迹般的静下来,脸上也带出大方的微笑。 朱挽对她的话未置可否,转移话题道:“我把马放掉了,你的病要不要紧?能走路吗?要不找个地方休养几天把病养好了再走吧。” “不用,风寒而已,过几天就好了。”张丰总觉得慕容冲不会善罢干休,别说现在后面还跟着追兵不知道甩没甩掉,就算甩掉了,只要不离开秦国她心里就不会安下心来。可是她有些不忍心连累朱挽了,虽说她非常需要他,但说到底人家并不欠她什么,总不能因为人家能力强就揪住不放,非要拖着人家一起走,于是认真的说:“朱大哥,如果你无意离开秦国,等找到裕儿后我们就分手吧,我和你已经恩义两清,你不必继续陪着我们。” 朱挽看了她一眼说:“我说过要陪你去找桃花源的,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然后一挺身从地上站起来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快走吧。” 张丰心里又感动又惭愧,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沟壑纵横的地貌问:“这里是哪里?” “龙首原。”朱挽答道,“这里是最北面,裕儿就住在龙首原的南面。” “走几天才能到?”张丰问。 “三天。” 三天之中,两喝着混浊的河水,吃着朱挽全凭双腿撵到的野兔,时饥时渴地在山岭中跋涉,这里人烟稀少,偶尔遇到人家也被他们避开了,因为两人的气质形貌和这里的人实在相差太多,尤其是张丰,就算不考虑她的衣服式样,光是那张久不经风吹日晒的脸就够让人过目不忘的了,这么娇嫩嫩的人,即使穿上男装都不法解释怎么会来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更何况她现在再装成男人也很难瞒过别人的眼睛,现于人前根本无法不惹人注目。因此晚上也只能在外面过夜,不过朱挽总会弄到充足的柴草,使她不被冻到。 张丰坐在篝火边看着忙碌的朱挽,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只可惜不适合做丈夫,不然自己也来个以身相许,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朱挽瞥到她的笑容,问道:“笑什么呢?”张丰说:“想起一些无聊的事。” “和那位凤凰儿有关?”朱挽挑眉问道。 说起慕容冲,张丰的心情不由得又沉重下来,她掩饰地笑了笑说:“那天的扬尘计真是妙极了,谁想出来的?” 朱挽笑道:“是赵七,那小子坏点子最多了。” 张丰想到的慕容冲的女子啦啦队在两军阵前骑牛扬尘吓退敌军的事迹,不禁偷笑,心想他的这个创意说不定就是得自赵七。“希望他们都能安然脱身。”张丰说道。 朱挽微微现出担忧的神色,说道:“希望如此。”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朱挽问:“慕容冲为何紧紧抓住你不放?上次宁可牺牲余信也要留下你,这次又如此紧追不舍,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张丰黯然道。 “很重大的秘密吗?”朱挽问。 “是的。” 朱挽戏言道:“他竟然没杀了你,看来是个善良的人。” 张丰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默默在火堆旁躺下。 第四天日暮,两人终于到达黄宋庄,敲开宋义家的门后,朱挽第一句话便是:“有吃的没?给我拿点来。” 正文 农家生活体验 宋义是个身材高大,气质彪悍的年轻人,他的妻子却娇小而温柔,虽布裙荆钗,却有一种不同于普通村妇的风华,两人神情间显得很恩爱,但理念上却存在着差异,宋义重义气,而宋大嫂却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想被外人打扰,因此了解到朱抵和张丰的处境后,宋义仍然热情地款待朱挽,毫不犹豫地收留他们住在家里,而宋大嫂虽然温柔有礼,却明显地带出疏远和排斥。 宋大嫂的态度并不难理解,但张丰虽然觉得抱歉,却不能立即离开,因为即便要走也得做些准备才行,决不能就这样怀揣着一点金银首饰,甩着两条手臂就上路。 首先是睡袋,他们这可是逃亡,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府是不可能的,必要从人烟稀少的地方走,露宿野外肯定是少不了的,没有睡袋怎么过夜? 再者就是防身的武器,他们不但要随时准备对付追兵,还要准备对付山野里的兽类,没有武器是不行的,因此需要给朱挽弄把剑,另外张丰还想打一把好铁锹,——一把锋利的铁锹在野外生存中的作用可比一把剑大多了,它能解决多种难题,绝对是一物多用的必备书。 另外还有一些锅碗、蓑衣、鞋袜之类,问题是张丰的钱不是可以直接用的,而且有些方小说西即便有钱也不是随便哪里就能买到的,张丰和朱挽又都不宜露面,便只有劳驾宋义跑一趟长安西市,兑换铜钱采购物书。 宋义出门的时候,见宋大嫂依依不舍,笑道:“买布料、丝棉,卖首饰这些我不在行,你和我一起去掌个眼吧,也省得把张家妹子的钱糟蹋了。” 宋大嫂颇为意动,她很久没去过长安城了,何况成亲一年来她和丈夫还从未分开过,这次宋大哥为了朋友的事撇下她,心里便觉得有些委曲,现在宋大哥要她一起去,她当然高兴,但就这样把家丢给别人,她又有些不放心,便轻嗔道:“丢下客人在家像什么话?” 宋义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自家兄弟请他自便就是了。”不由分说对朱挽吩咐道:“地里的庄稼需要锄一遍,我不在家就只能劳动你了。”又对张丰说:“张家妹子,屋里的事你多费心,晚上别忘了把鸡窝门堵上。”然后对朱挽几人笑道:“我和大嫂很久没出过门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逛逛长安城。”转脸对妻子说:“走吧。”宋大嫂这时也不再推辞,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换件衣裳。”宋义道:“换什么衣裳,这就挺好看的。”一行说一行拉着她往外走。 宋大嫂羞红了脸,因挣不开手,只得跟上他的脚步,扭头对张丰道:“麻烦妹子看家。” 张丰连忙应了,又谢她费心,目送两人远去,心里有丝丝羡慕,回身见朱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禁心里一慌,掩饰地笑了笑说:“快下地锄草吧,不要误了宋大哥家的庄稼。”一面说一面往回走。 朱挽跟上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不会锄地。”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会打猎,不会种地。” “那怎么办?”张丰发愁地说,“我也不会呀,可宋大哥交待的事总不能不做吧?” 这时坐在门槛上醒困的张裕说:“我会。宋大哥教我的,他说我干得还不错。” 朱挽立刻笑着说:“那好,我们俩下地去,你教我,我就不信这有什么难的。 ”当即抓起张裕,扛着锄头走了。 张丰把屋里和院里打扫干净,然后洗她和朱挽的衣服,衣服很脏,等洗干净了一缸水也就没了,这时才想起做饭也要用水的!她傻眼地看着缸底剩下的一点水,心想只能再去打一点回来了。她提起一只沉重的木桶往外走,可是到了院门口却又停下来,回到厨房坐下——在没有和宋义夫妇沟通的情况下,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明自己的身份才是对的。 朱挽和张裕下地回来,进门就喊:“饿死了!做了什么好吃的?” 张丰惭愧地说:“对不起,我洗衣服把水都用光了,没水做饭。” 两个没饭吃的人都傻了眼,张裕说:“姐,人家洗衣都是到村西的河里去,挑水也是在那里。” 朱挽怏怏道:“一路上尽听裕儿夸你做的饭多好吃,结果回来以后什么吃的都没有——没有水你不会去挑一点吗?做饭又要不了多少水。” 张裕很久没见过她为一点小事垂头丧气的样子了,看她一脸苦相,顿时放下那点饿肚子的不满,乐呵呵半是揭短半是解围地说:“她不会挑水,这桶不装水就够沉的了,装上水她肯定提不动,她总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用盆去端水吧?” 张丰不满地瞪了张裕一眼说:“我提不动一桶不会提半桶吗?”然后皱了下眉说:“只是我不敢出门,怕给人招祸。” 朱挽一想也是,虽说这地方偏僻,总归小心为上,当下忍下饥饿和失望说:“没事,我这就提水去。”说完走进厨房,却瞅见灶台上放着满满一盆水,不由得说:“这不是还有一盆水吗?为何不用它做饭?” 张丰说:“是缸底的水,太混了。” 朱挽不满地嘟哝道:“哪那么多穷讲究。”说着拎起两只桶出了厨房,张裕在门口说:“扁担忘了带!”朱挽头也不回地说:“用不着。”张裕笑道:“呵呵,原来朱大哥也不会用扁担挑水。” 张丰见厨房里还有两只萝卜,便用那盆缸底水洗了洗,切成细丝用盐腌上,又打发张裕去菜地拔些青菜来,等朱挽提回水来,便搅了些面糊摊了几个萝卜饼,又做了青菜羹,一顿饭总共也只用了两刻钟,填饱了肚子,朱挽和张裕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吃完早饭,两人男人又扛着锄头下地了,张丰洗了碗,又把剩下的菜择好洗净,摸着晒在院子里的衣服已经干了,便收过一件坐在屋里补起来。 才做了一会针线,就听有女人的声音喊“大串媳妇”,张丰估计是找宋大嫂的,从窗户望出去,见是个中年妇女,本不欲理会,但那女人见屋门敞着,却径自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张丰没办法,只得迎出来道:“宋大嫂出门了,您找她何事?” 女人打量着张丰,堆笑道:“你是她家的什么亲戚?你看这大串媳妇,怎么能把客人丢下自己出门去呢?对了,我是大串的二婶,想借他家锄头用用,你拿给我呗。” 张丰说:“原来是二婶,对不住,两把锄头都被拿到地里用了,没法借给您。” “噢,那算了,他家那点地一天也就锄完了,我明天再来借。哎,我看着你不像大串家的亲戚,莫非是大串媳妇的娘家人?”二婶对自家侄子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父母早亡,小时候还在自己手底下过了两年,后来不愿在乡间吃苦就跑出去胡混,一年多前才拐了个媳妇回来过起正经日子,他家早已没有什么有往来的亲戚了,眼前的小娘子就只能是他媳妇家的亲戚了。 张丰只得说:“我是裕儿的姐姐,来接他回家去的。”却并没表明她和宋家人的关系。 二婶说:“原来是亲家侄女,长得可真水灵。”说着又扯过张丰正补的衣裳看了看,夸道:“针线做得也不错……哎呀!好好的衣裳怎的撕破了?这么好的布料,这么好的颜色,多可惜!啧啧啧!”又问:“侄女儿穿这么好的衣裳,家境不错吧?在我们这种地方可住得惯?以前就听说大串媳妇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只是家里出了事,就剩下她一个了,如今找到叔伯倒也多了个依靠——不知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她说了这一大筐的话,张丰却只是微笑着,连一句话都不接,只是说:“呀,只顾了说话,都忘了请您坐了。”拿过一只小凳子说:“请坐,我给您端碗水去。” 二婶她神色淡淡,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觉得受了怠慢,便说:“不用了,我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这就走了。侄女好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多住几天啊。”说着提起脚便走了。 张丰送到门口,重新关上院门,走回屋里后索性把房门也关了,然后就着窗户继续补衣服。想着刚才和二婶打交道的情景,不禁皱起眉头,估计关于宋义媳妇的堂妹如何如何,这个话题肯定会被二婶当作闲话传得全村皆知,——这是一定的,不独是她,谁家来个客人都会被谈论的,不过这也没办法,乡下没什么新鲜事,偶尔来个外人免不了要成为大家的谈资,可是除了这个之外,她还发现自己对这种家长里短的情况很不适应,那么她所追求的乡居生活又如何度过呢?难不成真要与别人老死不相往来?要真这样的话肯定会闷死的。 难道去做小商贩吗?像张丰张裕的父母那样,顶着各种歧视的目光,每天和人计较着一分一厘的利润,不知道哪天被哪个人看着不顺眼就一阵拳打脚踢送了命?那更不是什么好出路。张丰叹了口气,心想来到这里以后一多半时间都做仆人,另一半时间也只是和裕儿一起住在村庄之外,自己根本还没有尝试过,现在说什么适应不适应未免太早,何况如今还在逃跑中,想这些不是多余吗? 补完衣服,看看天色不早,赶忙到厨房做饭。 没有鱼没有肉甚至连油都没有,鸡蛋倒是有几个,可是这么金贵的方小说西怎么能擅自吃人家的?张丰也只能蒸一锅锅贴,无非在和面的时候放点盐,蒸的时候把握火候,把贴锅的一面烤成金黄色,然后再拨一锅疙瘩汤,做一盘蒜拌青菜。 朱挽和张裕用两副好胃口不遗余力地为张丰的厨艺捧场,吃饱喝足,三人坐在院子里休息,张丰说了二婶来借锄头的事,张裕不屑地说:“她总是借别人家的方小说西,宋大嫂一点都不喜欢她。” 张丰笑了,张裕这么有主人翁精神,说明宋氏夫妇对他挺好的。 朱挽磨着他的匕首,皱了皱眉说:“没事,不用管她。” 张丰说:“嗯,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必藏在家里了,你们俩把衣服换了吧,我拿到河边去洗。” 朱挽说:“不用,才穿一天洗什么。”张裕也说:“不用。”张丰管不了朱挽,却不肯放过张裕,轻斥道:“出了一身汗总要洗洗,这个天又不冷,灶上汤罐里还有些温水,快去洗澡换衣服!” 张裕和她在桑树岭一起住了将近一年,知道她爱干净,只好撅着嘴起身去洗澡,朱挽脸上有点不自在,却仍然继续护理他的匕首,没有一点去洗澡的意思。 张丰看了看天色,起身到屋里舀了半瓢谷糠倒在鸡食盆里拌了拌,兴趣盎然地瞅着它们抢食,待它们吃完,又转身进了屋,不一会提着个不大的柳条筐出来,这时张裕也洗完了澡,张丰把他的脏衣服收进筐里挎在臂弯上,叫张裕领她去河边。 朱挽心里有一点点失落,他本不耐烦洗澡换衣服,可张丰说张裕的那些话多少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想如果张丰劝他洗,他就给她个面子多洗一次澡算了,谁知她根本不管他,倒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现在又只叫张裕陪她去河边,把他一个人闪在家里——要搁在以前,他还不耐烦陪女人孩子出门呢,可今天他不是恰好也想出去走走吗?他们俩却招呼都不和他打一个。 已是薄暮时分,往河边去的人已经很少,偶尔有洗衣的人从河边回来,张裕和碰到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似乎不是在这里住了几个月,而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样子,张丰便想,这种乡居生活不管自己适不适应,总归裕儿是非常适应的。 第二天,朱挽和张裕照常早早起来去锄地,张丰对朱挽说:“朱大哥,你帮我提两桶水到菜地好不好?昨天傍晚我和裕儿去菜地看了下,好像该浇水了。” 朱挽二话不说就去厨房提了两只桶出去,张丰锁上门,拿上水瓢和朱挽的锄头与张裕一起去菜地等着,刚出门,就碰上二婶来借锄头,张裕说:“二婶,今天锄头不能借您了,我们的地还没锄完呢。” 二婶说:“那么一点地锄了一天还没锄完?不能吧?”看了看两人肩上的锄头,不以为然道:“怎么要你们两个去锄地?大串和他媳妇还没回来吗?不是我说你们,种庄稼可不是儿戏,你们可别好心办坏事,还是把锄头借给我,你们两个是做客的,在家里歇着帮忙看个家就行,就不要到地里瞎捣乱了。对了,你堂姐他们两口子到底去哪了?” 张丰不知道宋义会怎么说,怕两下里说岔了,便干脆说:“不知道。”反正昨天她也是这个态度来着,二婶要生气也随她。 张裕也说:“锄头不能借您,姐夫出门时交待了要把地锄一遍,我就要照他的话做,不能偷懒。” 二婶气哼哼地走了,张丰和张裕赶去菜地,没一会儿朱挽便提着两桶水到了,随后两个男人扛着锄头走了,张丰开始给菜地浇水,浇完了水,又拔了今天吃的菜,便提着沉重的木桶往回走。 桶真挺沉的,张丰一个胳膊上擓一个勒得臂弯生痛,想着走快点就能少疼一会儿,又怕被这坑洼不平的路拌倒,便低着头急走。有人迎面走来,张丰避到路边,却连眼都不抬一下,免得又有人问她的身份来历。她自以为这样就能避免麻烦,哪知她虽然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和人交流,却还是被别人叫住了。 “张丰?你怎么在这里?” 正文 旧主 张丰听见有个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惊慌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衣着整洁的少年挑着水桶站在路边,正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舍儿?”张丰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是你?” “是我怎么啦!我家就在这里,你不知道吗?倒是你,怎么会来到这地方?”舍儿比一年多之前高了不少,脾气却没见变好,说话还是那么冲。 “你回家探亲吗?”张丰不接他的话,继续提问道:“郎君一切都好吗?” 舍儿脸上浮起忧色,说道:“郎君病了,近来在庄子上休养,这两天我爹也病了,我抽空回来看看。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年多你都躲在什么地方?怎的也不捎个信回去?害得郎君担心了这么久!” 张丰看见远处又有人来,便说:“你先去挑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话等下到宋义大哥家找我吧。嗯,请别对人说起我以前的事,也别说跟我认识。”说完挽起水桶就要走。舍儿说:“怎的也不带根扁担?我帮你把桶挑回去吧?” “不用了,再歇一次就到家了。”张丰头也不回地说。 舍儿看着她埋头急走的样子,嘟囔道:“没个干活的样子。”可是眼睛却停留在她的背影上,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以前总是穿男装的假小子越长越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便由一个清秀的孩童出落成一个美娇娘。沈悛的心思舍儿是知道的,段家人想报复张丰的事他也听说了,因此他并不敢肖想什么,但心动的感觉却是没办法控制的。 舍儿收回目光,继续挑着桶往河边走,心里盘算着等下回去,要不要把遇到张丰的事告诉郎君,想来想去,觉得段家人那么长时间没有找到张丰,应该已经放弃了,如果郎君想让她到庄上去住,大概也没什么妨碍,只要郎君高兴,就算冒点险也值了。 打定主意之后,舍儿又挑了两趟水,把水缸注满,便往宋义家走去。 张丰正在做早饭,便听见舍儿在院门外问:“有人在家吗?”张丰手里捏着面团,在厨房门口伸出头说:“进来吧。”舍儿推开院门进来,张丰对他点了点头便缩回厨房里去了,舍儿只得跟进厨房,对她的不客气有些不满,同时又觉得有点亲切。 “请坐。”张丰指了指了灶旁的树墩子说。那是烧火的人坐的地方,坐在这里总不能不替她看着火吧?舍儿任命拿起烧火棍,往灶里添了一把柴,正要问她这一年多的经历,却又被她抢了先。 “你说郎君在庄上养病,到底怎么回事?有病不该在京城好好治吗?为何跑到庄子上来?缺医少药的多不方便。”张丰问。 “医师说光吃药没有用,要慢慢养才行,还要戒酒戒劳,郎君原本也厌烦了京中的生活,便辞了官搬到庄子上来住。”舍儿答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郎君的病好些了吗?”张丰问。 “哪里能好!虽然没有了公事,他却每天看许多书,写许多字,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没有应酬,酒却没有少喝,这样又怎么养得好病?”舍儿话中尽是埋怨,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她说:“明天见到郎君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 张丰迟疑了一下说:“我恐怕不方便去看望郎君,免得为他带来麻烦。 ” 舍儿不满地瞪着她说:“郎君的庄院离这儿不过五六里路,你在这里没事,到那里又能有什么事?你在这里住着,都没想着到庄子上看看,就算不知道郎君在不在庄上,也该去说一声,让人捎封平安信回去吧,你竟然连这么简直的事都没做,可见你心里就没我们这些人,真是枉费了大家的担心!郎君一向待你不薄,如今明知他病着,你如果还能不闻不问,可就太没良心了!” 张丰无奈地说:“我这不是不想连累他吗?”想到过一两天就要永远离开,就去告个别吧,便说:“算了,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傍晚就去看望他。 ” “你不知道路?庄上的窑洞就是你看着挖的,你在那里住了好几天,不会就忘了吧?”舍儿没好气的说。 张丰白了他一眼说:“那次我是从桑树岭去的,可不是从这里去的,那时每天呆在庄子里又没到外面逛过,我哪知道周围邻里都有哪些,在哪个方向,距离多远?” 舍儿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虽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再损她,反而说:“我吃完早饭后就回去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张丰说:“我还是傍晚再去,免得被人看见。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也好。地方极容易找,只需向方小说,顺着小路翻过方小说边的卧牛岭就到了。”舍儿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院子里有人喊:“姐,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我们把地全都锄完了!” 张丰迎出门去说:“好,重重有赏,菜团子管够,面片一人一大碗!” 张裕欢快地笑着说:“好啊!”走到张丰面前,从背后拿出一束野花道:“给你。” 张丰接过花束,灿烂地笑着说:“谢谢!裕儿最好了!” 张丰裕笑着说:“我和朱大哥两个人采的。” 张丰又向朱挽道:“也谢谢朱大哥。”朱挽的眼睛却看向厨房内的舍儿,问:“那是谁?” “,是沈郎君身边的舍儿。”张丰答道。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朱挽皱着眉,目光锐利地盯着舍儿问。 舍儿走到门外,迎着朱挽的目光道:“游侠朱挽!”舍儿曾经见过他一次,只不过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闻名京师的朱挽,等他知道朱挽已经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张丰在这里的?”朱挽追问道。 “他家就是这个庄子的,他回来探望父母,恰巧碰上我了。”张丰见气氛有些僵,替舍儿回答道。 朱挽脸色缓和一些,对张丰说:“能吃了吗?我饿了。” 张丰说:“水已经烧开了,面片下到锅里就好,你和裕儿去洗个手就差不多了。”说罢转身回到厨房,先往灶里填了一把柴,然后一边洗手一边说:“舍儿,早饭就在这里吃吧,我做了你的饭了。” 舍儿说:“不了,我娘等我回去呢,我走了。” 张丰擦着手冲他后背说了一句“好走!”,回身把面片撒进锅里,再拨了拨灶里的火,等面片漂起来后,把腌好的葱花、葵菜倒进去,便向外喊道:“吃饭了!” 朱挽和张裕把菜团子和饭碗端到院子里,三个人围着磨盘吃饭,朱挽和张裕都是一手抓四五个鸡蛋大的菜团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填,张丰慢条斯里的吹着面片汤说:“沈公子在卧牛岭方小说边的小香沟养病,我打算傍晚时过去探望他,在那里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回来。” 张裕说:“。”朱挽停止咀嚼,看了她一眼说:“中午去傍晚回也是一样的,等一下人都下地了,也没什么人会看见。” 张丰想了想说:“那好吧,等下出门再戴上顶遮阳笠,就更加安全了。” 吃完饭洗了碗,张丰看了看身上宋大嫂借给她的衣服,决定等下仍旧穿这套已经有点脏的衣服,然后洗了个头,等头发干后挽了个最简直的发髻,见农人已经陆续下地,便戴上斗笠向村方小说走去。 “姐,我送你去吧,我正要到那边拾柴。”张裕提着一挂草绳追出来,朱挽也跟在他的后面。 张丰笑了笑说:“门锁了吗?” 张裕说:“锁了!这还用问吗。” “那就走吧。”张丰微笑道。算上这几个月和在官作坊当学徒的日子,她和张裕已经分开一年有余,这次再见明显感觉到裕儿长大了,变得不再依赖自己,话语间经常对她过细的关照表示不满。她遗憾想,小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但心里仍然决定减少对他的干涉,尽可能把他当作大孩子对待。 张裕和朱挽把张丰送到庄外,约好傍晚时来接她,便打柴去了。张丰自称是郭家的女仆,来此向沈郎君转达郭博士的话,就被庄丁带到了沈悛面前。 “郎君,”张丰施礼道,“听说您身体欠安,张丰特来问候。” “张丰。”沈悛坐在书案后凝视着张丰说:“长大了。这一年多你在什么地方?”随后伸手指了指对面,“坐吧。” 张丰谢坐,然后从容地坐下,简略地答道:“离开长安后,我本打算去洛阳,却被人骗至平阳,前几天才来到这里。”为了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便问道:“郎君这是在忙什么?” 沈悛随着张丰的目光扫了一眼身边的书堆说:“我在给《诗经》作注疏,这是我早就想做的事,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完成它。” 张丰说:“郎君既然身体欠安,就当好好休养,如此劳累又怎么能把病养好呢?” 沈悛平静地说:“我数年来一直胃痛,又总是无法安眠,最近又添了眩晕的毛病,且经常手足麻痹,我已是命不久矣,不抓紧时间只怕就来不及了。” 张丰呆呆地看着沈悛,皱着眉想了一会说:“眩晕?是起身时动作太猛的缘故吗?” “不是,是睡觉起来的时候,手足麻痹也多是这个时候,医师说是中风的征兆。”沈悛今天似乎格外的耐心。 张丰想到一种可能,于是说:“这或许是因为坐得时间太长了,您应该多到外面走一走,平时多活动活动颈部,枕头也要放低一些,这样也许能好些,再者多运动也有助于睡眠,您不妨试试。” 沈悛微笑:“这又是从哪听来的?西市吗?” 张丰不答,讪笑道:“反正没什么坏处,您何不试一试呢?或者真的有效呢。” 这时吴大娘端来一碗药汤,舍儿接过递给沈悛说:“郎君,喝药了。” 张丰对吴大娘拱了拱手说:“吴大娘,好久不见,您一切都好吗?”吴大娘说:“是张丰啊,你没事吧?两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前年你忽视不见了踪影,可没把人给急死,后来又传说段家人要报复你,咱们就更担心了,菩萨保佑,你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张丰不欲多说,瞅了一眼药汤问:“吴大娘,这是什么药?我瞅着怎么像是以前那个朱砂枯矾水。” 沈悛皱着眉头说:“就是那个。吴大娘,你出去吧。”吴大娘蹲身应诺,退出书房。沈悛抱怨道:“本不想喝它,又恐撑不到事情做完的那一天,当真是苦不堪言。” 张丰说:“如果您觉得没什么效果,不想喝就不要喝吧,我总觉得这种矿物类的药用多了不好。” 看到朱砂,张丰又想起沈悛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于是对他的病症就有了另一种猜测,那就是慢性汞中毒。这是初中地理上提到的,她曾经在乡下中学做过两年代课老师,初一所有课本的内容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可她并不知道治疗的方法,只能说:“服食丹药同样对身体有害无益,请郎君以后不要再吃了。” 沈悛凝视着她,目光幽深,张丰垂下眼睛浅浅地行了个礼说:“冒昧之处请郎君见谅。” “你肯再服侍我一年吗?”沈浚问。 张丰摇头,低声说:“对不起,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和朱挽一起吗?这两年他是不是一样陪着你?”沈悛问。 张丰说:“是的。”虽然朱挽并没有和她在一起,便她却懒得解释。 沈悛点点头,片刻后才说:“好。” 张丰说:“谢谢您。”然后起身道:“该做晚饭,我到厨房看看,您想吃什么?” “随便吧,什么都行。”沈悛说。 张丰做了珍珠丸子、炒三丝、芙蓉鸡蛋、油淋菜心,和一碗面筋汤。沈悛问菜名,张丰一一做答,并大致说了做法,只是说到汤的时候,她却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有着奇怪发音的名字,只好半真半假的说:“这是我母亲最拿手的汤,因此我叫它慈母汤,而我父亲则称之为贤妻汤。” “慈母,贤妻。”沈悛轻轻念了一遍,便再也没有作声。 吃完了饭,张丰又为他煮了一壶茶,便告辞说:“郎君保重,张丰告辞了。” 沈悛说:“这一别,怕是再也无缘相见,我送送你吧。” 张丰没有推辞,默默在他身边走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听说江南之地风景秀丽,气候温暖,最是适合养病,郎君既已辞官,不如搬到那里去住。” “江南?那可出了秦国了。”沈悛轻声道,“你想去江南吗?” 张丰不置可否,继续说:“听说有一处叫桃花源的地方,最是安宁祥和,美丽富饶,可称人间天堂。” 沈悛轻笑出声,问道:“你可知这桃花源在何处?等我做完想做的事,若还没死便去见识一下,做几天活神仙。” 张丰没理会他的调侃,无比认真地说:“在武陵。” 沈悛收了笑,扭头看了她一会,点点头说:“有机会我会过去看看。” 说话间张裕已经找到村子里来,看见张丰身影,立刻喊道:“姐,我们等你好久了,快点回去吧。” 张丰应道:“来了。”向沈悛深施一礼,然后快步向张裕走去。 52 正文 无畏的沈悛 沈悛目送着那个曾经令他心动的女子走远,知道自此永远失去了她,但心里却只有淡淡的惆怅而已。 他曾经受到过她细致的照顾、安静的陪伴,曾经为她的聪慧而惊讶,也曾为她的拒绝而恼怒,为她的失踪而忧心,凡此种种,以后都将成为他的回忆,一份覆盖在旧有记忆之上的新记忆。 沈悛轻叹一声,为何我就只能得到回忆呢?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浮起,却并没有激起他的愤怒和伤心——伤心、愤怒、不甘、无奈,还有病痛,已经折磨他多年了,如今的他似已接近无喜无悲的境界。 舍儿不忿道:“好心收留她竟然不领情,真是不知好歹。” 忱悛说:“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沈悛回到书房准备继续工作,可是往日的急迫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无情无绪的,只感到身心疲惫之极,心想:“生无可恋,死亦何惧,生死尚且不足道,著作又算得了什么,何必难为自己?去日无多,更当任性而为。”于是丢开书册径自上床休息。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杆仍然未醒,后来舍儿叫他,他犹自闭目道:“我还没睡够,你出去吧,不要打搅我。” 舍儿急道:“郎君,京兆府的人来庄上搜查,扰得整个庄上不得安宁,带队的捕头还说要见您,您起来看看吧。”然后压低声音说:“这些人是找朱挽和张丰的。” 忱悛一下坐起来,低声吩咐道:“派个可靠的人去通知张丰,另外约束庄丁不许乱说话。”说完重新躺下,“我身体欠安,不愿见客,告诉他们只管搜就是。” 差役们搜遍全庄也没有找到张丰的影子,正要走沈悛却出来了,他形容消瘦,面目微肿,披散着头发,袍带未束,袍子松松的挂在身上,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差役们看见他这副病弱的样子,也觉得他不会再自找麻烦收留张丰,不过即使张丰不在这里,还是有必要问一问她是否来过。可不等他们开口,这个病鬼却发难了。 “各位这是来抄家的吗?请问沈某犯了何罪?” 捕头陪笑道:“沈助教何出此言?”随即肃容道:“据报,屡次行凶的游侠朱挽最近又流窜到京师附近,我等来此搜索,也是为您的安危着想,若是打扰到您,还请使君谅解。” 沈悛懒懒地说:“何必这么客气,我已不是太学的助教,这点各位想必也清楚的很,不然也不会把我的庄子搅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随即冷笑道:“哼,抓捕凶犯,请问有谁看见那个游侠进了我的庄子?至于说我的安危,那就更不敢劳动各位了——我怎么劳动得起啊!你们这一番好意下来,凶犯没搜到,我庄上的方小说西想必被搜去了不少吧?” 捕头有些接不上话来,差役趁办差之机搜刮民众、敲诈当事人可以说已经是惯例,碍于他是刚刚退职的官员,原本没打算把手伸到主宅里的,可是后来听说主人病得下不了床就不免失了顾忌,这时候虽然可以否认,又怎么能够理直气壮呢? “管家,清点物书,连庄客的损失一起算上,沈某虽然辞了官,却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各位如果不把我丢失的方小说西‘找’回来,我明日就告到京兆尹面前,我倒要看看这位君子是不是名副其实。” 差役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这位前助教这么不懂世故,几个小物件嘛,又没人敢拿真正值钱的方小说西,何至于这么叫真!可他们这种小小差役又确实惹不起沈悛,有心还回去吧,他在那里盯着,连个台阶都不给,让人怎么把方小说西掏出来呢? 同行的还有平阳府的差役和慕容冲的亲卫,这些人却是嚣张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领头的那位上前一步说:“有人看见张丰进了你的庄子,我们是来抓她的,请你把她交出来!” 沈悛一惊,却立即做出惊讶的样子,“张丰?请问我家这位旧仆犯了何罪,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地抓捕她?” 那位亲卫头目说:“她在平阳府杀了人潜逃至此,有人看见她进了这个庄子就没有再出来,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我劝你不要包庇罪犯,免得连累了自己。 ” 沈悛冷笑道:“你这是想讹诈吗?整个庄子都被你们翻遍了,先是说抓朱挽,朱挽没抓到又说抓张丰,行啊,你们就再去抓一次,也好趁机再搜刮一次,哼哼,别以为随便安个罪名我就怕了你,你当京城和平阳府一样没有王法吗?” 沈悛软硬不吃,亲卫也无可奈何了,只能咬定说有人看见张丰进了他的庄子,沈悛见他有点词穷,心里一动,诘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你把他叫来当面对证!”亲卫支吾道:“是一个农人说的,问完话就放他走了,一时半会到哪里去找他。” 沈悛心里有了底,也不再和他争辩,只是冷眼盯着他,那亲卫被他盯得几乎冒出冷汗来,气呼呼地摞下一句狠话就带着手下人走了。沈悛却仍然不依不饶,口气强硬地说:“把我的方小说西都放下,不然咱们就大堂上见!哪怕花十倍的价钱我也要让人知道,我沈某人不是好欺负的!”这本是恐吓之语,但说出来之后他却准备当真如此。 这些人见他如此执拗,到底乖乖地把从这个庄上搜刮到的方小说西都拿出来,灰溜溜地走了。 沈悛快意地大笑,恍怱间似乎又回到年少轻狂的岁月,笑罢,眼中忽然掉下泪来,觉得这些年的忍气吞声实在不值。 眼睛望向方小说边的卧牛岭,沈悛暗暗希望张丰能够顺利逃过追捕。 大串两口子出门,三天未归,家中却住着他以前的朋友和他媳妇的堂妹堂弟,这件事情在这个小小的村庄中已是尽人皆知。有人猜测那位据说很傲慢的小娘子和大串的朋友私奔,大串夫妇是到他们家里替这两人讲情去了;也有人猜测大串媳妇的娘家又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把女儿也送到这里避难,而大串夫妇则是帮忙打点去了。两种情况都挺令人热血沸腾的,因此这两天张裕受到村民们异常热情的对等,朱挽也遇到不少搭讪,后来甚至有不少人借故上门,弄得三人烦不胜烦,索性锁上大门躲在家里不出来。 朱挽是个不懂农事的,张裕毕竟还小,锄完了地,昨天下午又打了柴,他们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的,因此便在家里商量起以后的事情。朱挽问张丰有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张丰说:“听说江州不错,我想去那里看看。” 江州就是后来的九江地区,处于江南丘陵地带,多山却并不闭塞,水资源丰富,耕地也不缺乏,可说是绝佳的隐居之地。而且她对那一带非常熟悉,虽说时隔千年,但基本的地貌应该不会有太大改变。 朱挽却皱起眉头,问道:“江州在什么地方?”他虽然见多识广,但熟悉的地方也只是方圆百里的地方,更远地方的事情也只能从别人口中了解,而江州却离得太远了。 张丰也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起中国地图来,然后迟疑地说:“在洛阳方小说南吧,紧靠长江的地方?”然后看向他问:“从此入晋,最先到达的是什么地方?” “巴方小说郡,不过那要翻过秦岭,这条路一般没人走,多数都是走竟陵或是荆州。”朱挽答道。 “四川到江西,中间是湖北,”张丰无声地念叨着,“巴方小说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往方小说,宜昌?”听到巴方小说郡,她以为是在四川,其实不在四川而是在湖北。于是对朱挽说:“宜昌就在巴方小说之方小说,如果到了宜昌,坐船到江州倒是极方便的。” 朱挽惊讶地看着她说:“你知道的不少啊!”张裕咧嘴笑了笑,看了张丰一眼,张丰笑笑,“我有心嘛,问人、查书,下了不少功夫呢。” 朱挽释然地点点头:“既然知道了怎么走,到时问路就方便多了。” “姐,武陵是在江州吗?”张裕问。 “呃,我不清楚,应该是吧。”张丰也是拿不准。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三人对望一眼,朱挽警觉地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张丰也有些紧张,只有张裕比较放松,说:“也许是宋大哥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张丰和朱挽并肩站在窗前,看着张裕打开门后,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门外,两人在门□谈了几句,张裕便关上门和他一起急急向屋里走来。 “裕儿,什么事?这位是谁?”朱挽迎上去问道。 “我是小香沟的狄四,官兵到我们庄上搜捕朱挽和张丰,舍儿哥让我把这个消息捎给宋大哥。”狄四看了看屋中三人,问朱挽:“你就是宋大哥吗?” 朱挽点点头,说:“辛苦了,你这就回去吧,替我谢谢舍儿。”狄四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张丰急忙去收拾了三人的衣服,用包袱包好放在一只干净的筐里,又把宋大嫂借给她的那套衣服从院子里收回来换上,再戴上一顶斗笠,锁好门和等在门口的张裕一起向村外走去。 “我在村北的磨盘山挖了个密室,我们先在那里躲一下。”张裕小声地对张丰说,“朱大哥说三个人一起走太扎眼,他先行一步在村北等我们。” 张丰点点头,加快脚步向村北走去。此刻将近午时,人们都在地里劳作,一路上并没碰上几个人,在村北汇合了朱挽之后,三人进入磨盘山,躲进张裕的密室里。 密室开在山隙之中,洞口只有两尺见方,用树枝和泥巴掩藏得几乎看不出痕迹,里面的空间很小,也就仅仅能容下两人并卧——和当初在桑树岭连夜挖的那个洞差不多,不过比那个稍高一点。为了透气,他们把柴门上的泥巴弄掉了一些,这样也使得洞里没有那么暗,三人并坐在密室里,张丰问张裕:“你怎么想起要挖个密室的?又不会在此长住。” 张裕说:“这样心里踏实。” 张丰看向他的脸,却因为光线太弱看不清他的表情,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孩子太缺乏安全感了。 张裕躲着她的魔爪,不满的说:“别总摸我的头。” 山洞里垫着干草,张裕和朱挽都放松地靠在洞壁上,张丰不愿蹭一身土,便顺势说:“遵命,男子汉大丈夫,来,借你坚实的肩膀给我靠一靠。”说着便向他身上倒去,张裕有点不知所措,他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可张丰是他姐姐,这么说好像不合适,但他又确实有点害羞,正犹豫着是让她靠还是把她推开,朱挽开口了。 “就没见过你这样当姐的,你比他大出好几岁,高出差不多半头,倒要靠他肩膀上,你也好意思。”朱挽嘲笑着张丰。 他这样一说,张裕反而说:“那有什么,我力气比她大多了,姐,你只管靠。”张丰得意地呵呵笑,小孩子软软的身体靠起来好舒服。她当然也不舍得累着张裕,靠了一会之后便又坐直身体,向朱挽问起具体的行程,沿途会经过什么地方,路况如何等等。 天黑之后,朱挽摸回村子,跳墙进入宋义家,宋义夫妇却已经回来了,看到他之后急忙问:“你们到哪去了?这个时候可不能乱跑,外面到处都是你和张丰的画影图形和悬赏布告,万一被人认出来就没命了!” 朱挽说:“官兵到小香沟搜索,沈悛派人给张丰送信,我们便躲进磨盘山去了——官兵没来这里吗?” “没听说,应该是没来。张裕姐弟还在山里吧?快叫他们回来吧,夜里冷,别冻病了。方小说西都买齐了,你们看一看,咱们好好商量一下起程的事。” 朱挽应了一声,提脚就往外面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有吃的没有,有的话给我拿点,没吃下午饭,饿了。” 宋大嫂忙到厨房包了几块饼子给他,看着他走出院子,忧虑地对宋义说:“官兵都搜到小香沟了,还是快点送他们走吧。” 宋义说:“官兵搜到小香沟却没来这里,就说明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宋大嫂哪里放得下心,皱着眉说:“要是有人到外面去,看见画影画形去告发怎么办?到时不仅他们没命,我们也别想活了。” 宋义沉默了一会说:“他们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 张丰等人回来后,首先围着买回来的方小说西看,朱挽只关心他的剑,看看材质、掂掂轻重、试试趁不趁手,根本没心思管那些针头线脑的事,张裕则拿过那把新铁锹,对宋大哥说着它和原来那把有什么不同,这种铁锹又是如何好用,宋大嫂便拉着张丰一一介绍每件方小说西的价格,询问她是否满意,然后有意无意地问起她打算什么时候起程。 张丰柔声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官兵已经搜到小香沟了,随时都有可能闯到这里来,所以我想明天就走,想请您帮我连夜把睡袋做出来。” 宋大嫂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口中却挽留道:“不用这么急,你看你,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 张丰说:“早一天离开秦国,也能早一天松口气,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又对宋大嫂抱歉地笑了笑说:“看我,嫂子为了我的事忙了几天了,今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我居然还让您熬夜,真是不懂事。嫂子,你早点休息,我自己做就行,三个睡袋而已,用不了一夜就能做好。” 宋大嫂嗔道:“真是个拗性子,好了,既然你非要今晚做起来,我帮你就是。” 两人做到半夜,终于把三个睡袋全做出来,为了方便清洗又缝了个袋子套在外面,剩下的布和丝棉就全送给了宋大嫂。然后张丰仔仔细细地打了三个背包,再把蓑衣披在外面,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才回到床上睡了。 张丰天不亮就起了床,起来后才发现宋大嫂比她起得更早,已经做好给他们带在路上吃的干粮,张丰把张裕和朱挽叫醒,三人洗漱一番,带上干粮、背起背包便离开了宋家。 一路上晓行夜宿自不必说,有朱挽这个跑路专家带领,虽说免不了经受风吹雨打,也遇到过数次人和兽的袭击,但总算在一个多月之后全尾全须地到达了秦晋边境。 旧时的荆州被秦晋边界分成两半,因此秦国和晋国都有一个荆州,竟陵郡便在两个荆州的中间。荆州地势平坦,很难隐蔽,边界上守卫禁严,很难偷渡过去。 他们要怎么才能进入晋国呢? 53 正文 香客 襄阳城是秦国荆州的治所,从这里到晋国只有八十里,已是名副其实的边境,再往前走就没那么容易了,于是张丰等人只好在襄阳城附近的隆中暂时住下来。 这里离京城和平阳已经很远了,画影图形和悬赏布告并没有贴到这里,而且张丰和朱挽的相貌也做了点改变——张丰把两人的眉毛剃掉半边,给自己画了个愁眉,把朱挽的剑眉改成了卧蚕眉,加上朱挽有意留起了胡须,而张丰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风霜,皮肤也变得黑了好多,还真不用担心那些只见过画影图形的人会把他们认出来,因此他们也就大胆地回到人群中来了。 隆中,诸葛孔明的隐居之处,卧龙之后,这里就成了个风水宝地,不仅当地的名门望族要在这里建个庄院借点才气,地方长官也要修个别院沾点好运,而自命不凡者也多有在此装模作样,希望被人招揽,当然也有许多百姓来武侯祠叩拜,祈求武侯保佑,让他们能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祈求保佑的人能不能如愿不好说,但附近的村民却经由出租房屋,招待外来客而过上了富足的日子,因此张丰三人以香客的身份在一个名叫粟谷的村子住下时,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当然盘问是少不了的。这个时期的过所制度虽然执行的并不严格,但边境毕竟不同,没有过所张丰可以入平阳城,却绝对进不了襄阳城,不仅是城市,乡村也有严厉的连坐制度,用来限制流动人口,保障边境安宁,假如没有身份证明,无论是被巡逻的士卒抓到还是被村民看到,都会被当作细作或逃民处死。隆中因为武侯祠香火鼎盛,香客往来不绝,才盘查得松一些。 但所谓的松也只是相比较而言,若是内地,到村庄投宿的话根本不会被盘问,主人家询问你的身份也大多是出于好奇,这时你可以随便编个身份,也可以置之不理,但在这里,你不仅不能不理,还得编个既合情合理又经得住推敲的身份,否则给钱都没人会让你住宿。 里长来查问的时候,朱挽报上的是一个路上遇到的乡村恶霸陆某的名字,张丰是他的妻子,张裕则成了可怜的小厮。朱挽声称他的父亲前年来此拜武侯,拜过之后运道果然大好,两年来又是添丁又是添财,因此让儿子媳妇再来拜拜。 头一天朱挽和张丰沐浴更衣,第二天早上便准备去拜武侯祠,房东殷勤地问:“你们既是来还愿,可备下酬神的供品不曾?” 朱挽瞪着眼睛说:“供品,俺爹说只要上柱香诚心叩拜就行了,没说还要上供啊!” 房东笑道:“那是一般的求拜,还愿可不是这样的,武侯应了你父所求,你们就当在神位前献上供品表示感谢,只上一柱香怎么行,那不是太没有诚意了吗?” 朱挽笑了笑说:“敢问这还愿有些什么讲究?” 房东说:“讲究倒没有太多的讲究,无非是供品的多少寡罢了,一般来说把求神时许下的供品献上就行了,唯一的讲究就是只能多不能少,不然会惹怒神灵的。不知你家大人许下了什么?如果要做供品,我可以让老妻和儿媳代为操办,也可以提供一应柴米等物,把厨房借给你们使用,这两种办法无论那种都比在外面买要合算,也显得更诚心。” 朱挽呵呵笑道:“我爹只是求武侯保佑家业兴旺,却没发下任何愿望,所以我们只要照爹说的那样上柱香,诚心叩拜就行了。” 房东说:“那怕是有些不敬吧?俗话说知恩要图报,武侯保佑了你们,你却连一份供品都舍不得敬献,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莫非你们就不想让自家的运道一直好下去吗?” 张丰忙说:“良人,还是做些供品吧。” 朱挽说:“那好吧,你亲手去做,也不用太多,心到神知,武侯不会计较供品多少的。小裕,你去帮着烧火。我去外面转转看有什么好去处,等拜完武侯也领你们去看个热闹。” 房东说:“要说热闹,这时节再没有比西河上更热闹的了,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到时会有十几只龙舟在那里争竞,这时都忙着习练呢,要不要老汉领你去看一看?” 朱挽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改口道:“那就有劳老丈啦。” 房东领着朱挽往西河边去走,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沿途经过的地方:这里是武侯故居,那里是蜀主下马处,这是谁家别院,那边又是什么庄子,这里有什么景物,那里又发生过什么灵异之事,真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朱挽听得高兴,当即给了他十个铜钱,房东喜出望外,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原以为得费一番口舌才能让这个吝啬的土包子明白自己不能白白领着他到处游玩,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知趣——大概是见了这里的繁华自惭形秽,怕被人瞧不起吧。这就更好了。 房东更加卖力地鼓动唇舌,把远近全都胜景吹嘘一遍,劝朱挽一定要多住几天,各处游玩一下,朱挽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房东暗自高兴,没口子地夸赞朱挽有魄力。 朱挽从他嘴里了解到很多情况,心情也非常不错,兴致很高地沿河走了很远,看了好几个龙舟队的训练,习惯性地暗暗观察着两岸地形地势,考虑着几天后的龙舟赛有没有可利用的地方,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头绪。 还过愿之后,朱挽便开始每天带着张裕在外面逛,却不再让房东陪伴,张丰便呆在房东家里,帮房东的妻子做点事,跟房东的儿媳杨氏一起到河边洗洗衣服,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 荆楚之地,向来把端午的赛龙舟当作一年中的盛事,因此这些天女人们谈论也是这个话题,张丰装作好奇地问杨氏:“嫂子,我听说晋国那边也有一个荆州,你说他们是不是也赛龙舟啊?” 杨氏好笑地说:“那还用问吗?大家都是汉人,一样的风俗,还能有两样的过法不成?” “这么说穿衣说话也是一样的吗?”张丰继续好奇而且无知地问,“嫂子莫非见过晋国的人?” 杨氏骄傲地说:“那是自然,从襄阳城进入秦国的人,不管是商贾还是使者,大多会来这里拜一拜武侯的,去年我家里还住过两个晋国人呢。”这地方的人自以为见多识广,对偏僻乡村来的人普遍有种优越感,同时也有一种自豪感,又是常常要拉拢客人的,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卖弄口舌,见张丰大睁着眼睛求解般的望着她,便得意地一笑继续说道:“要说两边的人什么都一样,那也是不可能的,各乡各郡的风俗口音还不能完全一样呢,何况是两个国家呢,不过大体上差不多罢了,比方说穿着,那边的人衣袖普遍要宽些,衣身也稍微长些,口音嘛,对面竟陵郡的人和这边倒是差不多,但东边的人口音就太难听了,十句话里能听懂一句就不错。” “大嫂你懂得真多。”张丰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她说。 “呵呵,这有什么,哪天有空我领你到武侯祠门口去看,那里经常都能看到晋人,到时我指给你看,你回去后说给人听,也会被人夸一句见多识广。” 张丰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说:“多谢大嫂。” 杨氏快乐地摆摆手说:“小事。”第二天果然趁着打猪草的机会带着张丰到武侯祠附近去看晋人,要不是杨氏指点,张丰还真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不过听他们说话,口音确实和长安那边完全不同,却也听不出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是商贾吗?”张丰问。 “是啊,从穿着不就看出来了吗?穿很讲究却只能用葛麻做衣服,——都是些有钱的人,却不能穿丝绸。”杨氏语气轻鄙,可是脸上却又不禁带出羡慕的神情。 长过见识之后,张丰免不了要和她一起打猪草,两人一边走路一边说着话,张丰装作好奇的问道:“他们贩卖什么?” “茶吧,听说不少人都贩这个。”杨氏其实也不清楚,不过她当然不会在张丰面前承认这点。 不过张丰要问的也不是而个,而是:“他们都贩到哪里去呀?”为了掩饰自己的意图,她又补充道:“咱秦国又不是没有茶,何必让外人赚了咱们的钱去?” 杨氏说:“还能贩到哪里?他们的货物只能卖到襄阳城里,然后就得原路返回。”然后故作神秘地凑近张丰小声:“他们可赚不了多少,真正赚钱的还是坐地收货的那些人,听那个在我家住了两天的晋人说,他们的货物给了那些人后,贩运到京城再卖出去,价钱上起码还能再翻一倍!” “呀!竟然赚这么多!”张丰惊讶地说,“那收货的人岂不是发大财了?大嫂,你家离襄阳城这么近,何不也收些茶运到京城去卖?” “嘁,你懂什么,这种好事你以为谁想做就能做的?”杨氏到底把轻视的话说出口来了。 张丰却一点都不恼,还是满脸好奇地问:“怎么呢?为什么不能收?” 杨氏意兴阑珊的说:“那种钱都是有权有势的人才能赚的,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就只能赚些辛苦钱,向来如此,这有什么可说的。” 张丰失望地说:“我本来还想说服良人凑个份子,搭着赚点钱花呢,唉——” 杨氏亲昵地嘲笑她说:“你想得倒美!” 下午,朱挽和张裕从外面回来,张丰把自己打听到情况朱挽说了,他却只是嗯了一声,便倒在睡觉去了,张丰揉了揉鼻子,只能到院子里坐着。房东家只有一间屋子给他们住,朱挽每天晚上打地铺,可怜的张裕因为是下人,就只能住在柴房里,三个人中只有张丰过得最舒服,白天不用东奔西跑,晚上还有床睡,现在连操心都免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半夜的时候朱挽又翻墙出去了,直到黎明前才回来,张丰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去弄了张过所,天亮我就到襄阳城去,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天亮后,朱挽对房东说自己结交了一个好朋友,今天要和他一起到城里去开开眼界,房东好心地劝说道:“常有襄阳城的无赖花言巧语勾引外来人到城里去吃喝玩乐,你可别上了别人的当。”朱挽自信满满的说了声不会,便带着张裕走了。 当天晚上朱挽和张裕都没回来,房东叹口气说:“肯定是钻进别人的设的圈套了,年轻人不听劝,吃了亏再后悔就晚了。” 张丰也很担心,便摆出一副忧心忡忡、坐卧不安的样子,也不帮忙做事了,一整天往外跑了无数趟,杨氏等人倒也无法怪她,倒说了许多话宽她的心。 张丰却借着这个机会去寻找晋人,观察他们与秦人的不同。明天就是端午节,很多人都提前出城以便在河边占个好位置观看龙舟赛,张丰看到好几个晋人,想上前搭讪打听些消息,却又怕被人当成不检点的人遭到调戏,便没有付诸行动。不想有个长相秀气文弱的晋人竟遭到地痞流氓的欺负,遭受了一顿打骂之外还被寻个了借口讹去了身上所有的钱,却连一个站出来主持公道的都没有,那个倒霉的晋人被气得浑身哆嗦,指着那几个流氓和周围群众大骂不止,流氓们抢到钱之后脾气便好起来,根本不和他计较,但被骂的群众却没那么大度,七嘴八舌地把他骂了狗血喷头,什么“疯狗”、“死呆子”、“活该”、“龙阳君”、“南蛮子”、“呸”,一连串铿锵有力的咒骂纷纷丢在他脸上,没一会儿功夫就把他骂哭了。 没有人会和这种可怜虫较真,人们骂完就走了,他站在那里既灰心又不知所措。旁观了全过程的张丰觉得他真是既可悲又可怜,等到人群散去之后,便走到他面前说:“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来拜武侯祠还是看龙舟赛?” 那人有些茫然地说:“我和相熟的人一起来的,拜过武侯祠之后失散了。我正要到明日赛龙舟的地方去找他,谁知却遇上这等人、这等事,这世上莫非真的没有天理了吗?到处都是恶人当道,好人永远受欺凌!”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 张丰却不接他的话,只是问:“你和同伴可是打算在城外住宿吗?有没有订下住处,或是约定如果走散了在哪里等?” 晋人说:“是打算在城外住宿的,只是还没有订下住处,也没有约定在哪里会面。” “城里还有相熟的人吗?有住的地方吗?”张丰又问。 “有。可我连两个钱的入城费都没了。”晋人沮丧而又愤怒地说。 “我借给你吧,以后方便时你再还给我好了。”张丰帮助他还得照顾他的自尊。 “那,多谢小嫂子。”晋人红着脸道谢,估计是因为羞愧。张丰冒充朱挽的妻子,梳的是妇人发髻,所以被人叫做小嫂子。 “不必客气,谁都有窘迫的时候,不论帮人还是被帮都是应该的,不用放在心上。”张丰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两个铜板,“来,这两枚钱借给你。我正好也要到城门口去等我家良人,不介意的话就一起走吧。” 晋人接过钱后,迟疑了一下到底没好意思拒绝张丰同行的要求,只是郑重其事地问:“请问小嫂子家住哪里,明日我必会把借的钱还给您。” 张丰说:“我也是外地来的,暂时借住在粟谷的卢家,你若执意要还就还吧,我是无所谓的。请问你是商人吗?” 晋人涨红了脸说:“是的,首次跟人出来做买卖。”随即难过地说:“本以为能赚点钱奉养母亲,现在却连本钱带利都被人抢去了,让我如何回去见母亲呢。” “借点钱带一点这边的特产回去吧,多少总能挽回点损失。”张丰替他出主意。 “别人钱也是要买货回去的,谁又会借给我呢。”晋人叹一口气,“唉,我真是无用,如此无用之人,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他这副窝囊样让张丰有些看不下去,勉强开导了两句便直奔主题:“请问郎君家乡何处?” “,在下名叫程荫,家住宜城的明宣里。”这晋人毫无防人之心。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很快便熟识起来,不知不觉城门已经在望,谁知刚近城门,就看到一堆人围在那里不知在干什么,张丰心里替朱挽和张裕担着心,便一改往日不凑热闹的习惯,挤到里面看是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一个大胡子正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过所被人偷走的事,又说自己要州府衙门报案,城门吏却不放自己入城。张丰想起前天黎明前朱挽对自己说的话,心里忽然怦怦跳个不停。 正吵嚷间,走来一个城防官员,问明原因后把手一挥说:“通知各城门,若有人手持这位黄名的过所,立即扣押。” 大胡子忙道:“多谢使君为小人做主,请问小人现在是不是可以入城了?” “不行!”官员摞下这句话便走了,大胡子不死心地大声请求着, 张丰却是急得快要死了。 54 朱挽的表白 张丰在城门外逡巡不去。 她几乎可以肯定朱挽借用的过所就是大胡子丢的那张,因为两人的体貌特征在笼统的描述之下所用的字眼基本可以一字不易,朱挽用他的过所入城一点麻烦都不会有——这大概就是他倒霉的原因。张丰担心的是朱挽不知道那张过所不能再用了,她想进城给朱挽报信,虽然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落脚,但最起码她知道朱挽会从这个门出来找她,她只需守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防止他贸然出城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可以再想办法。可是她试了两次都被守门士兵轰出来了,无奈之下只得回去。见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房东的妻子和儿媳不免又劝慰一番,张丰应付了几句,便回屋去了。 虽然明知无法混进城去,第二天一早张丰还是又到城门口去了,城门口熙熙攘攘都是出城看热闹的人,张丰远远地望着城门里面,担心着朱挽和张裕的安危,一面又抱着万一的希望过滤着出城的人,希望可以看到他们安然出城,只是站了一个多时辰,眼睛都看酸也没见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反倒被登徒子言语轻薄了好几次,她担心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决定回村里去。 张丰一步三回头的走着,不小心撞到别人身上,连忙道歉,那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声,见是个年轻女子也就没怎么计较,张丰发现周围几个全是晋人,不禁多看了几眼,不过今天她却没有心思去了解晋国的地名人名,所以也没有搭讪或是跟在旁边偷听他们谈话的意思,仍然是犹犹豫豫地走着,谁知刚走了没几步,一回头竟然又撞到一个人,正要道歉,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良人可是在找我吗?”张丰惊喜地抬头,便见朱挽和张裕就在眼前,看到朱挽的胡须已经剃去,不禁悄声问:“你知道了?”朱挽也悄声说:“昨天官兵在市坊的客栈搜查来着。不过我本也没打算再用那个过所出城。”然后指着身边一个相貌忠厚的少年说:“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胡三。”又指着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和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说:“这是柳四哥和柳嫂子。等下你找个借口把房退了,和柳嫂子一起先把咱们的行李拿进城去,我和胡兄弟、柳四哥去办点事。” 张丰和胡三及柳四夫妇一一地打过招呼,因为不知道张裕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便没敢对他表示关心。说了说房东一家对朱挽两天没回的猜测,建议道:“不如就说回家搬救兵去。”朱挽点点头说:“你看着办就行。”然后一伙人便分成了两伙,朱挽等人往西河去,张丰和柳嫂子则去粟谷。眼下还没到分岔口,不过谨慎起见张丰还是落后几步走在他们后面。 柳嫂子陪着张丰,张丰想和她说话,却发现她左顾右盼的,根本无心理她,只好打消了搭讪的念头,安静地走路。忽然她说了声“跟我来。”随即扯着张丰从路的左边来到右边,在她还没弄明白她想做什么时,便被她猛地撞了一下摔在地上,连带着还撞倒了一个路人,而柳嫂子高大的身躯就压在她那个无辜路人的身上。 三人摔做一团,哎哟声、叫骂声、呵斥声还有旁人的哄笑声顿时响成一片,张丰侧身倒地,手肘和腿都被摔得生疼,另外那个人也是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明明气得要命却偏偏疼得说不出话来,明明是怒目而视,偏偏看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柳嫂子一边哎哟喊疼,一边陪着笑,一下要扶人家站起来,一下又要扶人家坐下,满口地道着歉。 被撞倒的是一个身材苗条面目清秀的姑娘,姑娘疼得说不出话来,姑娘的家人却把柳嫂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柳嫂子不敢还嘴,却把气撒在张丰身上,骂她不长眼睛把自已绊倒了,张丰坐在地上缩成一团默默垂泪,却是连一句口都不敢还。^名书院网友提供更新 ^www.mingshuyuan.com^ 毕竟大家都急着赶去看龙舟赛,因此经过的人都只看几眼或是劝解一句或是说笑两句就完了,很少有人驻足围观,姑娘的家人骂了一阵见柳嫂子并不回嘴,只是向旁人撒气,也觉得没意思,问姑娘摔得怎么样,姑娘见张丰被骂得可怜,便说自己没事,这家人也就没有多做纠缠,继续往前去了。 等他们走远,柳嫂子把张丰拉起来说:“快走吧。”张丰朝她笑笑,悄声问:“到手了?”柳嫂子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挺机灵的。” 房东家只有房东大娘一个人在家,见张丰回来忙问她找到良人没有,张丰哭丧着脸说:“还是没见他从城里出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现在就回去报信,请公公带人来找他。”随后结算房钱和伙食费,她也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连房东大娘多算了两人三天的伙食钱都没发现。 张丰对房东大娘说柳嫂子是自己请来送她回去的人,房东大娘觉得张丰要请人的话应该和她家里说,不该自作主张随便请个不知根底的人,可是当着柳嫂子的面却不好直说,只能一再提醒她路上当心。张丰和柳嫂子进屋拿了行李出来,等房东大娘验看了,确定房里的东西一样没有损毁缺失,便和柳嫂子一起离开了房东家。 进城时查验身份证明,张丰用柳嫂子偷来的那份证明顺利地过了关。铁锹和剑都被包在被卷里,本来张丰还担心被搜出来惹上麻烦,柳嫂子却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好了,都在我身上。”既然能保住,张丰当然也不愿扔了这些宝贝,但心里仍然免不了七上八下的,没想到守城门的士兵真的像柳嫂子说的那样,见她们是城中居民,又都是女人,而且她们扛着的东西也是一目了然,便仅仅瞅了一眼那些被子就放行了,为了防备万一,本来柳嫂子还准备了一套说辞,这时也完全没有了用处。 柳嫂子家住在城南的安吉里,那地方脏而且乱,明显是个贫民区,与触目所见的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相比,柳嫂子和张丰身上所穿的半旧衣裙简直可以称得上光鲜。从闲聊中得知,柳嫂子夫妻是杀猪的,而那个满脸忠厚的胡三居然是个混混! 胡三是柳嫂子的兄弟,据她说是个非常聪明非常仗义的少年,安吉里无论大人小孩没有不服他的,而张丰的理解就是:这是个黑社会头目。 柳嫂子家的院子里充斥着血腥味和臭味,张丰不好意思掩鼻,只得屏住呼吸随她来到屋里。放下行李,张丰正想向柳嫂子打听朱挽他们的计划,她却说一句:“你在家呆着,我去卖肉。”便大步走出去,从厨房里扛出两个半片的猪,搭在一只油渍麻花的独轮车上轻松地推着出了门。 张丰想说和她一起去,张张嘴又闭上了,待她出门后关紧大门回到正屋呆着去了。 柳嫂子半下午的时候就卖完肉回来了,见张丰已经做好了晚饭,很高兴地夸奖了她几句,也不等朱挽等人回来,一径盛了两碗粥,捡了几个窝头出来,招呼张丰一起吃饭。 “柳嫂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吗?”张丰端着粥碗问。 “管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有饭吃就行了。”柳嫂子一边用力地嚼着窝头一边满不在乎的说,“你男人盯上了一个晋人,想让他把你们带出去,今天出城就是找他的晦气去了。” “。”张丰应了一声,低头喝起粥来。 柳嫂子吃着饭看了她一会,说:“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为何要跟一个穷小子私奔?” 张丰闻言,差点被粥呛着,愕然抬头,涨红了脸说:“你说什么哪!” 柳嫂子撇了撇嘴说:“这可不是我编排你,是你男人自己说出来的,我也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就是想不通你到底图啥,随便问一句罢了。” 张丰低下头小声埋怨:“这人,他怎么什么话都说呀。” 柳嫂子哈哈笑道:“你不好意思,他可得意着呢,男人就是这样!不过这也没什么丢人的,你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被人问这种问题,张丰也很想笑,嘴角忍不住上扬,连忙咬了一下嘴唇收住,看了不解、不屑的柳嫂子一眼,又马上微微别过头去,低声说:“还能怎么想?不过是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罢了。” 柳嫂子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张丰没听出来,也不想计较,抬头看看天色,转移了话题:“天都快黑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柳嫂子说:“不急,你在这里好好等你男人回来吧,我回娘家看看孩子。”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了。 张丰只好收拾碗筷,然后坐在门槛内呆呆地望着天空一点点变暗。 鼻端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耳边是猪的呻吟声,和不知什么人的尖叫,恍惚间张丰有种处身非人间的感觉,回神后忽然害怕极了——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过这样的日子?自己没有钱,没有力气,没有依靠,也没有什么本事,凭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能过什么日子?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当初虽然确实是凭着那点粗陋的手艺,和裕儿一起过了将近一年安宁的日子,可是稍微出点事就无法把这种日子维持下去,而一旦沉沦,就再也难以挣扎上岸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吗?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天真! 心下正惶然之时,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张丰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躲起来,便听到有人喊道:“姐,怎的也不点个灯!”张丰安下心来,猜这人应是胡三,忙回答道:“柳嫂子去看孩子了,我不知灯在什么地方。朱大哥,你回来了吗?” “嗯,我在这里,”朱挽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不用担心,大家都没事。” 柳四点着灯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张丰忙看向张裕和朱挽,见两人都没有什么不对,便放下心来,正准备到厨房去拿饭,却发现胡三从麻袋里放出一个人来,不由吃惊地看了几个男人一眼,然后再看向那个被绑架的人。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比张裕高一点,也稍微壮实一些,他被捆着手脚,嘴被堵上,眼睛也被蒙上了,此刻正在地上挣扎。 “这是?”张丰虽然心里有点明白,却还是问了出来。朱挽说:“为了让他父亲把我们带上,只好请他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等他父亲下次来就可以把他接走了。”张丰默然点头,胡三见她面有不忍,憨厚地笑道:“嫂子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他的。”张丰无言地轻施一礼,说:“都饿了吧,我去拿饭来。” 这时柳嫂子也回来了,一边抓了个窝头陪吃,一边问着事情的经过,显得心情很好。这时人质已经被丢到厨房去了,张丰说:“那个孩子估计也饿了,我去喂他吃点饭。”柳四说:“你是客人,怎么好总是劳动你呢,等下我去喂他。”张丰说:“柳四哥辛苦一天了,这点小事怎么好再让您操心,还是我去吧。”说完便通过小门走到厨房去了。 胡三看着朱挽笑道:“嫂子心软。” 柳四说:“是个会体贴人的。” 柳嫂子剜了柳四一眼说:“快点吃!吃完了去喂猪!” 张裕在阴影里悄悄地抿着嘴笑,朱挽却是神色不动,吃喝如常,颇有大哥风范,然而柳嫂子下一句话就让两人全都变了脸色,柳嫂子说:“哈哈!朱兄弟,弟妹说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你到底用了啥手段让人这么死心塌地?能不能教教我家三儿,让他也开开窍为我爹娘讨一个好媳妇回去。” 闻言,张裕和朱挽的脸色全都变得古怪起来,张裕的目光看向了朱挽,而朱挽的目光则射向了厨房。 柳嫂子的嗓门这么大,张丰当然也听到了,当时自己亲口说出来时倒没觉得难为情,这时从别人口中说出反而让她觉得羞恼,偏偏又不好计较,只能装作没听见,不免在肚子里骂几句。 柳家一排三间房子,内里都是相通的,除了卧房之外,堂屋和厨房都另有一个开向外面的门,可以独立成一间。晚上,胡三自回家去,柳四夫妇理所当然住原来的卧室,张丰朱挽被安排在堂屋,因为张裕是朱挽的兄弟,当然不能和嫂子同住一屋,于是只好和人质一起住厨房。好在他们有自己的铺盖,一人一只睡袋,睡在什么地方都问题不大。 张丰和朱挽的睡袋紧挨着铺在同一张草席上,熄灯之后,张丰在黑暗中悄声对朱挽说:“我觉得把人质放在这里不太合适。” “怎么?”朱挽把头凑过来问道。 “这地方特征太明显了,就算蒙上眼睛也能知道这是一家屠户,今天还好说,明天杀猪的时候就再也无可隐瞒,到时他说给家里人听,只怕人家不会就这么算了。这襄阳城的屠户应该是有数的吧?到时查起来……会很容易的。” “嗯——,噢,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空气轻轻振动,朱挽嗅着张丰的口气和从她睡袋里散发出来的幽香,有些神思不属,张丰说完话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说:“不过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这家商队把我们带出去,被人知道了他们的罪比胡三等人更重。不过为了避免姓方的私下出手,还是提醒他们一声。” “嗯。”张丰轻轻应了一声便转过头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张丰问:“他们不会一直绑着他吧?那样时间长了会残废的。” “不会的。你放心,我特地嘱咐了胡三,他会好好照顾那孩子的。”朱挽说。 张丰听了便没有再说什么,重新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她把自己的脑袋想像成回收站,刚进行了两次清空的操作,便听见朱挽轻咳一声,凑近自己问:“你为何对柳嫂子说没有我活不下去?” 张丰在黑暗中红了脸,轻嗔道:“她问我为何要跟你私奔,我不这么说还能说什么?你干嘛非要说我们私奔呀!”朱挽嘿嘿轻笑道:“谁让你总是装成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张丰不禁叹了口气,朱挽问:“怎么啦?是不是柳嫂子的话让你难堪了?她就是个粗人,你别放在心上。”张丰说:“我知道,我不在乎她说什么,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朱挽问:“那你因何叹气?” 张丰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道:“也许我以后也要像柳嫂子这样生活。” 朱挽在黑暗中看着张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柔声说:“你放心,我便是做强盗,也要让你过上体面的生活。” 张丰心中泛起无边感动,忽然生出以身相许的冲动,轻轻叫了一声:“朱挽……”但后面的话到底没好意思出口,呐呐半天却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55 正文 曲折 方通昨天丢了儿子,又被警告不许声张,更不许报官,否则就要对他的儿子不利,可对方当时又没提出要求,让他心里更加没底,一夜之间急出了满嘴的燎泡。^名书院网友提供更新 ^wWw.mingshuyuan.com^ 第二天,听说有人求见,方通急步出来,看见朱挽时愣了一下,这不是昨天警告自己的人吗,他竟然独自一人找上门来!当即高声喝道:“将此人擒下!” 这里是商号租来的院子,既是仓库又是商队成员的落脚处,方通一喊,几名壮汉立即围了上来,而且随着呼喝声越来越大,还有更多的人从旁边的屋子里涌出来。朱挽长笑一声,没等商号的伙计们近身,几步走到方通面前,左手架开他攻过来的拳头,右手随即递出,手中匕首直指方通咽喉,笑道:“我若要杀你,既使这些人全挡在你面前也没用,我若想离开,他们同样阻挡不了,不然我又怎么敢到这里来见你呢?” 方通白着一张脸问:“你掳去我的儿子,到底意欲何为?” 朱挽反转手腕,毫不在乎地收起匕首说:“我要你带三个人到晋国去。” 方通松了一口气,苦着脸说:“您这不是难为我吗?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与其冒这种危险,我宁可舍了这个儿子。” 朱挽哼了一声说:“你不必哄我,据我所知秦晋两国可是常有百姓互相投奔,只要能过去,无论秦晋都不会再追究的。晋国号称汉人正统,你不过带几个慕名来投的汉人回去,又何至于被抄家灭族?” 方通说:“就算不至于抄家灭族,也是大罪过啊,如果被这边发现,整个商队的人都要受到牵连,不是被砍头就是被充军,只怕再也回不了家;如果被那边发现,没人找碴还好说,要是有人成心和我过不去,很可能就会被安上一个通敌的罪名,可不是要抄家灭族吗!好汉,你放过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行错一步就要连累一大家子人,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您何苦害我呢?”一边说一边打躬作揖,见朱挽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不禁精神大振,赶紧又说:“其实您跟着我过去并不安全,这关卡重重的,不定在哪里出点差错就会被抓起来,连跑都跑不了,倒不如从小路过去,万一被发现了还能编个理由支吾过去。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您找个路熟的人,让他带您过去,钱我出,您就把犬子放了,好不好?” 朱挽干脆地说:“你要是真能找出这么个人来,我就是把令郎放了也无妨,不过你可别骗我,逼你带我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是真的帮了我这个忙,我自然记你的情,早晚会报答你,如果你执意不肯帮我,我最后也不会把令郎怎么样的,但如果你敢坑害我——我这人一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到时莫怪我心狠手辣!” 方通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他,顿时惊喜万分,连忙保证道:“不敢,不敢,这个人以前经常私下里贩运货物,最近才加入宋老大的商队,昨天去看龙舟赛的时候我还看到他,我这就亲自去找他,您放心,他一定能把您平平安安地带过去。^名书院网友提供更新 ^wWw.mingshuyuan.com^好汉,你是在这里等还是跟我一起去?” 朱挽当然是一起去。 “那就走吧。”方通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此时他比谁都急于把朱挽送出秦国。 两人径直到韦氏客栈去找那个名叫万全的偷渡客。 宋老大的商队是一个由零散商客组成的杂牌商队,像茶和酒这些最赚钱的生意自是没他们的份,只是贩些杂货卖卖,不过即便这样,也需要不少本钱,万全做了十几年的走私生意,总算攒起了一份身家,却不想再让儿孙们吃苦冒险,便挤进了宋老大的商队,带上儿子学做正经生意。 方通却是一个正牌商队的头领,虽然规模不大,却比宋老大的商队财雄势大多了,按说不会理会一个走私贩子,但方通却是个玲珑的人,而且他一向认为能赚到钱就是本事,能赚别人赚不了的钱就是大本事,对于那些有大本事的人,他从来都很客气。 方通找到万全,说了两句闲话后,便指着朱挽对他说:“这位兄弟想和你谈笔生意,咱找个清净的地方坐坐如何?” 万全本是个恶客,但面对方通却还是要客客气气的,一来方通对他很客气,再者双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除非是疯子,否则没人能够无视这种差别。所以方通一说,万全立刻应诺。 “这位兄弟看起来可不像个买卖人,”三人走出客栈,万全打量着朱挽说道,“不知有何生意要照顾万某?” 朱挽此时对方通的话已是信了七分,不禁心情大好,笑道:“当然是你最熟悉的生意。” 万全看向方通,方通忙道:“过会再谈,过会再谈,万兄放心,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万全目光闪了闪,随即豪爽地说:“有方当家这句话,万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凭吩咐就是。” 找了一家生意清淡的食店,方通要了一些吃食,然后三人便坐在角落里谈起了生意。 方通急于见到儿子,因此不遗余力地周全,面子和钱财一齐舍出去,很快就打动了万全,然后在他的促请之下,万全答应下午就出城送朱挽等人过境。 随后万全自回客栈安排,方通问朱挽何时放他儿子,朱挽说等下就放,说完径自去了,一个时辰后便把方通的儿子送了回来,表达了歉意之后,又掏出一个钱袋递给方通说:“这是请万全当向导的钱。”方通此时不仅看到了朱挽的实力,也看到了他的诚意,知道他是个恩怨分明的好汉子,便不肯收他的钱,成心要卖一个人情给他,以期结个善缘——他也知道有些人的承诺比钱更有用,反正这点钱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朱挽却不肯占他这个便宜,把钱丢下就走了,在市坊买了一些干粮,便和张丰张裕一起出城去了。 这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朱挽带着张丰姐弟经过约定地点,见万全没来,便继续往前走了一里多路,让张丰张裕藏进高粱地里,他才又折回去隐在树上等候万全。到了约定时间,万全只身前来,朱挽确定了并无不妥之后才与之相见,然后汇合张丰姐弟一起上路。 因为军队的布防是南北向的,在一定的地区东西走向的路基本畅通无阻,所以他们在大路上走了两个时辰都没有遇到任何关卡。傍晚时分,几人在万全的指点下折向北面,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进入另一条东西向的路,又赶了将近三个时辰的夜路之后才停下来休息。 这里是个一树林的边缘,万全说了句天明再走,又叮嘱了一句小心野物,便走到一边睡觉去了,朱挽摸索着用绳子圈出一片宿营地,张丰张裕也摸索着解开行李,铺开睡袋,紧挨着躺下休息。 天刚蒙蒙亮时,万全起身,把绳床和当作被子的一块兽皮利落的收进包袱里往肩上一背,便去叫朱挽等人起床,却见树林边上一块用麻绳拦出的空地中,朱挽抱剑睡在左边,张裕抱着一把短柄的铁锹睡在右边,张丰被两人夹在中间,这么暖和的天气竟然全身上下都裹在被子里,连头上都扣着个纱罩子,让人想看一眼都不能。 万全走了绳圈边上,刚一触网便响起丁丁当当的铃声,接着就见朱挽迅速地跪坐而起,一面警觉地张望一面像头豹子般地蓄势待发,见是万全,他站起身走过去说:“万大哥。你先吃些干粮,我们马上就收拾好。”说完便动手解起了绳子,这时张丰张裕也都醒了,张丰坐在睡袋里一边取下面罩一边嚷道:“你们两个又没戴面罩!要是被虫子爬到耳朵里怎么办!”朱挽和张裕却都不理她,各干各的事就跟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张丰嘴上唠叨着,动作倒也不慢,穿鞋叠被打背包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昨天,万全看到自己要送的人里面又是女人又是孩子的,本以为路上肯定要耽误不少时间,尤其是张丰,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虽然好看,但肯定是个累赘,没想到连续走了五六个时辰的路,她竟然一步都没有拉下,一声苦都没叫,那个小孩也是一样。算下来一整天两人最多也就拖累一个时辰的行程,这已经让出乎他的意料了,今天再见到他们起床的利落劲,万全就更加不敢小瞧了这两人,而朱挽,他就更加不敢轻视了。 “从这片野林子穿过去就是荆山,到了那里就是晋国的地界了。快走吧,穿过这个林子起码要走五天,林中多有毒虫野兽,你们都小心点。”万全说完当先往林子深处走去,张丰等人连忙跟上。 清晨的树林里空气清新宜人,各色野花在晨风中摇曳生姿,张丰一边走一边欣赏着烂漫的花,茁壮的树,茂密的草,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张裕看到不远处有一丛深蓝色的花,觉得很好看,便跑去折了一枝递给张丰说:“姐,给你!好看吧?”张丰微笑道:“谢谢裕儿。不过别再乱跑了,不然等下没力气走路。”张裕乖乖地应了声是,便走到张丰前面去了。 沿着林中小路走了两时辰后,便渐渐无路可循,太阳升起老高,气温也上来了,风也只是在树梢上打转,很少能吹到人的身上,空气闷闷的,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人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打湿了,张丰只觉得两条脚像灌了铅似的重,再看张裕也是垂头耷脑的没有一点精神,可是万全没说休息,两人也只有咬牙坚持。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水潭边,万全才停下脚步说:“都喝点水歇一歇再走吧。” 张裕立刻丢下行李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嚷道:“热死了!” 张丰放下行李,到水潭边洗了把脸,就去朱挽的行李里面翻锅碗,朱挽说:“你歇着吧,我来烧水。”对于张丰自己不喝生水,也不让别人喝生水的毛病,朱挽一开始是抗拒的,现在却已经完全认命了。 张丰说:“你生火,我去打水。” 张裕有气无力地说:“姐,偶尔喝一次生水能怎么样?这么热的天,等熟水放凉人都渴死了。” 张丰嗔喝道:“渴死也得给我等着,生水就是不许喝。出门在外的,万一生了病可不是好玩的!” 万全却不理会他们,径自在潭水里俯下身去痛饮一番,然后便坐到树根上啃干粮去了。 张丰和朱挽一起烧好水,又把干粮烤热,这才一人一碗水一个饼地吃起来,吃完后又烧了两锅水,放潭水里浸凉后装进水囊里,又用水浇灭了火,这才消停了下来。这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万全都已经眯了一觉,说了声起行,他们只好跟着背起背包继续在密林里赶路。 算起来今天行走的时间和路程都没有昨天多,可是却比昨天更累。天黑之后,等朱挽在比较开阔的地方圈出宿营的地盘,张丰和张裕便迫不及待地倒在铺盖上,不一会就睡熟了。 从天黑到天亮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再怎么累的身体睡上五个多时辰也都缓过劲来了,所以第二天天不亮张丰就醒了。 她拿开面罩,看了会黑黑的树影和暗沉沉的天空,深深吸了几口新鲜却散发着腐叶气味的空气,又大大地伸了懒腰,才慢慢扒掉套在身上的睡袋罩子坐起来。——,她把睡袋整个垫在下面,直接钻进睡袋 因为嫌热,张裕和朱挽连被卷都没解开,把蓑衣铺地上就睡了,张丰看了看右边,见张裕蜷着身子仍在沉睡,昨天睡前自己亲手给他戴上的面罩却又被扔在了一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转过脸又去看左边,却见朱挽浑身是血,直挺挺地躺在旁边的蓑衣上一动不动,张丰的呼吸顿时停止,随后嘶声大叫道:“朱挽!” 56 游侠个性 张丰见朱挽浑身浴血,直挺挺地躺在蓑衣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悲嘶一声便爬过去摇晃他,见他没什么反应,就又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血迹,这时她也没想起试试呼吸或是脉搏什么的,只觉得他这个样子一定是死了,她喊着朱挽的名字,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脸上,泪眼朦胧中便没有注意到朱挽的眼角抽了一下。 “姐,出什么事啦?朱大哥怎么啦?”张裕揉着眼睛问,说话间已经爬到张丰身边,待看清朱挽的模样,惊呼道:“朱大哥!这是什么回事?是谁伤了朱大哥?!” 张丰抹了一把眼泪,咬牙切齿道:“一定是那个姓万,我们去杀了他!”说着便伸手去拿朱挽手臂下的剑,不料还没摸到剑柄,她的手便被人抓住,张丰诧异地看向朱挽,只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而且眼睛里似乎还隐隐含着笑意,说:“别吵了,我没死,只是和万大哥一起杀了头野猪,就在那边,你去过去看看,给我们做点好吃的吧。” “野猪?我去看看!”张裕兴奋地向朱挽指的地方跑去。 张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装满石头的大麻袋似的一堆,想到自己刚才的表现,不禁有些难为情,这时站在不远处的万全闲闲地说:“小娘子,现在还想杀我吗?”张丰立刻涨红了脸,赔礼道:“对不起,我冤枉好人了。”万全哈哈一笑,“我去看看猎物,今天可有肉吃了!”说着便走了开去。 张丰没好气地踢了朱挽一脚,“你怎么也不洗洗换身衣服,这样子就不怕再招来野物吗?” “没有水啊,怎么洗?衣服也没什么换头,反正过会儿收拾野猪还得弄脏。”朱挽无辜地说。 张丰皱着鼻子说:“臭死了。我去做早饭。”说完起身要走,却发现自已的手还被朱挽攥着,不禁羞红了脸道:“放开!” 朱挽松开手掌,看着张丰慌张地离去,脸上浮起傻笑,那只空了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握起,回忆般地揉搓了一下,紧接着便提着剑跟了过去——张丰说去做饭却空着手就走了,他好歹也得给她送把刀去才行。朱挽难得碰见张丰会有这么慌乱的时候,对此他心里暗暗欢喜。 他用匕首割下一块野猪肉递给张丰,又把匕首交到张裕手上让他去帮张丰的忙,然后便和万全一起把好肉都切下来。虽说天热不容易存放,也不能把这么好的肉白扔了,总要设法多带上些充当干粮。 “朱兄弟,张家姐弟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尽心尽力地护着他们?”万全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问。前两天他什么都没敢问,现在熟了,说话也就随便多了。 “恩人。”朱挽面不改色道。 “噢?那可得以身相许!”万全调笑道。 “那是!”朱挽强撑着不肯示弱,眼睛忍不住看向张丰那边。 附近没有水源,张丰只能把带血的肉直接切片,匕首也不如菜刀好用,没办法把肉切得很匀,而且除了盐之外也没有别的调料。野猪肉的纤维很粗,为了把肉做得嫩一些,张丰把面饼揉碎和肉片拌在一起,放了点盐,又摘了一把野菜切碎掺进去,加了些水调成糊状,熬了些猪油,煎了几个肉饼。 张丰尝了尝觉得有点腥,肉质也没有普通猪肉嫩,不过毕竟是用油煎的,这对于难得吃到油的他们来说已经算是美味了,因此每个人都吃得很香,吃完后几个男人都要求她再多做些留到下顿吃。 野物的身上一般都没什么肥肉,野猪也是一样,不过毕竟是那么大一只,总归会有些油的,张丰便又煎了一批肉饼。刚吃过早饭的男人们便又吃上了,张丰默默数着,竟然足足又报销了九个,直到第十个肉饼出锅才算没有人伸手了。 张裕被张丰管着,没能吃到十分饱,感到有些不够尽兴,一边烧着火一边看向那几大块野猪肉说:“这得够我们吃好几天了。” 朱挽笑说:“那些肉还不知道能不能留过明天呢,最保险的办法还是吃进肚子里。”张裕便有些羡慕,向张丰道:“姐,让我再吃一个呗。”张丰说:“不行。” 万全抚着肚皮笑道:“张大娘子的手艺真不错,朱兄弟,你可真有福气啊。” 朱挽看了眼张丰没有理他。 张丰有些羞恼,却只能故作不知,对那两人道:“万大哥,朱大哥,麻烦你们把那些肉切成条抹上点盐腌上,待会烤一下应该能多放一天。” 万全和朱挽应了一声便切肉去了,张裕的目光追逐着张丰的身影,忍不住问:“姐,你会嫁给朱大哥吗?” 张丰嗔怪地瞪他一眼,随即正色道:“朱大哥是游侠,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侠客是过不惯平凡乏味的农家生活的,你别指望他会一直陪着咱们。” “。”张裕答应着,心里失望的同时又莫名地觉得放了心。他一直很崇拜朱挽,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更是让他对朱挽产生了很重的依赖,现在张丰说朱挽会离开他们,他当然舍不得,可是想到将要有人分去姐姐的关注和疼爱,成为她心中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张裕又觉得不高兴。 然而姐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如果她想嫁给朱大哥……总归比嫁给别的什么人要好。张裕心里纠结着,便沉默起来。 煎好饼,烤完肉,几人背上行李继续在森林里穿行,这时候,花草树木、鸟雀松鼠什么的已经很难让人产生惊喜的感觉了,蜿蜒而行的蛇虫也不会再让人吓得发抖,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中,人的神经都变得渐渐麻木起来,此时张丰开始对自己的隐居计划产生了质疑——隐居,不仅是危险的,而且也会非常孤独,那样的日子可不是好过的。 万全和朱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张丰和张裕夹在中间,林中很静,这了打破这种寂静,两人隔着七八上十步的距离不时大声交谈几句,有时万全还会扯着嗓子唱一支小调,朱挽也会长啸几声,走在两人中间的张丰和张裕却只是沉默地行走着,很自觉地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脚下,尽力不拖累别人。 入夜,张裕照例是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张丰虽然也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可不知为什么却全无睡意。万全和朱挽要轮流警戒,防止野兽袭击,朱挽值守前半夜,见张丰辗转反侧,便低声问道:“你怎么不睡,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张丰索性坐起来,“我不困。朱大哥,我来守夜吧,你睡一会。” 朱挽说:“不困就陪我说会话吧。”顺手把两个被卷摞起来说:“来,靠着些。” 张丰依言靠上去,望着头顶巴掌大的一片星空轻轻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朱挽向她这边移了移,“你在愁什么?” 张丰笑笑说:“没愁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很舒服。” 朱挽倾身去看她脸上表情,好一会才下结论似的说:“骗人。” 张丰没有吭声,刚才朱挽看她的时候离得有些近,她的脸现在有点热,而且她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朱挽不会喜欢平静无波的生活,当初他答应送她和裕儿到晋国,等到了晋国之后他也就完成了自己的承诺,以后的事自己也不能再靠他了。 见张丰不说话,朱挽不满的说:“你总是有很多心事,又总是不肯对人说。” 张丰说:“我哪有什么心事,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多心了?” “不说就算了。”说完这句,朱挽往地铺上一滚,翘着腿,枕着手臂躺在那里,再也不说一句话。 张丰侧身看了看他,轻声问:“你生气了吗?” 朱挽没有应声,这种事本轮不到他生气,他以前也从没在乎过别人的心事,他的朋友们都是有话直说的,不说,那就意味着用不着他帮忙,他也就不必操那个闲心,如今竟然因为张丰不肯对自己诉说心事不高兴,这种事他如何说得出口? 张丰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心绪纷乱,张丰只好一遍又遍地清空回收站,可是脑子里却像电脑中毒似的,清空一次又塞满,清空一次又塞满,正忙着,就听到一阵悉索声,接着便感觉到朱挽靠近了来,张丰睁开眼,正对上朱挽的目光,暗夜中看不清情绪,张丰却莫名地感觉到他的紧张,她有些害怕,但却什么没都做,只是一动不动地和他对视。朱挽躲开了她的目光,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张丰连忙坐起来,“不,怎么会呢?” “不是,我是说,”朱挽在脸上抹了一把,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你是不是看不上我?” “啊?没没没有啊。” “那你,你愿意嫁给我吗?”朱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睛在黑夜里发着晶亮的光。 张丰往后挪了挪身子,同时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平复了一下心跳之后,轻声细语地说:“我们两个恐怕不合适。我喜欢恬静安稳的生活,你却喜欢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如果我们成亲,是让你守在家里做农夫,还是我改行做侠女?让你做农夫你一定会觉得很憋屈,让我跟着你去行侠仗义估计你会被拖累得再也快意不起来,如果我们各过各的,很长时间才见一次面,又何必成亲呢?与其成为一对怨偶,那就不如还做朋友的好,你说呢?” 朱挽不服气地说:“谁说我就不能做农夫了?我能!” “你能,可是你会高兴吗?”张丰问。 朱挽犹豫了一下,“做不了农夫,我可以做猎人,你不至于非农夫不嫁吧?” 张丰说:“当然不是,可你做了猎人就会高兴吗?” 朱挽认真的说:“我做游侠也不觉得有多高兴,我只不过是做不了别的,但做个猎人我还是能胜任的——这些年大多数时候我就是靠打猎为生的。” “呃,那就试试好了。”张丰拿起旁边的面罩扣到头上说:“我要睡了。”说完就把被套拉上来,把身子全部缩进去躺下睡了。 朱挽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然跳起来翻了两个空心跟头,又在铺上打了一个滚翻到张丰身边,在她耳边嘿嘿笑道:“那就试试。” 张丰心里踏实了许多,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看了看熟睡的朱挽,知他夜里值守睡眠不足,起身的时候便特意放轻了动作,然后在比平时远些的地方烧水做饭,饭好了之后才叫醒了他。 朱挽虽然比张丰少睡了一半的觉,但精神却好极了,一会儿上树摘果,一会儿离队折花,时不时长啸一声,每每一句平常的话、一件平常的事都能让他开怀大笑。 张丰抿着嘴悄悄地笑,脚下似乎也轻快了不少,张裕问朱挽:“朱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万全扭头取笑道:“是好事近了吧?”朱挽扬起手中的兔子说:“今天又有好吃的啦!”张裕看了看兔子,有些不信,这两天他们可没断过肉,反而是干粮不多了,打只兔子值得他这么高兴吗?倒是万全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他看向张丰,除了觉得她好看之外,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不过毕竟还是起了疑心,因此休息的时候便悄悄问张丰:“万大哥说朱大哥好事近了是什么意思?”其实万全的儿子比张裕还大呢,按说应该称呼大叔,只是朱挽称他大哥,张丰和张裕也就跟着这么叫。 张丰和朱挽的事本来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考虑到两人都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结果如何还不好说,而张裕又是那么喜欢朱挽,如果现在对他说了,最后朱挽却离开了,张裕一定会难过,所以张丰决定模糊处理,对张裕说:“万大哥取笑朱大哥呢,男人们总爱拿这种事开玩笑。” 几人在密林中艰难行进,到了第六天上,树木终于变得稍稍稀疏了些,万全说天黑前就可以走出去了,张裕欢呼一声,张丰也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终于要出狱了!这森林简直就像牢笼 57 正文 边境 几人在密林中艰难行进,到了第六天上,树木终于变得稍稍稀疏了些,万全说天黑前就可以走出去了,张裕欢呼一声,张丰也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终于要出狱了!这森林简直就像牢笼! 傍晚时分终于站在了树林边上,极目望去,只觉天远地阔,心胸为之一畅,万全指着远处的山影说:“那就是荆山。西去十几里就是荆山关,这林子边上就有军营,常常有人到这里打猎,为保险起见,咱们还是连夜赶路,早点离开这里。” 朱挽说:“但凭万大哥安排。” 万全问张丰姐弟:“小娘子和小郎君可走得动?” “请问今晚要赶多长时间的路才会到安全的地方?”张丰问。 “少说也要走两三个时辰。”万全回答。 “可否先休息两个时辰再走?”张丰问。 “噢,这倒也是个办法,朱兄弟,你怎么说?” 朱挽说:“那就还回林子里去吧,先睡一觉再走。” 于是大家重新回到树林里,深入百十步之后万全停下来说:“就这里吧,不用现往里去了。朱兄弟,你也睡一觉,我替你看着动静。” 朱挽一边铺着蓑衣一边说:“不用,你睡吧,我看着。” 万全说:“朱兄弟不是信不过我吧?” 朱挽一边继续铺着蓑衣一边毫不在意地说:“万大哥这是说哪里话,要是信不过你,在林子里这些天我又哪里敢睡觉,你昨天后半夜值守,这个时候必定困了,我这会儿却还睡不着,这都成习惯了。你快去睡吧,我年轻力壮,少睡一会没什么要紧的。” 万全道:“既如此,我就不和朱兄弟客气了。”说完便在不远处搭起自己的绳床躺上去,这时太阳早已经落下去,树林里光线暗淡,万全在暮色中望着朱挽三人,目光闪烁不定,寻思了好一会才放松身体,闭上眼睛睡了。 张丰躺在布袋里,悄悄伸出一只手拉住朱挽的手说:“辛苦了。”朱挽把她的手包进掌心里,微笑道:“放心睡吧,该起时我会叫你。” 张丰“嗯”了一声,抽出手替旁边的张裕戴上面罩,又把自己的面罩也戴好,便闭上眼睛睡了。 半夜起来赶路,张丰和张裕因为没有睡醒走得磕磕绊绊的,朱挽要扶他们,张丰却坚决地拒绝了,和张裕牵着手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努力地跟上前面的步伐。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张丰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将满未满,应该是月中十三四的,北斗星在脑后,他们正在向南走。“很快就能摆脱危险,过上安定的生活了。”张丰默念,“最后关头可别再出什么事才好。” 还好,除了遇上一个熊瞎子之外,夜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黎明时到了山的入口,万全便辞别他们向东去了,朱挽则带着张丰张裕进了山。 在山谷中走了大约一刻钟,朱挽便下令休息,张裕听见后,连“累”字都顾不上说一个,便甩了背包坐到地上,朱挽把背包放在张丰脚边说:“你们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上去看看。” 朱挽爬到小山顶上瞭望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张丰拿着水囊和一块煮熟的肉爬上山顶,朱挽说:“你上来做什么?我过会儿下去吃就行了。”张丰在他身边坐下,把肉和水递给他,问道:“你是在看万全吗?” 朱挽喝了几口水,顺手把手囊递给张丰,看着她笑道:“我看他做什么?” 张丰避开他的目光,塞着水囊的塞子说:“呃,我不知道,我乱猜的。”把水囊放在身边,这才又抬头看着他问:“你在看什么?” “看万全。看他走没走。”朱挽嚼着肉说。 “他走了。”张丰说。 “嗯,算他聪明。”朱挽咽下口中食物说道。 “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张丰温柔地看着他说。 朱挽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防备他?” 张丰用手背揉了揉被他摸过的脸颊,微讪道:“你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我再猜不出来不是笨蛋吗。” 朱挽笑,“我没说以前你就知道。你怎么看出他不怀好意的?” “我没看出他不怀好意,我只是觉得他不像好人。” “怎么不像好人啦?他做什么坏事了吗?”朱挽不解地问。 “那倒没有,可我总觉得他眼神不正,始终无法对这个人产生好感。”张丰偏头看向朱挽,“他想干什么?你是怎么看出他不怀好意的?” “他大概想图财害命,可是却一直没敢下手,我也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的。” “多亏有你。”张丰给了朱挽一个大大的笑脸。 朱挽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停止了咀嚼,呆呆地看了她数息才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口渴,眼睛扫到放在张丰另一边的水囊,伸手去拿,胳膊不小心挨到她的后背,便好像被粘上似的动不了了,张丰红了脸,拿过水囊拔开塞子递到他面前,可朱挽的手却好像傻了似的忘记了收回来,直接就圈着张丰肩膀跟着她的手一起兜过来去接手囊,待发现不对,嘿嘿讪笑两声拎着水囊把手臂收回,往嘴里猛灌了两口水,眼睛亮晶晶地瞅向张丰,见她并没有恼,便嘻笑道:“良人。” 张丰嗔了他一眼,站起身瞅了眼远去的万全说:“他走远了,我们下去吧。” 朱挽站起来瞭望了一番说:“好。” 走了将近一天一夜的路,张丰的腿都累酸了,上山的时候还好,下山的时候腿就软得打颤,朱挽看见她一副飘飘摇摇的样子,便揽住她的腰要扶她下来,张丰怕张裕看到了又有话说,就不肯让他扶,不想一个没走好就一个屁墩摔到地上,朱挽不由分说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到山下,张丰低声道谢,然后快步从他身边走开,只望张裕没注意到。 朱挽嘴角上翘,笑意忍都忍不住,只觉得疲惫顿消,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慢悠悠地跟在张丰后面欣赏着她的慌乱,心里却很想冲上去把她抱进怀里。 张丰尽量若无其事地走向张裕,准备在他旧话重提时再次给他一个模糊的答案,就说一家人不避嫌疑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不过到了近前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张裕已经睡着了。 张裕枕在被卷上,脸上带着几道脏手擦出来的汗迹,油乎乎的手里松松地捏着一块咬了一口的兔肉,因为枕得太高,正打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小呼噜,张丰跪在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肉顺手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又轻轻抬起他的头把行李移开,然后端详着他犹显稚气的脸,抚了抚他的眉毛,笑了笑,这才靠着被卷坐下来休息。 朱挽靠在另一个被卷上看着张丰,绚烂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朦胧了她的疲惫,也在她的旧衣上染上了霞光,让她显得那么光彩照人,看着看着,朱挽的心便痒起来,忍不住伸臂握住张丰的指尖。 张丰的脸红了红,装作去看张裕,把头扭到另一边。朱挽便放心地她的手整个包进掌中,心满意足地摊开手脚枕着被卷看天上云卷云舒,飞鸟振翅。 休息了约摸半个时辰,张丰叫醒张裕,三人又继续赶路,将近午时看到一条小河,朱挽便决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走。 原本打算挖个窑洞过夜的,不料这里的山石头太多,根本就不适合挖窑洞,难以下锹不说,好容易掏出一个洞来不等挖大就塌了,张裕说还是露宿算了,张丰却说也许可以找个山洞住一晚,三人便分头去找,还别说,真让他们找着了一个,虽然有些小,而且乱石很多,但总算勉强可以栖身。把乱石清理了一下,又用树枝编了个简陋的门,三人便挤在一起倒头大睡。 张丰在黄昏时醒来,烧了开水,又煮了一小锅野菜肉汤,放进山洞之后便拿上干净衣服去了河边。 山洞离河边约摸半里远,此时明月在天,清风拂面,正适合月下漫步,寻诗谈情。可惜的是如此良辰美景张丰却享受不来,因为她心里害怕。 独自一人走在陌生的山野间,无论是月光下黑黢黢的山形树影,还是那一声声的虫鸣鸟啼以及走路时脚下发出的沙沙声,都让种让人心里发毛的诡异。 走出不到百步,张丰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可是自从打襄阳城出来,她一直没有机会洗澡,到现在已经有**天了,天又那么热,光是换衣服根本没用,再不洗澡她真受不了了。 张丰咬咬牙,心里恶狠狠地说:“就算有蛇、有野兽、有鬼,我也要去洗澡!”下定了决心,便快步向前,没走几步,忽然一只夜枭从她头顶飞过,尖利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吓得她差点尖叫起来,张丰刚刚下定的决心立刻改变,回身就往山洞跑去。 靠在山石边平复了一下心跳,她叫醒了张裕,吃了饭之后,张丰便让他拿上衣服和自己一起去河边洗澡,张裕还没有睡够,脑子有点迷迷糊糊的,以为他姐又犯了毛病,开始对他管手管脚,便不满地说:“明天早上洗不行吗?”张丰急道:“明天早上我怎么洗?”张裕反应过来,呵呵笑道:“原来是怕黑,行,我陪你就是。” 有人做伴胆子果然就壮多了,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拿树枝打草惊蛇,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张裕说:“你下河吧,我在这里等你。”说完背过身去。 张丰把干净衣服放在一块石头上,身上的衣服都没脱就迫不及待地下到水里,先仔细地洗了头,用木簪草草挽起,然后再把脏衣服洗干净,最后洗澡时身上已经泡得快要起皱了,用手一搓,灰尘和皮屑纷纷脱落,洗完之后只觉得如同新生一般,轻松愉快之极,上岸之后便招呼张裕道:“裕儿,你也下去洗洗吧,可舒服啦。”张裕说:“洗得再干净也没用,睡个觉起来又脏了,我还是明天再洗吧。”张丰也不勉强,相伴着一起回去了。 张丰把湿衣晾在灌木上,坐在洞口等头发干透,朱挽还在酣睡,张裕要叫他起来吃饭,张丰制止了他,朱挽很多天没好好睡过了,此时对他来说没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 张裕的困劲早已经过去了,便陪着张丰在外面坐,两人说着以往的事情,竟然觉得有些惆怅。 从今往后,那些人、那些地方,都不会再见了,不管是恩人还是仇人,友人还是敌人,也都将成为回忆。张裕念叨着他的郭家坪以及官作坊认识的朋友和熟人,张丰脑海里却一一闪过张二娘、徐老爹、沈悛、忱奥、舍儿、吴大娘、郭锦、郭启、郭夫人、慕容冲、余信、罗绘……心里竟没有丝毫怨恨。 “姐,你说真的会有战乱吗?”张裕犹豫地问。 “是的,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张丰肯定地说。 “不是说天王是个明君吗?怎么会眼看着天下大乱而不管呢?” “他管不了。大厦将倾,他无法力挽狂澜,就只能走向灭亡。” “唉——”张裕叹了口气,“将来乱起来,家喜他们也不知能不能躲过去,我要是把密室的入口告诉他就好了。” 张丰搂住他的肩膀安慰他道:“也许他和家安会自己找到的。” “姐,这世上真的有桃花源吗?”经过一系列的磨难,张裕已是不复往日天真。 “有的,有的,只是比较难找罢了。”张丰虽然已经不敢再抱隐居深山的念头,却认为留一个希望总是好的。 张裕毕竟涉世未深,且又对张丰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任,因此也就信了。“姐,朱大哥回去的时候,我想让他带个口信给家喜,把我们落脚的地方告诉他,要是他们那里真遭了兵祸过不下去,也许徐大叔会带着他们过来找我们。” “嗯,好。”张丰明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却不忍心说破,“裕儿,夜深了,我们快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钻进山洞里,张裕随便滚在蓑衣上就睡了,张丰摸黑把脏了的被套揭下扔在一旁,躺在干净的睡袋上。 山洞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张丰却仍然看向低声打着酣的朱挽那里,心里问着:他会走吧?他会甘心当一个猎人吗? 她一直觉得朱挽不适合做配偶,但她却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她希望朱挽能留在自己身边,却又怕两人过不到一起,她非常喜欢朱挽神采飞扬的样子,又担心琐碎的生活会磨灭这种光彩,她贪恋朱挽的怀抱,却又不愿他委曲自己来迁就她。 朱挽是恩人,她不能恩将仇报。 58 正文 貌似桃花源 荆山方圆不过百余里,朱挽等人又是靠着外围走,山势较为平缓,又很少碰到大型野兽,因此走得甚是轻松。游山玩水般走了两天,紧张的精神和疲惫的身体都得到了休养,三个年轻人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有了多余的精力,张丰便把几人衣服上破洞仔仔细细地缝补好,并把衣服的式样也稍稍改动了一下,使人无法从衣着上看出他们是外来者。而且她又开始对朱挽和张裕管手管脚,督促着两人梳头洗脸,洗澡换衣,如此一来,虽然仍旧是餐风露宿,他们看起来却都干净整齐,再也不是一副难民模样。 第三天,他们遇到一个猎人,朱挽上去问讯,得知几里外有一个村庄,三人好几天没有吃过谷类食物,决定到村子里买点粮食。 猎人问他们从哪里来,朱挽报上万全家乡的地址,说是得罪了有势力的人,不得已避祸他乡。猎人哂笑道:“小兄弟的口音可不像是宜城那边的,怕是从秦国那边过来的吧?” 朱挽默然,虽然他们的衣着已经和当地人没什么差别,但口音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三人都是长安口音,要冒充晋人着实有些难度。 见朱挽沉下脸来,另外两人也都露出防备的神情,猎人摆摆手说:“别慌别慌,没有人去告发你们,我也是从那边过来的,村里五户人家有三户都是那边来的,如果不嫌此处偏僻,你们也可在这里安家。” 朱挽向猎人致谢,然后按照他的指点往村里走去,不久便看见一个大约半里宽两里长的葫芦型山谷,谷中有河流田地,四五户人家紧挨在一起,加起来还不如大户人家的一进院落大,看起来着实有点寂寥。 三个下到谷底,向那片房屋走去,路上遇到在田里耕作的农人,好奇地问他们从哪里来,到此何事,朱挽也不再隐瞒,直说从秦国来,路过此处,想向这里的人家买点粮食。 此时已接近正午,农人见有客人远来,索性把歇晌的时间提前一会儿,伴着朱挽等人往家里走去,有人笑问:“你们可有投奔之处?要是没有,不妨在这里安家。” 朱挽道:“多谢盛情,容我和良人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许是很少看到外人的缘故,人们显得很热情,问他们家乡何处,为什么要逃到这边来,怎么通过边境的,秦国如今是什么情况,赋税重不重,徭役多不多,又问他们有没有经过某地,是否见过某人等等。 男人们围着朱挽说话,女人们便围着张丰问长问短,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开始还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张望,不一会儿就开始大声学着他们的口音怪声怪调的说话,即觉得新奇又有嘲笑之意,大人们笑骂着调皮的孩子,实际上却并没有多少责备之意。 张丰向人家买了几升杂面,一边应付着女人们的问话一边支起小锅准备做饭。有路上捡的一小捆干柴,还有路上采的一大把野菜、一小撮野葱,只要再弄点水就行了,张丰告了声罪要去河边洗菜打水,一位大娘高声向男人堆里叫道:“三儿,去打桶水来给这个妹子做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了一声,迈着大步向旁边的院子走去,接着很快挑着一副水桶出来,不一会儿就挑了一担水来。 张丰洗了锅碗,生着火烧起水来,有人便借了她的碗喝水,男女老少共用着一只碗,竟没有人觉得不对。 张裕过来帮张丰烧火,被一群女人逗得羞红了脸,张丰便打发把到一边玩去了。一个不姑娘见张丰一边看火一边洗菜,便蹲在灶旁替她烧起火来,张丰笑着向她道谢,她大大方方地说:“不用谢,一点小事罢了。”可是神情上却很是为自己被人感谢而骄傲。 张丰拿出一条快要风干的咸肉,用剪刀剪成小块丢进锅里,又把一小把野菜和野葱剪碎,加上盐和水,掺入杂面拌匀,用筷子拨进开水里煮熟,便做成了一锅疙瘩饭。女人们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便问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张丰说出门在外没有厨具,胡乱做的,女人们便夸她心灵手巧,张丰见她们即好奇又有些垂涎地瞧着那锅饭,不好意思独吃,便盛了一碗请她们尝尝,这些人推辞了一会儿,就接过去每人尝了一两口,仍是那种不分彼此的吃法,让张丰佩服得五体投地。 剩下的只盛了两碗,张丰估摸着朱挽和张裕一人一碗或许都不够,索性又做了一锅。 朱挽捧了一碗给在场的长者,老头让媳妇另拿了一只碗,把张丰的碗腾出来还给他们,端着碗喝了两口咸鲜的汤,又吃了两块疙瘩,感慨地说:“前些年大家躲在这里种种田打打猎,日子倒还好过,自从被官府清查出来上了户籍,这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如今想吃一顿都难啊!”说着便把那碗疙瘩饭递给偎在身旁的一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孩子,孩子把碗放在地上,趴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扒,烫得龇牙咧嘴的。 “那你们为何不离开这里另找一个地方安身呢?”朱挽问。 老人叹道:“哪有那么容易,官府上了户的人家,逃跑是要治罪的,何况大家好不容易在这里安下家,又怎舍得抛下自家的房屋和土地,再到另外的地方重新盖房,重新开荒?再者这样迁来迁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一个年轻人接口说:“交田赋服徭役,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免不了,咱这地方起码不愁没地种,隔三差五还能逮只山鸡兔子什么的,总归比别处强些。” 一个中年人笑道:“你小子没过过好日子,才这么容易满足。” 这边金大娘也叹道:“前些年的日子真是好过,顿顿都吃得饱,还不用像如今这样累死累活。” 那边另一位年轻大声打趣道:“平哥只要能和平嫂子在一块,什么样的日子都过得!” 人们便都笑起来,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却在人们的笑声羞红了脸,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便打趣张丰:“妹子,你和朱兄弟不会也是逃婚出来的吧?” 女人们的打趣张丰是不怕的,当即笑着说:“当然不是,我和朱大哥是从小订的娃娃亲。” 又说笑了一阵,眼见得日影微斜,大家开始拿上农具下地干活,临走,纷纷劝朱挽和张丰留下来,两人都说考虑一下,梁老爹——那个老者,便把朱挽三人领进自家院子,让他们今天就先住在他家里。 梁老爹家只有三个人,老爹、儿媳妇英娘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子雀儿,老爹和英娘都下地了,只有雀儿在朱挽等人身边跟前跟后的,既不好意思离太近,又不舍得离太远。 将近夏至,天气已经很热了,三人不愿呆在屋里,便仍旧出来,在小院里的树荫下乘凉,雀儿从屋里拉出一张旧苇席铺在树荫下,一边躺在上面打滚,一边不住地看张裕,好像在向他示范要怎样歇午似的,但张裕却无心理他,只是懒懒地坐在自己的鞋子上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张丰。 张丰把手绢垫在树根上,靠着树干坐着,眉头微皱,目光无神,朱挽在她斜对面抱着膝盖微带笑意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在烦恼什么?” 张丰的眼睑垂下又抬起,眼神微现忧虑,问朱挽:“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还不错,你认为呢?”朱挽问。 “我也觉得不错,虽说不免要受官府盘剥,多想点办法就是了,何况我们也不能一辈子当隐形人,总要有个身份的,这里既可以种田又可以打猎,哪天你想回家乡了也容易些,所以我觉得我们至少可以在这里多呆些时候,试一试能否适应这种生活方式,也看看这种状况下能不能维持温暖,只是我又担心这里离边境太近了,怕被战争波及,因此犹豫不决。” 闻言,朱挽也皱起眉头,正要说什么,张裕插嘴道:“姐,这里也会打仗吗?” 张丰苦恼地说:“不知道呀,这里是边境嘛,万一被波及到就麻烦了,兵匪兵匪,有时候兵比匪还坏呢,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人,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溃兵过处,堪比蝗虫过境,你想想,要是遇到这些人可怎么办?” 张裕惊得睁大了眼睛,慌忙说:“那我们还是别在这里了。”朱挽说:“军队很少会在山里行军或是打仗,真要打起仗来,躲进山里就是了。怕只怕此地被秦国占领,如果慕容冲仍不放弃追捕,我们就又要躲躲藏藏,不敢随便露面了。” 张丰有些内疚,不由说道:“这个应该不会的。” “怎么不会?”朱挽不以为然道,“秦国百战之师,天王既决心伐晋,晋国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我看我们还要再往南去些才能真正安全。” 张丰无法说出战争的结果,只得默然,可是她确实想在这里试住一下,躲进山里当黑户毕竟太寂寞了,这里好歹有五户人家,他们都还觉得闷呢,见了外面来的人这么热情,一再挽留他们住下,如果只他们一家独居,可想而知日子会多么难过,再者,避免赋税也无法长久,这个小村就是例子。不过,再换个地方也没什么,天下间既可以打猎又可以种田的地方也多的是。于是她说:“你拿主意,我听你的。” 朱挽嘴角溢出笑意,“你不是想去江州吗?咱们奔那里去就是。” “那里很远。你要回去会很麻烦。”张丰说着瞟了朱挽一眼。 “你这是在暗示什么吗?”朱挽微微皱起眉头。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忍心……” “毛虫!毛虫!”张丰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雀儿指着她大叫,忙顺着他的手看向左肩处,只见一只五彩斑斓的毛虫,正拖着肥大而毛乎乎的身子不慌不忙地向她脖子里爬去,立刻凄厉地尖叫起来,朱挽跳起,伸指弹飞毛虫,张丰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中看见毛虫飞出去,却仍然止不住尖叫,雀儿大笑,张裕拎起一只鞋把那只该死的毛虫拍得稀巴烂,朱挽安慰道:“没事没事,毛虫死了。”张丰在朱挽怀里止住叫声,却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朱挽把张丰搂进怀里,嘴角忍不住翘了又翘。 “笑什么笑!”张裕没好气地推了雀儿一把,雀儿倒在席上,打着滚嘲笑道:“一个大人还怕毛虫!胆小鬼!” 张裕很烦闷,却并不是因为雀儿笑张丰胆小,而是因为张丰在朱挽的怀里;他觉得有点丢人,不是因为张丰胆小,而是为张丰在朱挽怀里替她感到难为情。刚才张丰提起朱挽回秦国的话,他还觉得难过,这会儿却有点讨厌起朱挽来。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自己也闹不清,于是便觉得很烦,气呼呼地往席子上一坐,轻轻踹了雀儿一下,骂道:“讨厌鬼!” 雀儿高高兴兴地回了他一脚,笑嘻嘻地说:“你讨厌鬼!” 张裕又踢他一下,“讨厌!” 雀儿更高兴了,回他一脚道:“你讨厌!”这两人便一脚我一脚地踢上了,看着雀儿的疯样子,张裕渐渐放下心事,和他玩起来。 张丰被雀儿笑为胆小鬼之后,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想离开朱挽的怀抱,可是因为惊悸,她的身体却做出了相反的动作,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偎得更紧,不过这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便从朱挽怀里退了出来,想到刚才的事情,不由寒毛倒竖,抱着胳膊又打了一个寒噤,便跑到屋里换衣服去了。 朱挽看看空了的怀抱,心里也觉得有点空空的,看向她的背影,心想见到豺狼也没见她多害怕,一个毛虫竟把她吓成这样。 张丰换了衣服出来,打了声招呼便要到河边洗衣,朱挽说:“我陪你去。”张裕立即起身道:“我也去。”雀儿也爬起来说:“我也去。” 张丰说:“来吧来吧,到河里去洗澡,各洗各的衣服啊!” 四人来到河边,张丰蹲在石头上洗衣,三个男人便争先恐后地跳进河水里,三两下脱得只剩一条裤子,站在水里把脱下的衣服草草地揉了几下,便跳上岸来把衣服凉在河滩上,接着就又跳到水里去了。雀儿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衣服更是拧都没拧就丢到河滩上,张丰只好把捡回来替他洗干净,拧干水之后挂到树杈上晒着。至于朱挽和张裕的衣服,既然答应自己洗,洗不干净就让他们脏着穿好了。 第二天,三人告别这个颇有些世外桃园意味的小山村,继续向南,半个月后,终于到达江陵。 位于长江边上的江陵,张丰是知道的,有一首童谣说:“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到扬州三千三百里,到江州怎么着也能近些,只不过张丰向人打听宜昌在那边,却没有人知道,听她说是巴东东面的一个大城,人家说:“你说的是夷陵吧?”张丰一想,宜与夷同音,或者这个夷陵就是宜昌,夷陵、江陵、竟陵,似乎还有什么西陵、零陵,这一片怎么这么多带陵的地名呢?会不会武陵也在这儿啊?一问,还真在这片,江陵再往几十里就是武陵郡,治所武陵城离此也就百余里。 张丰便寻思,陶渊明写《桃花源记》,到底是听人说有这么个地方呢,还是根据自己所居之处想象出来的呢?按说还是这边的地形比较容易造成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但“与世隔绝”……听起来有点吓人呢,要不还是找陶渊明做邻居去吧,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出生了没有,还是已经死了…… 乱想了一通之后,张丰便问朱挽和张裕,到底是去武陵还是去江州,张裕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武陵,朱挽犹豫了一下说:“江州暂时去不了啦。” “为什么?” “没钱了。” 59 正文 破庙中 他们的钱直是由朱挽携带的,是因为放在他身上比较安全,二是因为铜钱太重,路上,朱挽既是老大又是苦力,切行止都是他在安排,最重的行李也是他在背,要买什么东西也大都是由他出面,因为怕朱挽多心,再者花的都是非花不可的钱,张丰也就没有问过钱的事,不想就没钱。^书客居网友自动提供更新 ^www.shuKeju.com^ 没钱就只能再挣。 “现在还剩多少?”张丰问朱挽。 “二百三十七。”朱挽回答。 张丰和张裕身上各有十几二十个防身的钱,加在起也就二百五十几钱,能做什么? 三人在码头转圈,连客栈都没舍得住,寻个破庙作为落脚之处,商议起挣钱的办法。 朱挽最擅长的是打猎,只是出荆山之后,就很少见到山,到江陵附近,地势更为平坦,他的特长也就更加没有发挥的余地,不过他有的是力气,所以打算到码头上找个活干。张丰则打算做些花去卖。张裕想烧陶,但他们现在买不起工具和做釉的材料,也不知道哪里有陶土,再者行李也不能没人看守,所以张裕就成留守人员。 清明节跟慕容冲出游时,张丰穿的是套新裁的春装,丁香色的上襦,湖兰色的裙子,桃红色的腰带,都是很美的颜色,那套衣服张丰就穿那次,洗水,并没怎么退色,况且料子又好,做头花再好不过,张丰便翻出腰带和裙子,裁二十条宽窄不同的布条,用米汤糨下挂在树枝上晾起来。 朱挽:“以后会给买更好的衣裳。” 张丰笑着:“好。” 把布条全部挂好之后,朱挽瞅着周围没人,便握住张丰的手,张丰嗔道:“满手襁糊,粘乎乎的不难受吗?去打水啦!” “等会去。” 三人同行,朱挽能和张丰单独相处的时候并不多,好容易得着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打水有什么要紧的?见张丰扎撒着手副放不开的样子,朱挽索性把的另只手也拢进自己手中。 可是张丰的注意力似乎仍在自己的双手上,眼睛盯在两双相握的手上,脸上却没有任何动情的意思,朱挽对种爱干净的毛病很是无奈,不过此时他却不想再迁就,手臂转便把纳入自己怀里。 张丰被朱挽从后面抱住,终于有羞意,低声:“快放开呀,被裕儿看到就不好。” 朱挽在耳边:“们成亲吧。” 张丰没吭声,朱挽轻叹声,问道:“等安顿下来,会嫁给吗?” 张丰回头,在他领口处亲下,柔声道:“随时都愿意嫁给,只是怕受不锅碗瓢盆的日子。” 朱挽的手臂蓦然收紧,急促地呼吸吹在张丰的脑后,剧烈的心跳敲打着的后背,紧接着朱挽的唇便烫着张丰的脖子,张丰顿时也脸红心跳起来,忽然腰下面出现异物感,随后朱挽便迅速放开,脸狼狈地落荒而逃,张丰羞笑着啐声,平定下情绪,折枝柳条回到破庙里,用最后的水洗洗手,便细细剥起树皮来。 不久,张裕拖着两根树枝回来,张丰看看他手上的树枝:“以后别再折么粗的树枝,被人看见会挨骂的。”张裕应声,把细的枝叶折下来,把粗的段放到墙角,嘱咐道:“根棍子有用的,别把它当柴烧。” “有什么用?”张丰不经意地问。 “别管,反正有用就是。”完拿上换洗衣裳,对张丰声便找地方洗澡去。 张丰笑,把白净的柳条折成小段之后,便坐在门口看夕阳。 太阳早已经落下去,色却仍然明亮,晚霞地变幻着颜色,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变模样。 擦黑时朱挽穿着湿衣披着湿发从外面回来,张丰便叫上张裕朝他刚才洗澡的池塘走去。因为附近住着人,张丰也不敢脱衣下水,只匆匆擦擦身子便回去。 晚上睡觉,向的规矩是,如果在野地,就是张丰睡中间,如果有屋子,就是张裕睡中间,今晚,朱挽太热他要睡外面,张丰连忙赞成,张裕也不耐烦呆在小庙里,便跟朱挽起在外面铺下蓑衣,张丰求之不得,虽小庙破得只剩下两面墙,角屋顶,好歹有个边界,算是另个区域。 在经过之前的窘事之后,可算是意识到朱挽另个属性——人。之前更多地是把他当成侠客、朋友,当然后来也把朱挽当成情人,却只是当成情人,而不是般意义上的人,究其原因还是朱挽作为侠客的特质太突出,在感情方面又表现得很单纯,以至于张丰忽略基本的实事。 也明,张丰从来没完全把朱挽当成个现实中的人,而是带很多的传奇成分。 不过个传奇人物的形象,却在今日因为朱挽的正常生理反应而塌角。 第二,张丰早早起来做好饭冷在那里,便开始做起针线来,朱挽起来后吃饭,匆匆打声招呼就走,隔夜,张丰仍然能看出他的窘迫,不禁抿嘴偷笑,被张裕发现,觉得甚是莫名其妙,不解地问道:“姐,笑什么呢?”张丰胡扯道:“美容呢,早晨起来笑笑能让人变漂亮。”张裕不屑的:“们子就是么无聊。姐,今没有别的事吧?那看着行李,出去转转。” 张丰目瞪口呆,随即好笑地翻个白眼,继续低头做活。扎花很容易,麻烦的是布条需要锁边,否则戴两次就会脱线,为美观,个边又要锁得很细致,还不能有色差,张丰没有地方去配丝线,只得从布料上拆下同色的线进行锁边,繁琐得要命。 破庙附近有个颇大的村庄,经过破庙的人看见个年轻美丽的陌生子坐在墙头的阴影处做针线,都不免驻足观望询问番,张丰便操着**似的口音,声称自己来自武陵,因家乡遭水灾,农田房屋尽毁,才来到里讨生活。 乡民大多表示同情,却也不乏态度轻浮出言调戏者,遇到样的人,张丰就会直接把朱挽搬出来,听已为□,丈夫是位名扬地方的游侠,倒也没人敢真正欺负,毕竟都是些胆小怕事的乡民,谁也不会轻易招惹是非。 近午的时候,张裕拖着块黑乎乎的烂木板兴高采烈地回到破庙,张丰问他是从哪捡来的,他是买的,张丰惊讶地问:“买它干什么?”张裕:“做转轮。”张丰挑挑眉,想问他没有木工工具怎么做,做好没有陶土怎么办,最终却把些话全咽下去,笑道:“好样的!” 朱挽却到傍晚才回,而且好像情绪不太好似的,张丰便什么都没问,只是把饭递到他手上,嘱咐他不要忘记洗澡。 第二,张丰随着卖菜的人进江陵城,本以为那些玫瑰花能买个好价钱,不料人家竟,现在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谁会戴假花?问得张丰哑口无言,最后二十朵花仅买八十钱,张丰算算,把那套衣服全都做成花买,最多也只能卖六百钱,倒不如直接卖衣服,可是此刻衣裙已毁,后悔已然不及,只得垂头丧气地拿钱离去。 在市坊逛圈,也没找到自己能做的生意,张丰只得走出市坊,回去另想办法。 正是三伏,又将正午,气又闷又热,很多人拿着扇子遮挡着暴烈的阳光,张丰看着街上各种各样的扇子,忽然发现如今还没有折扇,心想干嘛不试着把折扇做出来呢,反正那东西又不难做,到时候独份的生意还怕赚不到钱吗?有个想法之后,心里顿时雀跃不已。 不过不管多高兴,都无法让忽略烈日的曝晒,没有扇子,只得拿衣袖去挡,无论如何,都不能坦然地让阳光直射到脸上。 前面不远处又有座里坊,高高的坊墙即使在正午也保留道诱人的阴影。张丰以躲雨的架势抱头冲过去。 到!张丰松口气,赶紧放下举得发酸的胳膊,往袖子里去摸手绢。时听到踏踏的马蹄声,便下意识地往右边让让,身体几乎贴到墙上,却发现走在前面的人往后张望,然后纷纷躲向左边,把阴影完全让出来。 来不及多想,张丰第反应就是跟着做,身体刚要做出反应,呼啸的鞭声便已经响起,张丰连忙抱头转身,随即就感到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愤怒地看向骑马之人,那人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前面去。 张丰疼得要命,正要蹲下身缓缓,却被只粗糙的手用力扯到阳光下,愕然抬头,便看见张苍老的脸正努着嘴向示意,目光微转,便见五六个壮汉正向边跑来,片刻间便到眼前,喘着粗气向前面的骑者追去。 些人在烈日下跑步,脾气必定暴躁得很,如果张丰挡他们的路,少不又是顿拳打脚踢。 “多谢老丈。”张丰忍着痛恭恭敬敬地向老者行礼。 “以后走路当心。”老者叹口气,“唉,桓氏子弟越来越儒者气度。”面感叹着面走。 张丰在墙边站会,摸摸背后,好像也只有肩头地方衣服破,估计没什么大碍,便没有去找医生,忍着痛回到“家”里。 张裕见脸色不好,又见肩上的衣服破个口子,连忙问出什么事,张丰便把事情遍,张裕非常气愤,但也知道种事没地方去讨公道,只得细心照顾张丰。 张丰让张裕替打些水,又用被单在小庙角拦出小块封闭的空间,擦擦身子,换套干净的衣服,又解开朱挽的行李翻出小包石灰粉,让张裕替上药,才坐下休息。 朱挽仍是傍晚时回来的,到“家”之后不等坐下,张裕就把张丰受伤的事给他听,朱挽忙问:“伤在哪里?让看看。”脸上尽是怒意,语气却极为关切。 张丰:“就肩膀上破皮,已经上药,没事的。” 朱挽听伤在背上,也不再要求看伤,只沉着脸问:“打的是什么人?” 张丰:“不知道,连那人的脸都没看见,就算下次见着也认不出来,算,样的人哪里没有,下次走路的时候小心就是。饿吧?快去吃饭,今的饭是裕儿煮的,和平时的口味完全不同,定会觉得很新鲜。”着便微笑起来。 张裕讷讷,“想做疙瘩饭来的,没做好,朱大哥多包涵。” 朱挽本欲替张丰出气,听不知伤的是谁,也只好做罢,见他两个起晚饭时如果神情,也起好奇之心,把种种心思暂时放下,端起碗瞅瞅,然后小心地尝口。 “唔——”刚入口,朱挽就不禁皱起眉头,迟疑会儿,到底扭头吐到地上——不是他不爱惜粮食,也不是他不想包涵,实在是那东西太难吃!疙瘩饭做都成糊糊也就罢,还满是糊味,最让人受不的是,还粘乎乎的,感觉像鼻涕样。 朱挽放下碗,本正经地对张裕:“不是朱大哥不给面子,实在是东西无法下咽,实话,辈子都没吃过么难吃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做的?” 张裕涨红脸,张丰轻快地笑道:“很简单,用蕨菜拌疙瘩,水没烧开就入锅,煮熟就成样。朱大哥,不吃吗?可是特意为留的。” 朱挽瞅眼地上的碗,看着张丰张裕问:“们都吃吗?” “当然。”张丰含笑看着他。 朱挽又瞅那糊糊眼,坚决地摇头,“不吃。等抓到那个行凶的家伙,让他吃两碗。” 张丰忍不住大笑,肌肉颤动之际牵动伤痕,整个后背疼更厉害,咧咧嘴,却没敢呼痛,对张裕道:“把烤饼拿给朱大哥。”张裕也已释然,笑着把烤得脆脆的面饼拿来,递到朱挽手上道:“总不能让朱大哥挨饿。” 朱挽高兴地接过面饼吃起来,边问张丰:“没打听他的名字吗?抽鞭子的那个人。” “没有。”张丰平静地。 件事真的不算什么,种事很普遍,被遇上只能比较倒霉,何况也怪不够小心。 不过仍然向人打听那个的名字,但却不打算告诉朱挽。 可以不记仇,但不能不记事,下次再见着,起码不会把坏人误认为好人。 而且,如果有机会的话,仇也是可以报报的。 60 第一次约会 气闷热,估计是要下雨,虽夏的雨是副清凉剂,但是要在间破庙度过雨夜却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照如今的情况来看,三人势必要在里盘桓些时候,住在野外也不是长久之道,张丰和朱挽商量下,决定到村里找间房子住下。 三人背着行李,挨家挨户地询问村民有无多余的房屋出租,走多半个村子才算找到处落脚的地方,刚刚安顿下来不久,雨就下来,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张裕咂舌道:“要是没找到住的地方,就只能披着蓑衣站夜。” 张丰叹口气:“房子啊,可是个大问题。” 南方多雨,没有房子是不成的,那怕像样的热,热得人在屋里呆不住,都无法省出租房子的钱。 张裕却乐呵呵地:“姐,愁个做什么,咱以后住窑洞不就行?” 张丰道:“看里的山不像关中那里,似乎挖不成窑洞呢,房子估计得靠们根梁根檩地赚出来。”到此时,已经不得不打破张裕不切实际的想法。 张裕回想入晋之后见到的山,果然很少土山,立刻沮丧起来,“那得多少年才能挣出间屋子来啊。” 朱挽也正因两人的谈话想着房子的问题,不过他考虑的重却是:裕儿已经不小,再继续和张丰睡起就太不像话,将来盖房屋定要做两幢各自独立的,最少也要相距五十步。 那在张丰面前出丑之后,朱挽感到很羞愧,直不敢正眼去看张丰,可是心里又偏偏无时无刻不想着,无论是那馨香柔软的身体,令人战栗的亲吻,还是温柔多情的话语,都让他忍不住再回味,欲罢不能,此时,他觉得下间再没有比张丰更可爱的子,恨不得立刻为去死,却又恨不得将蹂躏至死——他被自己种邪恶的念头震惊到,心里更加羞愧,但同时,他的占有欲也在不知不觉间膨胀起来。 他想立即娶。既然随时都愿意嫁给他,那还有什么好的? 当然,他不能和在破庙里成亲,也不能在别人的家里娶,他会给个属于自己的家。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 于是他:“房屋并不是只能挣钱去做,也可以自己动手,有山的地方就有树、有土,伐木取土,都不是什么难事,们不会没有房子住的。” 张裕又高兴起来,“对啊,们可以自己建房,到时候朱大哥打猎,和姐姐烧陶种地,何等自在!” 张丰苦笑,“只怕山上的树木并不能由着人想伐就伐,若真是那没人管的地方,就算建起房子来,大概也只能与野兽为伴,到时候只怕熬不住寂寞。” 张裕不信,“难不成就没有像荆山脚山那样的地方吗?朱大哥,不是那样的地方多的是吗?” 朱挽道:“当然。张丰,想好要在哪定居吗?若是去江州,那就等攒够盘缠再,若是去武陵,等把们安顿好之后就过江去,寻处既能打猎又能种田的地方做们的安身处,顺便看看能不能寻到们的那个桃花源。” 张丰道:“只要好住,倒不拘是什么地方,现在手里也没什么闲钱,看江州就算,省下那笔路费都够安个家——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吧,也好早安下心来。” 张裕也连忙好,姐姐以前把晋国得那样好,到里之后却又摆出大堆的困难,当真让人气闷,还是朱大哥做事爽快。 张裕想着朱挽的话,那意思似乎是要个人去寻桃花源,正想央他带自己起去,忽觉脸上凉,不禁叫道:“漏雨!” “到儿来。”张丰在黑暗中伸出手,张裕顺着的拉扯靠过去,张丰摸摸张裕身上,朝对面问道:“朱大哥,那里漏雨吗?” 朱挽“嗯”声,张丰呀声,叫道:“行李!”完立即跳起身要去检查行李有没有被打湿,朱大挽听到起身的声音,忙制止道:“别动,小心磕着。”随即卷起蓑衣,摸到放行李的地方,拆开柴捆着火,做支简易的火把擎在手中细细查看漏雨情况。 破屋子!大小不过丈见方,漏雨处竟有五六个,能够容身的地方还真不多,勉强找块稍大的干燥地儿,重新铺开蓑衣,张裕怕张丰睡在边上会被雨水溅到,非要把中间的位置让给,朱挽也,边上的漏洞可能会把地面洇湿,背上有伤,还是睡在中间比较好,张丰推辞好会儿,又把锅碗都翻出来放在周围接水,再保证自己睡在边上也不会湿着,张裕才在中间睡下。 张丰走很多路,又受伤,精神不济,很快就沉沉睡去,张裕没什么心思,也很快安然入眠,只有朱挽怎么也睡不着,在充满着陈腐气味的小屋里,在哗哗的雨声中,他的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从张丰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幽体香,耳朵也自动地摒弃切杂音,只听见张丰那匀细的呼吸。 朱挽又想起那日的拥抱和亲吻。 虽然隔着个人,张丰的气息却仿佛就在面前,那气息诱惑着朱挽,让他内心焦渴,蠢蠢欲动。 忍半晌,到底还是抵挡不住内心的渴望,朱挽跳起身来,准确地越过两人的身体来到张丰外侧轻轻躺下来。 静卧会儿之后,朱挽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张丰搂进怀里,在脸上亲下。可是样的亲密并不能满足他的渴望,反而让他更难受。 明明,白看着的时候,他只想把搂进怀里,捧在手心里的,刚才也只是想与挨得更近而已,可是不知怎的,把拥进怀里之后,他却想要把具香软的身子揉碎,嵌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轻轻的亲下之后,他竟然生出把吃进肚里的冲动。 他当然没有去咬,可是手臂却在不知不觉间收紧。 张丰惊醒,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差尖叫出声,只因那怀抱让感到安心,气息也异常熟悉,才及时止声息,同时醒悟:是朱挽。 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却不知怎么办才好,不介意和朱挽如此亲密,可是旁边还躺着个孩子呢,如果被裕儿看见,那成什么样子!何况朱挽的呼吸粗重,明显不能招惹。 于是只能装睡,微微动动身子,模模糊糊地叫声“疼”。 朱挽忙松开手臂,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只是屋里黑漆漆的,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借着闪电的微光才能偶尔看见东西。青白电光,映得人阴森森的,朱挽坐起身来,静好会才重新回到自己的铺上。 张丰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那边响很久才静下来。 第二,朱挽和张裕修房顶,张丰便买几捆高粱秸,用藤条织成秸墙,为自己隔出个小房间,从此不再和他们睡在起。 接下来便找村里的篾匠订做百十根扇骨,用那套好衣服做几把折扇,拿到江陵城试销。 次并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事,只不过扇子却没有张丰想象中那么受欢迎,有钱人多数看不上,没钱的人又买不起,竟弄成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张丰心想走高端路线,以为那些人有钱人不买也许是因为做工不够精细,便陪着笑脸询问,若是在扇面上画上画,或是绣上花,手工也做得再细致些,是不是就愿意用,人家却,种东西就算做得再精细,也比不上羽毛扇的高情雅致。 张丰苦笑,经人么,连自己也觉得羽扇纶巾配上大袖飘飘的长衫更有高人风范,换成折扇的话,果然就少份高风亮节的潇洒,而平添种纨绔似的风流。 好在喜欢新鲜的人也在所多有,虽赚不到暴利,总归比做玫瑰花利润高些,因此卖掉扇子之后张丰便又买些布回去,打算把个生意做下去。 而张裕边,不管他对转轮的结构有多么熟悉,最终还是无法只凭把匕首就把东西做出来,不过他却已经找到粘土。据是偶然间看见村里的小孩玩泥巴,觉得那泥的粘性很好,跟和好的陶泥很像,询问之下方知是由种叫做“胶泥”的东西摔打而成的,他便哄着那些孩子带他去挖,拿回来在石板上摔软之后试烧下,果然可以成陶,便央求张丰为他买个转轮,张丰欣然同意,第二次进城卖扇子的时候就给他捎个转轮回来。 朱挽刚刚在码头立稳脚跟,只是他对做苦力并无兴趣,虽假以时日他肯定能掌握住帮人手,拥有股势力,但对于做种苦力头目,他同样没有兴趣。看到张丰平均每能有二三十钱的进项,足够维持两人的生活,他便决定离开江陵,去寻片安居之地,为张丰建个家园,好堂堂正正地把娶进门。 他虽然不懂得怎么样讨子欢心,却知道个人若连个容身之得都没有,是没有脸面也没有资格向人提亲的,他朱挽既要娶妻,就要有人的样子,不能让人看轻。 傍晚,朱挽拿出三百钱交给张丰,告诉自己要去武陵郡寻找安身之处,让和张裕在里等他,张丰柔顺地答应着,却把钱袋推回去,道:“带在路上用,省得路上没钱吃饭还得停下来挣钱,那样的话岂不是耽误时间?和裕儿可都盼着早回来,带们去新家呢。” 朱挽把钱袋塞到张丰手里,豪迈地:“放心,没有钱也不耽误行路的。” 张丰看着他的眼睛:“知道很有本事,就算身无分文也能行走下,可是不希望吃那么多苦,若依着的意思,还是希望晚些时候再走,也好多凑钱让带在身上,都穷家富路,出门在外的,带么钱实在太少。” 朱挽感受到张丰的殷殷之意,心中感动,不禁握住的手:“留们两个在里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可是带着们起走会让们吃的苦更多,只能给们多留钱傍身,放心,会尽早回来接们的。” 张丰头,嗯声,转身为他收拾行装,口中道:“虽是热,睡袋还是要带上的,来可以当包袱用,二来若是去山里,夜里还是很冷的。些钱定要带上,虽顶不多大用,就当是的心意好。只陶锅也要带上,在外面定不要喝生水,否则生病就麻烦,衣服要常换……” 张丰边收拾边细细嘱咐,正唠叨地起劲,忽然被朱挽搂进怀里,张丰心里慌,就再也不出话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瞅瞅,推推他的手臂,低声道:“裕儿就在外面。”见他仍是不肯放开自己,又道:“等会想出去散个步,陪好吗?” 朱挽放开手,闷闷地:“别让裕儿跟着。”张丰嗯声,偷偷抿着嘴笑,推着他:“先走,在破庙旁边的小树林那儿等。” 朱挽依言出去,张丰收拾好他的行李,也走出昏暗的屋子,对蹲在院子里摔打胶泥的张裕:“出去走走,在家看门。” 张裕停下手上动作,沮丧地:“泥里的杂质去除不,烧出陶器来也卖不出价钱。” 张丰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大不不做,咱们起做扇子,正好缺个帮手。” 张裕垮着肩膀:“那个转轮不是白买。” 张丰笑着安慰他:“怎么会白买呢,东西好好地在那里放着就是财产,现在用不上,以后还可以用呀,等搬到新地方,别的不,家里应盆盆罐罐都得自己烧呀,就是现在,们也缺不少东西呢,就做些咱们要用的东西吧,先烧次看看再做决定,好不好?” 张裕闷头应声,就又继续摔起胶泥,张丰向外走去,张裕看看色,丢下手中的泥巴赶上张丰:“姐,都黑还出去呀?陪吧。” “不用,在家看门吧,想个人静静。” “那别走远,早回来啊。” “知道。” 张丰信步走向村外,刚出村子就看见朱挽挺拔的身影,连忙跑过去,拉住他的手:“等急吧?” 朱挽反手握住的手掌,低语道:“无妨。” 张丰仰脸看看他,夜色中也辨不出他的神情,便转头看向不远处黑黢黢的树林,偎到他身边:“们到那边走走。” 朱挽应声,牵着的手往前走,张丰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僵硬,其实心里也有些紧张,是来此数年的第次约会,而且非常清楚地知道朱挽定会亲,——个约会是亲口订下的,按照当时的情形,那意思就等于是:现在不要,等下随便怎样。现在想来,种做法似乎有些丢人,不知道朱挽作何感想。 次约会好像就是为偷情似的! 张丰心里有些懊悔,有些紧张,同时又有些期待,原本的那离情别绪也就被挤到边,时竟不知什么才好,心里只是可惜——可是辈子的第次约会啊,很可能也是最后次,竟然浪漫的气氛都没有,反倒充满奸-情的味道。 朱挽句话也不,只是大步往前走,张丰有种被拖去小树林正法的错觉,于是错身拦在朱挽面前,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朱挽煞住将要迈出的脚步,惊讶地看向扑在他身上张丰,急问:“怎么啦?” 张丰收紧手臂,脑袋在他胸前蹭蹭,撒娇道:“舍不得让走。” 朱挽松口气,随即揽住的肩,“会尽快回来。会为建个家,会娶,对好。” 些话同样是没有半浪漫的气息,可是张丰却莫名其妙被感动,些平平淡淡的话,被朱挽用坚定而温柔的语气出来,竟有种直达人心的力量,让人动情而又安心。 张丰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的嘴唇。 朱挽愣,随即热烈应和,张丰的手臂缠上他的脖子,他的手便在同时滑向的腰际,收紧。 正当忘情之际,只听声大喝:“谁!谁在那儿?” 张丰个激灵,被朱挽的气息熏得发软的身体立刻就充满力量,扯着朱挽衣服就往小树林里跑。 “别跑!让看看是谁么不要脸!”棒打鸳鸯的人追在后面,颇有些不依不挠的意思。 朱挽边跑边气愤地:“多管闲事!”张丰喘着粗气低语道:“快跑,被抓到就丢人!”朱挽嘟囔道:“抓住又怎么样,谁都知道们是夫妻。”张丰道:“夫妻也会被人笑话。”“回去打晕他。” 张丰笑得不行,回头看,后面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看来那人早已放弃追赶,他们却已经跑到小树林的边缘。 张丰望着黑黢黢的树林心里有发毛,便扯着朱挽的胳膊:“们回去吧,不然裕儿该担心。” 朱挽却把抱住,“再呆会。” 张丰搂住他的腰,磨蹭着他坚硬的胸膛,柔顺地:“好,再亲次就回去。” “两次。” 61 正文 桃花源 张裕的陶器因为成本高,质量差,产量低,根本赚不到钱,只烧两次就放弃,转而和张丰起做扇子。然而扇子是季节性的东西,到七月底,他们的折扇就开始卖不动,于是两人便又开始烧陶,不过,次不是烧碗碟,而是玩偶。 张丰仅会捏两种玩偶,胖娃娃和娃娃猫,无论捏得有多好,总归还是太单调,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管什么手艺都不是朝夕可以练成的。好在江陵乃是九省通衢之地,人口流动很大,姐弟俩靠着腿勤嘴勤,倒也销出去不少,兜售所得,倒也能够维持生活。 九月,兵事开始如火如荼地展开。江陵晋国权臣桓温的封地,桓温死后,其子桓玄继承他的爵位,继续拥有江陵,此时,桓温的弟弟桓冲任江陵刺史,同时担任西路军督统,率军十万扼守长江中游,阻止秦军水师东下,晋军水师就驻扎在江陵附近。 战争起,百姓的生活毫无疑问地要受到影响,青壮们都被征发到各地运送粮草、架桥铺路、修筑工事,田里的农活就都落在老弱妇孺的肩上,不过张丰姐弟倒是没受太大影响,张丰是子,张裕还没到服役的年龄,两人客居此地,既没有土地,又没有商铺,田赋和商税都收不到他们头上,除偶尔被人抢钱去受损失,并无别的负担。 可是别人不同,家中劳力被迫服役,繁重的劳动压得人喘不过气不,还要为亲人的安危日夜担忧,些人经受着身心两重折磨,难免变得刻薄暴躁,对两个外来人就失去宽和,因此张丰姐弟便多受不少闲气。好在里是桓家的地盘,且由桓家人镇守,总是手下留情的,因此并没有影响到市面的繁荣,江陵周边也还算安宁,所以张丰姐弟的小生意仍然可以照常地做下去。 此地入冬较晚,但因为潮湿的缘故,里的冬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所以十月之后,张丰姐弟又开始卖起手套。 年底,晋军大败秦军的情形已经传扬得下皆知,晋军攻城掠地,抢占秦国大片土地,晋人自是欢呼雀跃,但秦国却不知有多少人在哭泣。 秦国,很快就要成为地狱吧?徐大叔家会怎么样呢?还有忱悛,但愿他们能够躲过场浩劫。张丰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提醒他们。 朱挽已经走半年多,至今还没有回来,从年前开始张丰的忧虑就重似。该不是出什么意外吧?伤?病?被军队抓去做民夫?还是遇到个好姑娘,在温柔乡里忘记切?张丰的心也开始乱。 第二年春,就听有越来越多的难民进入晋国,很快江陵也开始出现避难的秦人,只是同为避难,有些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有些人却仍旧锦衣华服、仪态优雅。 “要是家喜他们也逃到里来就好。”张裕。张丰虽然觉得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每次看见状似逃难的人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辨认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然而难民的面孔却不是那么好看的,种种辛酸、悲苦、哀求、绝望,以及冷漠、仇恨等等,都让人如同心上坠块石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看得难受,却无力救助,只好不看。 最近,张丰姐弟遭遇抢劫的次数明显增多,张丰前才被两个乞丐抢钱,今张裕又被流氓勒索,失去所得不,还挨顿打,张丰气得要命,偏偏去洗衣的时候又遇到村里最刻薄的泼妇,嘴里不干不净的,当着的面就敢拿些不三不四的话编排,张丰当即就炸毛,跳起来脚把那人踹进池塘里。 那人当然不肯吃个亏,其他人也不会让个外来户在自己的地盘上逞能,于是纷纷指责张丰,泼妇被人从水里拉上来之后更是发疯似地扑上来撕打张丰,张丰虽然也是满肚子邪火,很想把个可恶的人好好揍顿,可惜力气没有人家大,也没有人家那么疯,结果倒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 泼妇像个得胜的将军似的昂然离去,时又有人觉得张丰有些可怜,便看在平时待人和气的份上,些半是劝慰半是埋怨的话,张丰只是言不发,挣扎着要把衣服接着洗完,个平日和交好的孩要扶回家,也被拒绝。 张丰忍着疼痛默默地洗手脸,整理好身上的衣服,仔细地洗净头发,然后又接着把衣服洗完,才从从容容地往家走去。 张裕正在门口摔胶泥,张丰把衣服晾在竹杆上便进屋去,经过张裕身边时柔声道:“身上有伤,早休息吧,明起们起叫卖,别再分开。” 张裕顿下,扭头对张丰:“姐,个人去卖就行,现在外面太乱,还是别出去。” 张丰停下脚步,但却没有回头,沉默会儿,轻声道:“好。” 走进小小的隔间,躺在低矮的床上,张丰鼻子酸,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涌出来。 张丰进屋之后便没声息,张裕有些奇怪,试探地叫道:“姐,姐?”张丰不敢答应,张裕见没人应声,顿时担心起来,起身走到隔间外面关心地问:“姐,没事吧?是不是病?”张丰张张嘴,声啜泣立刻逸出喉咙,连忙咬着牙齿紧紧闭上嘴巴,张裕却已经闯进来,蹲在床头边急切地问道:“姐,到底怎么?是不是有人欺负?是谁?” 张丰摇头。时已经快黑,屋子里面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张丰张开嘴巴大大地喘两口气,轻声道:“没有,没有。” 微颤的声音,忧伤而委曲,又如叹息般沉重而又无力,张裕忽然福至心灵,恍然问道:“是不是想朱大哥?” 张丰听更加伤心,时也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不想哭着话,便头道:“嗯。” 张裕叹口气,老气横秋的:“等朱大哥回来,就嫁给他吧。” 张丰觉得好笑,咧嘴却冒出声抽噎,但是情绪却已经好很多,于是坐起来,揉揉张裕的头顶:“别担心,没事,只是累着,也很累吧?今晚早睡,明也不要出去,咱们起好好休息两,读读书,散散步,再做好吃的,体会下悠闲的感觉。” 张裕:“歇着就好,不累。” 张丰往床上倒:“乖,听的没错。弦绷得太紧会失去弹性的。” 张裕想下,头道:“好,听的。” 所谓读书散步,也不过是个法罢,他们仅有的几本书全都丢在平阳,哪里有书可读?不过背书也是样的,两人悠悠闲闲地逛到河边,边挖野菜边段段地背书,间或还讨论下上汜节的销售策略,又或者展望下未来。 他们租住的那间破屋子,从三个月之前租金就已经涨倍,柴禾的价钱涨五成,粮食则跟城里的粮铺个价,并且时有坏小子欺上门来,而朱挽又迟迟不回,使得两人不得不另做打算,商量的结果便是等挣够钱就到城里去摆个小吃摊子。 休息两之后,姐弟俩便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上汜节忙碌起来,张丰做几十朵绢花,又和张裕起割两大捆蒲草,编几十个小篮子,上汜节前夜,两人便在每个小篮子里放对用丝带捆在起的玩偶,再缀朵玫瑰花,另外还有株兰草,不过要到明早晨才能放,不然就蔫。年头文字是很受敬重的,为博得人们的青睐,张丰还特意在每对玩偶的背上分别“佳偶”、“成”两字,称得上是上汜节特供产品。 为养精蓄锐,包装完之后两人便早早睡,半夜里隐约听到几声狗叫,张丰睁下眼睛,摸摸枕头下的匕首,不会儿就又睡着。 第二早,张丰起来做饭,刚开门就被吓跳,只见物踞守于门外,听见开门声微微动动,及至张丰惊呼出声,便慢慢站起来。 色尚黑,根本看不清那人面貌,张丰却只愣瞬便猛地扑过去,惊喜地叫道:“朱挽,朱挽,总算回来!”接着便埋怨道:“怎么去那么久,就不怕别人担心吗?”又问:“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敲门呢?” 张裕也被吵醒,趿着鞋抢到门口,睡意朦胧地:“怎么才回来,都把姐想哭。”看眼扒在朱挽身上的张丰,返身回到屋里穿衣服去。 直到时朱挽才开口道:“找到个类似桃花源的地方,只是那里既没有桃树,也没有人家,在那里建两间房屋,如今来接们过去。”张丰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在他胸前猛头,朱挽沉默会儿,又道:“打猎的时候被只豹子抓伤脸,破相,,还愿意嫁给吗?” 张丰愣,伸手摸索他的脸,果然在左颊上摸到条凸起的疤痕,心中不由痛,想起他刚才的话,以及所感受到的沉郁之气,立即踮起脚尖吻上他的脸颊,柔声道:“疤痕是人的勋章,是的英雄。” 朱挽闻言,直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紧紧环住张丰的肩膀。 张裕重重地干咳声,张丰回身,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不是已经把许给他吗?早饭来做,今是上汜节,们要谈情爱去。”完拉起朱挽就往外面跑。 两人携手来到河边,用河水洗脸,又洗手脚,算作袚褉,然后便坐在河滩上唇齿纠缠,啃着啃着便滚在地上,两人都不想忍耐,也就没在发乎情之后止乎于礼。 太阳初升的时候 ,两人在春水之中重新行次袚褉之礼,朱挽只觉无比畅快,张丰却冷得打着小哆嗦,缩在朱挽怀里:“洗得样彻底,年都会平平安安,无灾无病吧。”朱挽笑道:“不仅人会平平安安,庄稼也定会丰收。” 张丰红脸,骂道:“坏蛋。”当时风俗,上巳节行房会带来丰收,因此才会有“奔者不禁”之。 上巳节为期三,两人边卖东西边眉来眼去,甜甜蜜蜜地发笔小财。 节日过后,三人背起行李离开村子,半月后便到新家。 新家在武陵山中,走过条峡谷裂缝,钻过个山洞,再翻过座山,只见大大的山谷,山谷里草长莺飞,野花遍地,溪流如带,美丽得如同梦幻。 小屋建在个低矮的土丘上,褐色的墙壁,茅草的屋顶,看起来很坚固,走到跟前,才发现居然是座木屋,除屋顶上那层茅草,全部都是用原木搭建而成的。 “真漂亮!”张丰赞道。 朱挽高兴地笑,“用只豹子换把斧头,仅用把斧头便建起座房屋。明就再去伐木,再建间屋子给裕儿住。” 张裕哼声抢进屋去,瞅圈之后,在放两张床的那间屋里占张床,呈大字摊在那里。 张丰笑笑走进里面那间屋里,放下自已的行李,并把跟进来的朱挽推出去,悄声道:“睡外面。”朱挽低声抗议道:“们成亲呀!”张丰道:“成亲也要睡外面。” 朱挽虽然满心不愿意,却也只得和张裕作伴,他很想立刻再搭间木屋把张裕赶出去,只被支使着做起翻地的勾当,直到把种子撒到地里,才腾出手来盖张裕的房子。 不过次倒不用他个人折腾,张丰用木棍扎两个坯模子,和张裕两人在小河边打许多土坯,有砌墙的东西,也就不需要砍那么多树,朱挽便用多余的时间割茅草或是打猎。前后折腾两个月,朱挽才如愿以偿地、正式地和张丰同床共枕。 与世隔绝的生活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过,三人亲密而友好,却又时常为小事争执不休,其中当然也有些故意的成分,免得生活过于平静。显然,他们还是有寂寞的。 “朱大哥,之前个人在里定很难过吧?”张裕问。 “忙起来也不觉得太难过,那时候就想着早把房子盖好,早把们接来。” 张裕哼声:“是想早把姐娶到手吧?” 朱挽头道:“正是。” 张裕:“地方好是好,就是太静。” 朱挽:“确实。” 来时,他们把所有的钱都买种子和粮食,秋收过后,算算口粮还差着两三个月呢,张丰便打算织些手套袜子拿到城里去卖,朱挽本不想靠赚钱养家,却又怕闷着,便带着的张裕去趟武陵,用卖兽骨兽皮的钱买粗线,顺便在城里玩两,才重新回到山里。 初冬,三人带着手套和陶偶又去趟武陵,把东西卖掉之后便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猫个冬。 第二年开春,三人带上攒冬的兽皮、腊肉、陶偶和碗碟再次来到武陵,没想到竟然见到个熟人——沈悛。 沈悛他去年秋就到晋国,原打算直奔武陵的,却在经过江陵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张丰做的陶偶,向人打听卖陶偶者的形容样貌,便猜到定是张丰姐弟无疑。“桓氏世代儒学士族,听闻其子弟多有文学之士,因此便在江陵盘桓些日子,原以为会结交到两个高人雅士,不料竟遇到个斯文败类,便到武陵来。”到里,沈悛厌恶地皱起眉头,张丰便问是什么人,沈悛出个名字,张丰心里动:“桓幼,不就是那个抽自己鞭子的家伙吗?” “他做什么事,让您如此不齿?”张丰好奇地问。 “他请饮宴,逼把诗卖给他,没想到桓氏子弟竟然有如此无耻者。”沈悛轻蔑地。 张丰笑笑,“您觉得武陵如何?” “尚可。”沈悛微笑,“来此两年,可寻到桃花源吗?” “没有,不过们住的地方也很好,并不输于桃花源。” “既如此,也搬去住,可是听的劝告才来到里的,既找到好地方,便不用再费心,只坐享其成就是。” 张丰非常快乐地:“随时欢迎。” 张丰能见到忱悛,并是因为碰巧遇上,而是从江陵开始沈悛就直在寻找张丰,后来打听到已经离开,又被桓由纠缠,便来到武陵继续寻找的踪迹,在市坊看到玩偶和手套时,便拜托店家下次见到张丰时定要带来见自己,店伙计贪图他的谢赏,见到张丰时便拉着去见沈悛,才有次见面。 朱挽在市集上卖兽皮,张丰听沈悛找非常惊喜,立刻便跟着店伙走,后来才想到忘记打招呼,怕朱挽着急,和沈悛聊会便告辞。 从沈悛那里出来以后,张丰直在琢磨件事,待回到市集,便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和朱挽,朱挽听后立即眼睛放光,:“干!” 张丰心里有不踏实,告诉朱挽是觉得自己的个想法很妙,再者便是知道朱挽喜欢冒险,怕他觉得闷,想给他找刺激的事做做,但总归还是怕朱挽遇到危险。 从那脸纠结的样子,朱挽只眼就知道在想什么,于是轻松地道:“放心吧,事容易的很,不管成与不成,都不会有任何危险。再者,怎么舍得让冒险呢?” 张丰相信自己跟着他的时候,朱挽的确不会过于冒险,才安下心来。计议已定,张丰便把张裕丢到沈悛那里,和朱挽起北上江陵。 62 正文 劫富济贫 桓幼并非桓氏嫡系,所居虽然也是深宅大院,守卫却很松懈,朱挽.轻轻松松就潜入他的房间,当时他正在做剧烈运动,朱换一掌打晕那位倒霉的娈童,随即用剑尖逼住桓幼令他不许出声,然后堵住他的嘴,捆住他的手脚。^小燕文学网友自行提供更新 /www.xiaoyaNwenxue.Com^ 桓幼惊恐看着这个如同豹子般彪悍的蒙面人,一时间竟无法思考。此人提着他离开床榻,将他安安稳稳地放在几案之前,然后坐在他的对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他的面前。 桓幼心下稍安,抬头看了朱挽一眼,碰到他凌厉的眼神之后,慌忙低头去看面前的纸,纸上却是一首诗,好诗。 “这首诗好不好?”朱挽问。 桓幼虽不知朱挽何意,却仍然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是一首杜甫的诗,不可能不好。 “我二叔写的。”朱挽淡淡地说,“我二叔本是才子,可惜二十岁那年才名方显,便从马上摔下来成了瘫子,从此成了人人厌弃的累赘。”说到这里朱挽便不再往下说了,用下巴指了指那首诗道:“这一首卖五百金,你觉得值不值?” 桓幼略想了想之后,点点头。 “看来你是个识货的。我手里有几首好诗,正四处寻找合适的买主,你若有意的话,咱们就好好谈谈价钱,若无意我这就告辞。” 桓幼连忙点点头。 朱挽却并不拿掉塞在他嘴里布团,只是问:“你一时拿得出五百金吗?” 桓幼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摆动着下巴示意自己有话说,朱挽这才拽下他嘴里的布团,挑着一双剑眉看着他。 桓幼端起桌子上的一杯冷茶一饮而尽,这才嘘了一口气说:“诗是好诗,但我怎知这诗是不是早有归属?万一被人指为剽窃,岂不是害我身败名裂?” “这个你大可放心,这诗绝对是我二叔所作,而且除我之外至今未曾有人看过。”朱挽理所当然的说,好像只要他说了就能做数似的,一副既自大又笃定,不容质疑的样子。 他这种做派,确实取得了桓幼的初步信任,让他觉得朱挽也许真的是一个“生财有道”的混蛋。可是虽然有了这种想法,桓幼仍是不免疑虑重重。 “你为何会找上我呢?”桓幼问,心想莫非是那个姓沈到处说我的坏话,被此人听到了?便非常后悔当时没有杀了沈悛。 朱挽笑了笑,“但凡小有才名又出得起价钱的人,我都会上门试试的。 “曾拜访过哪些人?”桓幼见朱挽无意伤他,也放松下来,开始耍起了心眼。 朱挽脸一沉,“你这是想坏俺的名声吗?” 桓幼连忙道:“一时失言,兄台原谅。我只是想问,兄台的诗卖出去了吗?” 朱挽道:“一首。卖与一位秦人,五百金。” 桓幼在他身上溜了一眼道:“看不出兄台还是个有钱人呢。” 朱挽淡淡道:“过惯了穷日子,我倒不讲究穿什么,只要能吃好就行,何况这些见客的衣服穿一次就得扔掉,要那么好做什么。” 桓幼眼珠微转,倾身问道:“卖与秦人的,可是方才那一首?” “当然不是,要卖钱的诗怎能经了别人的眼?谋事不密,坏了别人的前程,就等于坏了我的性命,若不把事情计议周详了,我如此敢赚你们的钱,但凡舍得花几百金买一首诗的人,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桓幼笑了,“这么说方才那首只是供人鉴别之用了?” “不错,要想说动别人花钱,总要拿出点东西给人看,倒是可惜了这首好诗。”朱挽忽然把眼睛一瞪,“说了这半天,你到底买是不买?买的话是痛快掏钱,不买就别耽误我的时间!” 桓幼这时却是一点都不再怕他,为难地说:“你要我买诗,总得让我看一眼好坏吧,若连看都不给我看一眼,这价钱又该怎么谈呢?” 朱挽说:“价钱容易,就以刚才那首为准,少两句减一百金,多两句加五十金,你就说买长的还是短的吧。” 桓幼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又对朱挽十分轻鄙,不过此时受制于人,他倒不敢露出平日的嘴脸,认真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买了。” 朱挽猛地探身扼住他的咽喉,怒道:“你在消遣我吗!一开始我就问过你了,你点了头我才留下来的,然后你又担心诗的来路不正,我作了保证之后再次问你买不买,你又没说不买,这价钱都谈好了,你才说不买,是何道理?”朱挽手上紧了紧,“你当我不敢杀了你吗?”眼见桓幼露出恐惧的神情,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捡了张字少的放到桓幼面前,“这首,看一下!”一边说一边把其余纸张重新揣入怀中,然后恶狠狠地对桓幼说道:“这一首只有四句,减去两百,只需付三百金,拿钱来吧!” 桓幼直着喉咙,勉强挤出两个字:“明天。” “明天?那可不行!等到明天只怕取不到钱,倒把命搭进去了,我这个买卖一向是钱货两讫,概不赊欠的,没钱就拿命来吧,只有杀了你,我才好把这首诗另卖他人。” 朱挽这套强盗逻辑,虽说让桓幼非常不爽,却也让他对朱挽信誉放了心,诗确是好诗,如果真的从未面世,他绝对愿意花三百金买下据为已有,在桓氏这种大家族,有了名,钱财还不是唾手可得! 只是这口气真是难忍,不过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并没有人看见,算了,暂不与他计较。心中有了计较之后,桓幼便扭头看着屋角的箱子道:“那里。”朱挽便重新塞上他的嘴,打开屋角的箱子,在箱底翻出一只精致的木盒,里面放着几块金饼,却只有不足两百金的样子,朱挽拿着木盒回到案边坐下,沉着脸道:“不够。” 桓幼唔唔低叫,朱挽拿下他嘴里的布团,却把手指按在他的咽喉上,桓幼忙说:“我还想再买一首,你改日再来,到时我一并付清可好?” 朱挽摇头,“我决不和同一个人打两次交道。”然后冷冷地加上一句:“而且概不赊欠。” 桓幼在冰冷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赶忙说:“我用玉佩抵!” 朱挽道:“我不要有记号的东西。” 桓幼简直要崩溃了,嚷道:“那你说怎么办?我说不买你非要逼我买,我要买了你又不买,一时间谁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你家放钱的地方不会只有这一处吧?怕里还有?我陪你去拿就是。”朱挽道。 桓幼微微愣了一下,立即点头道:“好,我去问我母亲要。” 朱挽二话不说,把他的嘴重新堵住,挑开他脚腕上的绳子,扯了一件斗篷盖在他身上,推着他出了卧室。 桓幼原想出去后便设法示警,让人杀了朱挽,把他手里的那些诗全部占为己有,哪知朱挽连路都不用他指,一路避过闲人扯着他来到桓夫人的院外,用手提着他翻过院墙,悄无声息摸到正房门外,一刀劈开门闩,打晕侍女和女主人,重新绑了桓幼的腿,在他的注视下翻检桓夫人的箱子,先拿出一百金放入自家包袱,然后问:“你还要再买一首吗?”桓幼点头,朱挽便自作主张给了他一纸八句的诗,又取了相当于五百金的珠宝,然后吹灯关门,再把桓幼送回到床上,甚至很周到地替他盖上被子,说了句“祝你名满天下”,拱手而别。 出了桓府之后朱挽就想大笑,好容易忍住,一路蹿房越脊回到客栈,见到张丰后再也忍不住兴奋之意,抱着她就是一阵猛笑,张丰忙说:“小声点,深更半夜。”随后问道:“成了?赚了多少?” “八百金!”朱挽止住笑声,低声道,“真痛快!” “给我说说!”张丰兴奋地央求道。朱挽便一五一十地把今晚的事情讲了一遍,张丰使劲地抱住他说:“你真厉害!我觉得你这事做的简直天衣无缝。”朱挽笑道:“点子是你想出来的,计策也是你定的,怎的倒把功劳全归到我身上了?”张丰道:“再好的点子也要有人能做到才行,否则就没有任何意义,你不仅把我这个近乎异想天开的点子变成了现实,还在执行的过程中把原来那个漏洞百出的计策完善到无可挑剔……朱挽,我,我爱死你了。” 最后一句,虽然是张丰此时此刻最想说的话,却因为实在太肉麻了,因此出口时已经低如耳语。但朱挽却听得清清楚楚,当即高兴得哈哈大笑,张丰娇嗔地在他胸前砸了一拳道:“小声点!疯了吗?!” 朱挽抱起她,一边走向床边一边笑道:“疯了。”他心情极好,从不知道被一个女人崇拜是这么开心的事,也从未想到行侠仗义竟然也可以这般,心里充满新奇和兴奋,身上也似乎满是力量,睡不着觉,只有缠着张丰。 张丰却只顾摸着那些金子和珠宝,兴奋地说:“十分之一救济我们自己,其余的救济别人。” 朱挽心思却早已不在钱上,口中说着“全依你。”手上便大致捡出八十金递给她,“这些是我们的。”然后把包袱收起来道:“快睡吧。” 一夜无眠,恨得张丰捶他,骂道:“疯子!讨厌死了!”朱挽涎着脸笑,哄道:“你只管睡,所有事情都有我呢。”张丰气道:“那我跟来做什么?让你一个人来不就好了嘛!索性留在家里我也不会毫无用途。”朱挽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你是君子,动动嘴就行了。” 张丰忍不住笑了,“那你就是小人了?” “我是男人。” 张丰虽然有些累,却还是和他一起出了门,两人兑了一袋铜钱,又买了一筐粗面饼子,来到难民聚集的地方。 江陵离秦国边境两百多里,一开始多是有些身家的人才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避难,可是随着难民的大量涌入,边境地区求生越来越难,很多人只能逃往更远的地方,可是一路逃来,却不知要经历多少磨难,莫说穷人,即便是大富人家和薄有资财者,也有可能失财丧命沦为乞丐。这些失去一切的人们,目前就聚集在伽难寺附近,靠着寺院施舍的一点薄粥度日。 张丰和朱挽今天也要去救济难民。 寺庙前搭着一个施粥的棚子,此时火刚刚升起,米也不过刚刚下锅,人们却已经排起了长队,盼望早些领到那每天一次的施舍。 没有人愿意错过那碗续命的薄粥,所以但凡能动的都加入了排队的行列,无非身强力壮的都挤到了前面,老弱病残的只能排在后面。还有些虚弱得动都动不了的,就只能呆在角落里等着——有亲人的等着亲人弄来吃的,没有亲人的就只有等死。 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有些是生了病,但多数都只是饿的,只需两顿饱饭就能重新站起来,张丰想把面饼分给他们,却没敢这么做,怕把人噎死,只得到食摊上买了两盆粥来分发下去,另一边排队领粥的人一看这边又有人舍粥,顿时骚动起来,立即便有人离开队伍跑过来,朱挽看见,立即大喊到:“都别过来!这边没你们的份,胆敢哄抢者,打断狗腿!” 两人摆明了只要救济那些最弱的人,多数人便不再做更多想望,但仍有几个冲了过来,那架势分明就是要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朱挽两人,朱挽迎上去,一阵拳打脚踢放倒了那几个不听警告的家伙,在人群中扫了一眼,轻快地说:“还有谁想松松筋骨的,只管出来。” 看着那几个被揍得想爬回来排队都不能够的倒霉鬼,原本蠢蠢欲动的人赶紧收起趁火打劫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呆在队伍中。 等张丰把粥全部分下去之后,朱挽便提着干粮筐和张丰一起来到队伍后面,从队尾开始分发面饼。 人们再次骚动起来,前面的人纷纷往后面挤,后面的人则伸着长长的手臂,热切地看着张丰的手。 队伍瞬间失去原有的形状,在朱挽和张丰周围形成人墙。 眼见形势失去控制,朱挽举起竹筐奋力掷出。 筐子落在人群外围,落地的瞬间,面饼从筐口激射而出,撒成一条射线,然后又瞬间被人一抢而空。 围在朱挽和张丰身边的人很快散去,两人默默地看着混乱的人群,留意着人们的表现。 谁都想活命,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便不顾施舍人想照顾弱者的意愿非要分一杯羹去,原也无可厚非,但如若为了一点吃的竟置他人性命于不顾,那就太过分了。 暗暗记住那些毫不留情地推搡、踩踏别人,又或是抢夺别人食物的人,将之剔除于救济名单之外——这些人既然如此强悍,也就没有必要给予帮助了。 等待施粥的队伍虽然乱得不像样,却并没有完全散掉,有些人自忖抢不过,便索性不凑那个热闹,正好趁机排到队伍的前面,也好早点领到粥,省得两边落空。 这种做法倒是不难理解,令人惊奇的是,在队伍的前排不止有体力不济的老弱妇孺,竟然也有一些中青年,这些人若是去抢的话绝对有希望抢到干粮,那不比一碗薄粥更有吸引力吗?何况抢完干粮之后仍然可以仗着体力在领粥的队伍里抢占到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并不耽误领粥,为什么他们不去抢呢?张丰和朱挽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是一些有廉耻心的人,虽历经磨难,却仍然保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 两人对视一眼,一路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把那些老老实实站在队伍里的中青年男女拉出队伍,口中说到:“我要找些干活的人,你跟我来。” 两人从队尾走到队头,一共挑出三十余人,这时那些哄抢干粮的人也开始纷纷归队,听说他们招人,又涌过来自荐,都被朱挽拒绝了。 那些行抢的人,也许并不全是自私冷酷的人,他们如此凶悍也许只是为了家人或是朋友,但张丰和朱挽今次选人的标准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忠厚善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他们放心地带回山谷做邻居。 把那三十多个人带到一旁,朱挽说:“我刚在江对面买了一片荒地,想在芒种之前种上庄稼,你们愿意去开荒吗?” 所有人都点头应诺。谁都知道,靠救济活命并不是长久之计,只有找到活干,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来难民中挑选劳力的已经有好几拨了,他们都是被人挑剩的,大多是家中负累太重,一个人要照顾好几个老幼妇孺,要么就是虽然单身却身体单薄,这次被选中,都是心中庆幸,那些单身的自不必说,那些拖家带口的人更是暗暗希望朱挽和张丰能按户雇佣,把自己一家老小全都收下,就算不行,有自己这份工钱好歹能让家人少挨点饿。 “先说好了,一天管两顿饱饭,没有工钱。”张丰忽然上前一步,大声说。朱挽惊讶的看了张丰一眼,却在与她对视的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很多人叹着气转身,准备回到领粥的队伍里去,只有寥寥几人站到了朱挽两人面前。 “各位请稍等。”张丰叫住那些要走的人,“请问你们为何不愿去?无论如何,这总是一条活路不是吗?莫非各位宁可留在这里靠施舍度日,也不愿凭自己的力气挣口饭吃吗?” “光自己吃饱有什么用,俺又不是一个人。” “一家老小都指着我呢,我总不能只顾自己吃饱,让一家老小都饿死。” “家里就俺一个能动的了,俺走了,娘和妹妹哪还有活路。” 人们诉说着自己的难处,希望朱挽和张丰能大发慈悲,多少给点工钱,可这两人就是不松口。 这时有人问道:“俺一天只吃一顿,另一顿口粮俺省下来给家里成不?” 本来很多人已经准备走了,这个提议再次留住了他们的脚步,若真能管饱,两顿饭的食物量是很大,省下一顿,够让另外两人活命了,于是那些家口比较小的人就都动了心。 张丰却说:“那怎么行,吃饱了饭的人和没吃饱饭的人,干的活能一样多吗?” 有那心思灵活的,就有了进一步的想法,便说:“您把两顿口粮分给俺,俺保证给您做出一个吃饱的人要干的活,保证不让东家吃亏!” 话一出口,其他人立刻附和,七嘴八舌地恳求朱挽同意这个办法,甚至还有人提出按工计酬,多劳多得,这样的话实际上等于全家受雇,自是再好不过。 朱挽转头微笑着看向张丰,意思说这些人都很顾念亲情,有的甚至还很聪明,你应该放心了吧? 张丰回了朱挽一个笑脸,可是转脸面对难民时却仍然不肯松口,毫不心软地回了两个字:不行! 她的目光从那一张张失望、无奈、气愤以及怨恨的脸上逐一扫过,记下那几个生气和怨恨的人,眼见那些人就要离开,赶紧碰了碰了朱挽。 于是朱挽便出来做好人,劝张丰说,按工计酬的法子还算合理,眼下急等着春耕,劳力不好找,不如就由着他们带上家人,能多开点荒地总是好事,张丰只说那么多人乱糟糟的招人烦,不过到底还是点头同意了,于是朱挽便让他们都去把家人叫来,有人请求领了粥再来,朱挽说急着赶路,等下一人发个饼子,那些人一听赶紧跑了,不一会便扶老携幼地回到朱挽和张丰面前。 正文 芳邻 竟然是整户收留! 这样老弱病残的家口都有人要! 眼见那三十几人拖儿带女地往朱挽身边汇集,难民们全都激动起来,纷纷涌过来自荐,有炫耀个人力量的,有展示家庭整体实力的,有哀哀求告乞求怜悯的,有那聪明的看出两人的挑选标准,便极力表现自己的忠厚老实、正直善良。 让刚刚招收到的三十几个男女把那些人隔开,朱挽和张丰退到稍远处商议了一会儿,朱挽重新走近人群高声说道:“我还需要几个会建房的,几个会养蚕会织布的,两个会治病的,一个石匠,一个木匠,还要一个田庄管事,有这几种手艺的站到这边来。” 呼啦一下,几乎所有人全都跑到朱挽指定的地方站定,剩下的只有一些十岁以下的小孩子,这也难怪,别的且不说,建房嘛,高级工匠和夯土垒墙的全都要用,所以是个男人都可以说自己会建房,而养蚕织布这种事,也没哪个女的是完全不会的,仅这两项就能把所有人囊括在内了。 朱挽和张丰的原本就是要救济他们的,只是总要有个名目才不会让人怀疑,不过这些人既不能带去山谷,免不了要买些田地安置他们,而他们两个又不想操这些闲心,就只能找一个称职的田庄管事,去和官府打交道,办理土地及户籍等等事项。朱挽要在外面压住场面,挑选庄头的事就落在了张丰身上。 “精通田庄管理和学过医的请过来。”张丰在防护圈里面说道。 朱挽立刻把她的话大声重复一遍,很快便有六人越众而出,走到张丰面前,张丰逐一询问,发现来应聘的一个是正宗的田庄管事,一个是秦国某个地方官的管家,两个小地主,一个医生学徒,一个土医。 学徒十七八岁,拜师五年做的尽是些伺候人伺候药材的事,除了能辨识一些药材,也就记得几个常见病的药方,比那个乡下土医强不了多少。张丰拿出一串铜钱递给学徒,让他和土医去看看那些生病的人,买点药材给他们治病。 打发了那两人之后,张丰便对另外四个人说:“你们去给我挑人吧,每人挑出两户,只要人品好,其他不论。” 这项任务意在考查他们的眼光和人品。 四人应喏一声,便走了出去。 粥棚里终于开始施粥了,很多人眼巴巴地看看粥锅,再看看朱挽,朱挽挥手道:“大家先去领粥,我还有事,等下再考问你们。” 人群立刻又呼拉一下涌向粥棚,呼喝声、呼痛声、骂声、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张丰又拿出一串钱来,随便点了两个人道:“你们去买点吃的回来。” 看着那边施粥,这边几十户人家百余口人正暗自咽口水呢,听闻张丰让人去买吃的,脸上便都露出笑容,纷纷称颂,向张丰和朱挽两人行礼不叠。 不久,管事和管家带着自各挑选出的两户人家来到张丰和朱挽面前。 管事挑选的,一户是一对母女,说母亲贤良,女儿孝顺;另一户是一对异性兄弟,年长的那个曾经帮助过年少的那个,后来做哥哥的病了,弟弟便一直照顾他。 老管家挑选的,一户是一对主仆,主人带着财物和奴仆逃往晋国,路遇强人,仆人奋不顾身救出主人,并且一直不离不弃、尽心尽力地奉养着主人;另一户则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丈夫病弱,妻子看上去也是风吹即倒的样子,两个孩子一个十三四,别一个却只有六七岁,管家说这家人父慈子孝,忠厚善良,而且心灵手巧。 从肢体语言和眼神的互动来看,管事与管家和他们挑选出来的人家应该是比较熟悉的,管事很可能有恩于那对母女,而管家则可能曾受过那户四口之家的关照。 两个小地主也在吃过粥之后领着自己挑选的人过来,听口音应是两人的乡亲,俩地主都极力说自己挑选的人家是如何吃苦耐劳、尊老爱幼、和睦邻里。 照顾乡亲和熟人并没有什么错,可其中一个地主竟然把上了黑名单的家伙挑了来,这就太没眼色了。 这时派去买东西的人回来了,两筐粗面饼子摆到朱挽和张丰面前,周围几百双饥饿的眼睛顿时射过来,朱挽一手拿一个饼子,一个递给张丰,另一个就递向自己嘴边,咬了一口之后才对那两个跑脚的说:“分下去吧。” 另一边,吃完粥的难民又聚在一起叫嚷起来,有的自夸,有的表忠心,有的催促,有的却说不急。朱挽走过去喊道:“按户站好!等着!” 那两个买东西的报了帐,郑重地把剩下的钱交还张丰,这才对围上来的人说:“都别急,俺是按人头买的,个个有份。” 看样子,后来的这些人未必有份。 张丰来到老管家跟前,把手上的饼子递了过去,管家道了声谢,掰了一半递给四口之家的小儿,然后才急急忙忙地吃起来。 张丰含笑看着老管家道:“老丈,我们想要二三十户老实本分的人,您既当了二十多年的管家,识人的眼光肯定不错,您替我挑挑?” 老管家点头,赶紧咽下饼子说:“娘子信得过,小老儿自当效命。”当下从后来的八家中点出四家,即管事挑的异性兄弟、他自已挑的四口之家、另一个小地主挑选的两户人家。 饼子很快就分发下去了,领到干粮的人自动自发地以家庭为单位聚成一小堆一小堆的,老管家在人堆中走了两圈,又点了几户人家,这次却是建议剔除的,张丰见那两个被自己暗暗做了标记的人赫然在列,便觉得老管家的眼睛果然毒辣,于是决定相信他的眼光。 这时买药的两个人也回来了,张丰问他们吃过没有,年轻的学徒红了脸,土医则毫不犹豫地说没吃,说东家让买药的钱,不敢私自做别的用途。张丰点点头让他们去熬药,旁边便有人递上两个饼子。 买吃食的人是数着人头买的饼子,其中并没有朱挽和张丰的份,他俩一人拿了一个后便少了两个,这两个饼子是别人匀出来的。 张丰和朱挽再次商议了一会儿,便带上那些入选的人家一起来到早已无人的粥棚。粥棚仅有三面竹篱做成的墙,可他们需要一个比较隐蔽的空间,只能再搭一面人墙。 人墙搭好之后,张丰站在门口,让那位庄头带人把那帮难民赶远些,然后让他们一家家地到棚里去接受考问。 考问?呵呵,朱挽这么一个只会杀人和打猎的人,能考较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是坐在人墙后面按人头发钱罢了! 无论男女老少,每人二十个铜钱,让他们自行过江,到一个叫洞庭谿的地方等着。至于去不去,那就随他们的便了,不过这话朱挽并没明说,只嘱咐他们财莫露白,免得被人抢了去,不过这个道理显然并不需要嘱咐,张丰亲眼看见很多人领完钱出去的时候故意黑着一张脸,做出沮丧的样子,并低声提醒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三四百名难民,不过百十户人家,再除掉二十九户自己人,也就**十户,半个多时辰就全打发了。 最后才是应聘田庄管事的四个人,朱挽给三户人家都发了钱,唯独没给那位管家,但别人都被打发走了,他却被留了下来。 “现在就剩下那些病得不能动的了,你想好怎么安置没有?”张丰蹲到地上问朱挽。 朱挽连忙让出自己的坐位——空灶前的一块石头——让张丰坐下,蹲在她对面问道:“累了吧?”张丰弯了弯眼睛说:“不累,你就说那些病人怎么办吧。” “好办,留下些钱,让秦争照看着,过段时间再带过去。” “秦争?” 秦争就是那对异性兄弟中的弟弟,张丰不明白朱挽为什么会想到他。 “秦争身强力壮,护住那些钱不成问题,这人有情有义,应该不会丢下病人不管卷款私逃,而且他的义兄也病得不轻,没法跟着走,他义兄不走他肯定也不会走,留下来岂不正好?”朱挽说完站起身来,“你歇一会儿,我过去看看,安排一下,然后咱们回趟市集,就赶紧过江。” “秦争一个人怕照顾不过来吧?”张丰说。 “那就多留两个人帮他。”朱挽点了两个单身男女,问了一下,这两个也同意留下,他便转身对管家说:“你带着这些人往码头去,我和娘子随后就到。”说完便带着那两个单身男女走出粥棚,随后这边也扶老携幼地离去。 张丰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饿了。 不久,朱挽便回来了,两人到市集匆匆吃了一顿饭,买了一头驴,一匹马,又买了两口袋干粮放在驴背上,便急忙赶到码头,包了两条船带人过江,直奔武陵。 春分将至,春播便是迫在眉睫,朱挽和张丰却不见人影,张裕既担心两人的安危,又担心误了农时,心里着急,面上便显出急躁来,忱悛心里也不平静,于是便带上张裕和仅剩的两个仆人,到市集去买种子,这样等张丰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少耽误一天,早些动身回山里去。 沈悛从秦国出走,因为行装简单,仆从又少,一看就是没个什么家底的,而他本身又气度不凡,也不像个好欺负的,所以一路上倒是没遇到什么麻烦,所到之处,倒是经常受到两国地方官员及当地士子的款待,毕竟太学助教这个身份,还是挺受人尊敬的。 只是这一路下来,他那点微薄的积蓄却被彻底花光了,来到武陵后,便不得不去拜访郡学学正谋求一个博士的位置,他虽然是屈就,然而学正却不愿手下有这么一个资历和才学都远胜自己的人,把自己的光彩全都遮去,因此百般托辞,就是不肯用他。沈悛谋不到差使,数月来全靠曲当随身物品,及两个仆人出卖劳力维持生活,幸亏郡守借给他一个小院居住,否则他的日子更难过。 因此见到张丰之后,沈悛异常欣喜,知道又那么个地方可以随便耕种,且有张丰作伴,他便打定主意带着两个仆人去做农夫。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大概只能靠仆人养活——这倒没什么,可是种田也是需要本钱的,起码种子、农具要买吧?收获之前这段这几个月的口粮要买吧?还有房子,建房更是需要一大笔。可他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难不成倒要张丰养自己不成?这委实太令人难堪了。沈悛在最初的高兴过后,很快又陷入了懊恼之中。 朱挽带着百十个老弱病残走了七八天,终于来到武陵附近,然后他让张丰带人回山里,自己带着管家和几个青壮去武陵城。 “沈先生说要去山里和我们一起住,他是文人,讲究多,你记得再正式邀请他一次。”张丰嘱咐道,“还有,别忘了买些桃树苗。” “知道啦。”朱挽口上应着,心里却在想:“还正式邀请,不正式的都别想!不去正好。” 当天他和老管家赶到武陵,在客栈住下之后,便到沈悛的住处去接张裕。沈家两个仆人都不在家,只有沈悛和张裕在院子里读书,听到敲门声,张裕连忙跑去开门,见是朱挽,脸上现出惊喜之色,叫道:“朱大哥!”同时眼睛就往他身后瞅,接着便问:“我姐呢?” 朱挽灿烂一笑,“我们请了些邻居,你姐带他们回山了,我来买农具种子等物,顺便接你回去。” 张裕有些失望,可是听说来了邻居马上好奇地问:“邻居?是什么人?我认识吗?,对了,种子已经买好了。”他们一心要把自己的家园建成张丰口中的桃花源,若不是可靠的人,是不会被邀去居住的,所以张裕直接就认为是以前的熟人。 朱挽道:“你买的只够我们自家用,现在人多了,那点种子怎么够?至于邻居嘛,你回去就知道了,哈哈哈!” “那我们何时回去?”张裕急切地问。 “这个等下再说,我去见见沈郎君,先把你接走,然后再慢慢告诉你。”朱挽说着,便和张裕绕过照壁,走进院子里。 沈悛执一卷书负手站在小院里,身后一棵杏树,黑褐色的枝干上嵌着一粒粒红色的花苞,衬得白衣的沈悛又飘逸又温雅。听到笑声,他慢慢转身,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向门口看去,见只有朱挽和张裕两人,心中有些诧异,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微笑着迎上去。 “沈郞君。”朱挽抱拳,朗声道。 沈悛微微拱手,“朱君。”伸臂道:“请屋里坐。” 朱挽道:“郎君不必客气,农时不等人,已经耽搁了这些天,委实不能再耽搁了,我和裕儿现在就去市集,东西若能买齐,明天就要回山里。裕儿在这里打扰多时,给郎君添了不少麻烦,晚上我请郞君喝酒,不知可肯赏光?” 沈悛微笑道:“好。你就先带裕儿去买东西,回头我们喝酒。” 朱挽抱拳道:“告辞!” 沈悛拱手,“晚间再会。” 沈悛回转树下,在执卷徘徊。 先前张裕和朱挽的对话他并没听到,见张丰没来,不禁生出诸多猜测——是避嫌吗?莫非朱挽不让她见我?朱挽骂她了吗?张丰会不会从此不理自己?唉!她已经和朱挽成亲了,自已虽然早已没有什么非份之想,也还是要离她远些才好,免得朱挽不高兴,说出些过分的话惹她伤心。 沈悛再次深深叹息。“明天,向郡守求个小吏的职位吧。” 早前,郡守原说要向朝廷举荐他的,却至今没个下落,看来也是没有指望的了,想当初自己连太学助教都无心做,如今却要屈身做个小吏,这人生的际遇还真是说不清。 不过,当初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后来放开心胸,身体竟渐渐好起来,这条命也算是白白捡来的,又何必为了一个职位耿耿于怀!其实位高又如何,无非看着威风罢了,其中的辛苦郁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位卑又如何,张丰便是身为奴仆不也能够怡然自得?她如今也不过一介农妇罢了,却一副无比开心满足的样子,可见过得好不好并不在于地位高低。 怱而摇头苦笑,自已已是年近不惑,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通透,岂不惭愧?什么郡学博士,什么衙门小吏,自己再次屈身到那个肮脏的地方!无非混口饭吃罢了,想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做别的不行,开一个小小的蒙学馆总是可以的,呵呵,我堂堂大秦太学助教,做不成郡学博士,做个蒙学先生总不会收不到学生吧! 沈悛想通之后,心头阴霾尽去,长笑一声,丢下手中书卷出门而去。 傍晚,朱挽带着酒菜上门,沈悛便热情相待,席间更是谈笑风声,开怀畅饮,朱挽本来认定沈悛对张丰不怀好意,打算警告一番,见他如此坦荡,竟是无法开口。 最后沈悛大醉,朱挽也是眼饧骨软,便再也没人讲究礼节,两人各自说着自己的得意事,失意事,朋友事,嘻笑怒骂各逞性情,朱挽一直掂记着警告沈悛的事,这时便毫无修饰地直直说出来。 “你……你不准打张丰的主意,她是我的,你……要离她远点,不然我打你!”朱挽口齿有些不利落。 “哈哈,你怕我!凶名赫赫的游侠朱挽竟然怕我沈某人!痛快啊,痛快!哈哈哈!”沈悛醉酒,却一点都不影响口齿的伶俐和言语的便捷,只要没倒下,谁也看不出他醉没醉。 朱挽大怒,霍然长身,指着他说:“胡说!谁怕你了?再胡说,看我杀了你!” “哼!若非怕我,你为何不让我见她?还不是怕我抢走她!嘿嘿,你可是自觉配不上她,怕她喜欢上我,不要你了?我可听说你和她并未行婚姻六礼,如此说来,她还算不上是你的妻。” 朱挽恼怒地看着沈悛,皱眉道:“不对,不对,你说的不对。”一时却又说不出个理由来。 沈悛嗤笑道:“如何不对?你们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只能称之为奔,自然算不得夫妻。” 朱挽不屑道:“我和她……皆是父母双亡,哪得父母之命去?”他脸上现出伤心的样子,“嗯,媒妁之言……”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当即理直气壮地说:“谁说没有父母,媒妁之言?张丰说,父天母地,日月为媒,嘿嘿,我们在日未出……月未落时,在天地之间,结为夫妻,那个,相爱之心,可表天日,是那个,最合自然之道的婚姻。哈哈哈!这下,你还有何话说!” 沈悛黯然,“她如此喜欢你,可以枉顾礼法,委曲而觉委曲,你为何还要怕我?” 朱挽嘟囔道:“她虽是个臭要饭的,却最是喜欢你这样装腔作势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沈悛纵声大笑,笑声未歇,却已经倒在地上。 朱挽伏在食案上,喃喃说着无人能懂的话,不一会也陷入沉酣之中。 桃花盛开的地方 桃花盛开的地方 买好种子、农具、口粮、布匹等物,张裕便领着那几个难民带着东西回山里去了,朱挽买下一个小田庄及周围一大片荒地,便到约定的地方去接难民,八十多户人家,应约而来的只有不到六十户,朱挽也不计较,把他们带到地方,每户发了一笔钱,指了老管家为管事,让大家都听他安排,便一溜烟地跑掉了。 老管家对于他的不负任责很是无语,想说他是败家子,想说他是二楞子,却又对他给予自己的信任而感动,只能尽力替他善后。其实朱挽并没有和他签订任何契约,他倒是可以拿着自己的那份钱走人,他那份薪酬可是不薄呢,但他不会走,他已经老了,正要找个依靠,好容易遇到这么大方的东家,当然要牢牢抓住,好让自己老有所养。 其实任何人都可以走,因为朱挽根本没有和任何人签订任何契约,可是如今有钱有地,谁不愿意安居乐业呢? 朱挽却是不怕任何人走的,走就走,那些地总会有人种的,就算没人种,反正是荒地,继续荒着就是了,如果管事跑了,那也没什么,那群人里边想当管事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到时候自有人抢着去当,那么官府来收田赋派徭役的时候,自然也由他去负责,若他负责的不好,损害了大家的利益,自会有另外的人取代他,反正他这个东家个体在,没有经过任命的管事,全都名不正言不顺,若不能服众自然就做不下去。 这算不算大智若愚? 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反正自己能帮他们的也只有这些了,以后如何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所谓无欲则刚,他又没打算从中获利,做起事来自然大气潇洒。 江陵那边还有一些病人,如果他们如约而来,也要发一笔安家费的,这笔钱虽说不是很多,可对那些一无所的人来说却是关乎生死的事情,朱挽对老管家还不能给予充分的信任,只有把这笔钱存在沈悛处。 朱挽虽然对沈悛没什么好感,但把钱交给他保管他还是放心的,只是不免又要说明一番,当然了,朱挽说得很简略,前面种种一句没提。 沈悛很吃惊,他清楚地记得上次看见张丰的时候,她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日子显然过得很清苦,那么朱挽又哪来的钱救济这么多难民?该不是……偷的吧?当下脱口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呵呵,发了一笔横财。” 沈悛心中惊疑,很怕他闯下什么祸来连累张丰,又对这种行径颇为不耻,可他并没有立场教训他,再者朱挽毕竟救了那么多难民,也算得上是义举,只得缄口不语。不过为不引起别人怀疑,后为有人问起那个田庄的主人时,沈悛总是以知情人的身份说朱挽是秦国富商,为人吝啬却又喜欢到处置产。 沈悛在那里替他顾虑这顾虑那,老管家更是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表现一番,可在朱挽这里,这件事却已经结束了,要帮的人都帮到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过些时候把地契拿出来,把各家种的地送给他们,就再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朱挽为张丰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用的,急忙赶回山里去了。成亲两年,他和张丰还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呢,十几天不见,还真是想得慌。 赶了两天路,朱挽在第三天上午回到山里。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山谷,那里有许多忙碌的身影,割草的,翻地的,挑水的,伐木的……为沉寂的山谷平添了许多活力。 “想来不久之后这里就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了吧?再栽一片桃树,就是张丰要的桃花源了。”朱挽美滋滋的想。憧憬了一会儿,大步下山朝家中走去,所经之所,人们都热情而恭敬地向他行礼、打招呼,他面带笑容地应着,脚下却并不停顿,待看到一个身影迎着自己跑来,他的笑容就更深、脚下的速度也更快了。 “朱挽!” 张丰在朱挽面前止步,晕染双颊,微微喘着粗气,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看着他,朱挽牵起她的手说:“我给你买了东西。” “。都有什么?”张丰歪着头瞅他,眼睛亮晶晶的。 “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只是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桃树苗有没有?”张丰问。 “没有。”朱挽现出惭愧样子。 “忘了?”张丰微带不满的看着他问。 朱挽咧嘴一笑,捏紧她的手说:“就没有买桃苗的,不过我买了桃核,只要往地上一撒过几年就是桃树林了。” “。我就说嘛,朱挽办法最可靠了。”张丰又恢复了眉眼弯弯的样子。 “以后不要再叫名字了,当心被人家取笑。”朱挽瞅了瞅周围,低声提醒张丰。 张丰皱了皱鼻子,不好意思的说:“知道了,良人。” 朱挽笑笑捏了捏她的手。 “朱大哥,你回来了?”张裕站在自家地头含笑打着招呼。从张丰扔下铁锹跑去迎接朱挽的时候,他就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心想原来她这两天茶饭不思,精神不振的,都是因为想朱大哥想的啊! 张裕如今已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然懂得爱情和亲情的区别,不会再为张丰亲近朱挽而暗自伤心,虽说他和朱挽两人总是真真假假地争夺张丰的关注,但那都不过是玩闹罢了,认真论起来,他和朱挽的感情说不定还更亲密些。 “裕儿。”朱挽笑应道,“走,回家歇歇去,等吃了早饭我和你一起干。” “好。”张裕笑着扛起农具,一起往家里走去。 朱挽把背娄卸下来,倒了一碗水端在手里,一边喝一边含笑看着张丰把背娄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吃的,穿的,用的,有张丰的也有张裕的,张丰像个孩子似的雀跃着,张裕却有些心疼的说:“朱大哥你真是乱花钱,给我姐买这些衣服首饰也就罢了,何必给我买这些东西,我一个男人家,穿什么不是穿。” 张丰敲他的头,笑骂道:“啰嗦什么?咱有钱了,稍稍奢侈一下有什么关系?”然后便看向朱挽,嗔道:“你怎么没给自己买点什么?” “谁说没买?”朱挽放下碗,拿起身边一个被旧衣缠成一团的东西,得意地笑道:“我买了一把弓,还有几十支箭,等我摆弄熟了以后,你就能吃到野鸡野鸭这等天上飞的野味了。” “我也要!”张裕立刻离开那堆礼物扑过来抢。 朱挽笑着闪过,“给你买的是衣服和纸笔,这个是我的。” “我不要那些东西,我俩换!你当我不识货吗?这一样比那一堆东西都值钱!”张裕扑过去又抢。 张丰见这两人又闹上了,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探索那堆礼物,等那两人达成谅解之后,张丰已经一一整理完毕,正一包包地拆着点心。 所有点心都摊在桌子上,张丰逐样品尝,小心谨慎的样子一点不像在尝点心,倒有点像尝毒药。 “怎么?很难吃吗?”朱挽问。 “不是。”张丰皱着眉放下手中的点心,又拿起另一样,先闻了闻,再捏了一点点放进嘴里,这次终于不再皱眉,笑逐颜开揽过那包桂花酥道:“这个归我,那些全是你俩的了。” 张裕站在桌边开心地吃着点心,一边不停地说:“好吃。”挨个尝了一遍之后,才意犹未尽地说:“我去做饭。” 朱挽看向张丰,见她正努力地吞咽着酥糖,伸着手阻止张裕,忙替她开口道:“裕儿,你歇歇吧,饭让你姐做。” 张丰终于腾出嘴来,忙说:“咱今儿就别做饭了吧,都吃点心好不好?” “点心哪能当饭吃的?不带这么糟蹋东西的。”张裕转脸对朱挽说:“我姐身体不大爽快,你陪陪她,我去做饭。” “你病了?”朱挽关心地问。 张丰摇摇头,皱眉看着张裕出去,却没有阻止,低下头继续吃她的酥糖。 朱挽仔细看着张丰,见她面色果然不太好,于是坐在她身边搂住她的后背说:“身子不爽快就多多休息,万不可强撑着,也不要瞒着,不然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烦了。家里两人大男人,莫非还养不起你,会让你饿肚子不成?” 张丰放下酥糖,扑到朱挽怀里,捶着他的肩膀说:“都怪你,都怪你!” 这时木屋里飘进一股烟火气,张丰连忙捂住鼻子,一手拉起朱挽说:“你陪我到山上去。” 朱挽一脸的莫名其妙,被张丰拉着往木屋后面跑,嘴里问道:“你这是怎么啦?这个时候去山上做什么?” 张丰不理会他的问题,转过屋角,直接扑到他背上说:“你背我,往逆风的风口去。” “为什么?”朱挽一边背着她往山上走一边不解地问。 “因为我讨厌烟火气。”张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还有饭菜的味道。” “唉!你这算怎么回事?要做神仙不成!”朱挽不禁皱起眉头。 张丰又是一口咬下,恶狠狠地说:“咬死你!都是你惹出来的!居然还敢不耐烦!” “我怎么啦?”朱挽把她放下,一脸委曲地面对她,“我到底哪里得罪你啦?” 张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话,朱挽被看得心里发毛,心说会不会是因为我没带姓沈的回来,她不高兴了?脸上便慢慢现出冷意,心想她如果为这个指责我,我就…… “我还不到十八岁。”张丰终于开口说。 “啊?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现在生孩子有点早了!” 朱挽愣住,“你,你是说你有孩子了?”随后便笑起来,“呵呵,我要当爹了,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当爹了!” 张丰羞笑着,嗔怒地踢他一脚道:“笑什么笑!像个傻子似的!”然后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抱怨道:“一到吃饭时间就满山满谷的烟火气和饭菜味,比你身上的汗臭还难闻。” 朱挽呵呵笑道:“那你且闻着我身上的汗臭,我这就带你到风口去。” 两人坐在风口处说了一会傻话,就谈起安置难民的事情,朱挽把买了多少地,发了多少钱,留了多少钱都详细的告诉了张丰,说到沈悛的时候,朱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没邀请他。” 张丰看了看他,然后好笑地翻了个白眼,说:“裕儿临行时邀请了他,他说他要开学馆,过几年再来。” 这时传来张裕喊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朱挽便道:“下去吧,多少吃点,别熬坏了身子。” “你去,我再坐会儿,等饭冷了,不那么难闻的时候我再下去吃。” “那我陪你,不能让你一个人上上下下的,万一磕着绊着可不是玩的。” “你够了吧大侠!”张丰忍不住笑骂,“你的豪侠风范都哪儿去了?快走快走,不要婆婆妈妈的。” “都让你抢走了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有一点温柔娴淑的味道。” “你敢嫌弃我!离婚!立刻离婚!我听说如今改嫁挺容易的,正好试试。” “不用试,没人敢要你这样的。”朱挽抄起张丰就往下山去,“快点下去吃饭,不许饿着我的儿子!” “朱挽,我警告你,不许移情别恋,否则……哼哼!” “哈哈哈——” …… 春 夏 秋 冬 这一年真是忙碌极了,都到了冬天人们仍是不得闲暇,可人人脸上都是洋溢着满足和希望,张丰的第一个孩子便在这一片充满希望的忙碌中降生于避世谷中。 人们带着真诚的祝福,捧着礼物来贺这对慷慨的夫妇。 贺新生的孩子。 新生的桃花源。 五年后。 春日午后,一片刚刚长成的桃花林中,芳草地上,一个美丽的少妇坐在树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双手撑地悠然的望着蓝天白去,和头顶上不时飘落的花瓣,在她身旁,一个不足一岁的幼儿欢快地在草地上爬来爬去,不远处又有一个四五的男孩拿着一把桃木剑东劈西砍、左冲右突地招惹着蜜蜂蝴蝶花鸟虫蚁。男孩百忙中看见幼儿攥着一根草叶往嘴里填,忙喝道:“妹妹,不要吃草!” 少妇闻言,爬到幼儿面前,支着下巴望着她,问道:“软软,青草好吃吗?”幼儿咧嘴皱眉,却不知道吐出咬烂的草叶,少妇看着她的小苦瓜脸忍不住笑起来,幼儿见母亲笑得那么高兴,也发出一声清脆的依呀声,跟着咯咯地笑,少妇伸手拿下她口中的草叶,拈起一片刚刚飘落的桃花,撕下一小片放进她的嘴里说:“尝尝这个,比刚才那个好吃不?” 男孩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见状不满地叫道:“娘——”少妇笑着瞅她一眼,把剩下的半片桃花放进自己嘴里。 男孩疑惑地看了母亲一眼,也捡起一片花瓣品尝。 “甜吧?”少妇笑问。 男孩迟疑地点点头,其实他也没吃出甜味来,不过也不难吃就是了。 “居然不信我,我又不是后娘,难不成还会害你妹妹不成?”少妇不满地哼道。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爹说你总是拿小孩子来玩,让我看着你别玩妹妹。” “别听你爹胡说,打猎他是行家,养孩子我才是行家,你现在还是孩子,所以要听我的话,不要总是我爹说这个我爹说那个,要说我娘说我娘说,知道了没?” 男孩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早已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忽然指着山口处说:“娘,舅舅回来了!”说完丢下唠叨的母亲迎接舅舅去了。 少妇叹口气,抱起女儿跟了上去。 正文 尾声 少妇叹一口气,抱起地上的女儿跟在男孩后面向山口走去。 山口处,一个身着苍青色宽袍的中年男子驻足而望,见山下阡陌纵横,屋舍俨然,又有大片桃林、竹林、桑林,桃花灼灼,林木青青,溪流如带,不由赞道:“好一个避世谷!” 他身边一个俊朗的青年道:“我姐说,她更喜欢‘世外桃源’这个名字。” “世外桃源?果然更雅致贴切,好名字!” “沈先生,你看,伯新和我姐迎我们呢,咱们快下去吧。” “好,好。” “姐,我回来了!” “裕儿。”少妇向俊郞青年略一点头,便把目光投向中年的男子,含笑叫道:“沈先生!” “张丰,好久不见了。”沈悛指着她怀里的孩子,“这是仲新吧?” “嗯,这就是小女仲新,刚十个月。”指了指旁边男孩说:“这是小儿伯新。伯新,叫沈伯父。” 伯新行礼道:“伯新见过沈伯父。” 沈悛伸手扶起他,赞道:“彬彬有礼,气宇轩昂,真乃佳儿。” 张丰笑道:“先生既说好,那就收为弟子好了。” “求之不得。” “先生此来是定居还是小住?” “定居。不知贤夫妇能见纳否?” “呵呵,先生能来,正是求之不得。” “大郎,接了贵客来啊?客人怎么称呼?”行人笑问。 “在下沈悛。老丈贵姓?” “不敢当,鄙姓秦。敢问沈郎君,山外是否安宁?” …… 从那年迁入二十多户居民后,避世谷很快就实现了自给自足,摆脱了对外界的信赖,因此有三四年时间都没人出谷了,这次还是因为张裕要成亲,张丰替他布置新房,总嫌现有的东西过于简陋,让他外出采购,顺便拜访一下沈悛,毕竟沈悛一直表示想来避世谷的,即便因为开学馆没有来,也还是订下了一个模糊的约期,张丰虽然对他营救和掩护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却一直对他的人品学问很是敬仰,如果他真心想来,当然不能置之不理,而沈悛开了几年学馆之后,也存了一些积蓄,正打算到山里清静清静,当下便变卖了不多的家产,让仆人挑上自己的书,随张裕来到避世谷。 当晚,张丰等人便围坐在沈悛身边听他讲外面的事情。 武陵地方偏僻,很多消息甚至要滞后一两年之久,朱挽等人只是知道淝水之战后,秦国丢失大片土地,其它的便都是一些细节罢了,对于大局并不清楚。 通过沈悛的讲述,朱挽等人才知道,淝水之战结束后,秦国便叛乱迭起,很快便四分五裂,慕容冲率兵围攻长安,长安城内粮草断绝,秦王苻坚冲出重围去收兵运粮,却在五将山被姚苌逼死,太子听到秦王的死讯,带着家人及宗族弃城而逃,慕容冲入据长安,纵兵劫掠,把繁华的帝都变成人间地狱。前秦灭。仅仅一年之后,慕容冲也踩着秦王的脚印下了黄泉——被手下杀害。他建立的燕国在其后半年接连换了五个皇帝,不久就灭亡了。然后杀害秦王的凶手入主长安,建立了后秦。 这还只是长安这一块,其他地方同样是混战不休,短短数年而已,便有数个势力崛起,又有数个势力灭亡,整个北方大地,已是杀得血流成河。 “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沈悛长叹,又咬牙恨道:“这些个胡虏!” 朱挽也是面沉如水,却意外地没有跳脚,张裕看了看张丰,低声道:“幸亏我们出来了。” 夜深了,大家各自散去。躺在床上,张丰和朱挽都是无睡不着,张丰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但那只是写在纸上的,不过这次也只是听人转述罢了,同样不是亲历中,虽然那里也有她认识的人,但毕竟不是具到他们身上的事,当然慕容冲除外,况且隔了这么长时间,那些人早已经在记忆里淡去了,就连张裕也不再总是惦记着家喜和家安,所以听了沈悛的讲述之后,她也只是有些感慨、有些难过罢了,不过这种情绪,估计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张丰要带孩子,要做饭,一天下来也很累的,所以即使听了故事之后心里有些不平静,也不会失眠的,如今睡不着,却是因为担心朱挽。 朱挽面色不对。 朱挽一直惦记着那帮朋友,只是因为一直脱不开身,况且在他想来,秦国那么强大,就算吃了败仗,丢失一些土地,离亡国总还差得远,只要秦国不亡,那么京畿地区就不会有事,因此他并不是很担心,以至于在完全适应了新的生活后,渐渐的把他的那些朋友也淡忘了。如今,他却是无法坐视不管的。 他的心思,张丰有如何不知? 果然,辗转反侧了一阵后,朱挽终于还是对张丰说:“我想回秦国一趟。” 张丰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却一个字就不肯说。 朱挽也不说,只是等,等张丰点头。 张丰也在等,她用沉默表示反对,用拥抱表示不舍,等他主动放弃。 然而朱挽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沉默半晌之后,张丰轻声说:“我不想让你去。” 朱挽保证道:“我就是去看看,碰到了就把他们带回来,碰不到就算了。” “外面太乱了,你不知道,人在绝境会变成野兽、变成恶魔,你功夫再好,本事再大,置身这样人群中都是非常危险的。”张丰紧紧抱着朱挽,在他胸前呢喃道,“他们也许早已经逃离了那个地方,到时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我会小心的。” 看来朱挽是执意要走这一趟了,张丰叹口气,说道:“等办完喜事再动身吧。” “喏。” 张裕的婚礼非常热闹,一百多人全程参与,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只有张丰屡屡走神。 喜事过后,朱挽去出谷去了,张丰想让他带几个帮手,朱挽说自己习惯独行,多带一个人只是添一份拖累,张丰只得由他。人们都以为只是普通的外出,所以并没有人在意,张丰把孩子丢给张裕夫妇,独自送他出谷,临别,她深深地亲吻他之后,又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恨恨地说:“一年!最多一年必须回来!如果逾期不归,我就带着孩子改嫁!” ~```~```~~```~```~~```~```~~```~```~~```~```~~```~```~ 朱挽春天离开,到了第二天秋末的时候才回来。 他跑回自已家里,便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半人高的冬青树围成的庭院里,盛开着一大片白色的九月菊,菊圃旁边,他的女儿仲新正专心致志地揪着花瓣,旁边枯黄的草地上,他的妻子和沈悛坐面对面坐在一起,一边品茶一边看书,距此不远,他的儿子伯新则端坐在书案前写字。温暖的阳光洒在寂静的庭院里,在白的花、枯的草、安详的脸上都镀上一层光晕,让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而又美好,令人不忍破坏。 眼前的情景看呆了跟在朱挽身后的一行人,这几个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形同乞丐,朱挽的形象也是和他们如出一辙,把他们和院子里的人相比,可说是一个来自天尝,一个出自地狱。 “大哥,这就是你的家吗?” “那两个就是你的孩子呀?长得真好!” “嫂子还是那么美,一点都没变。” “兄弟你真是有福气。” 树篱外的声音惊动了张丰,她抬起头,一眼瞅见朱挽,不由猛地站起身,然后便款款行到门外,看着他的眼睛冷静的说:“你逾期了。” “嗯。” “我让人另外盖了几间房子,”张丰指着不远处的房子,“你到那里安置。” 朱挽直直盯着她,张丰淡淡一笑,“我去拿你的衣服。” 朱挽的朋友都没听懂张丰的话,但她的表情却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不知她是在生朱挽的气,还是不待见自己这些人,一时有些不安,就都沉默下来。 沈悛和伯新也走过来,看到朱挽狼狈的样子两人都很吃惊,沈悛温言道:“我听张丰说你去秦国找人,看来是找到了。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呀!”伯新有些认不出父亲了,神情有些害怕又有些疏离,朱挽便觉得有些心痛,他理都没理沈悛,只是蹲下身来平视伯新,轻声道:“伯新不认识爹了吗?” 伯新怯怯地叫了声:“爹。”朱挽险些落泪,伸手把伯新搂进怀里。 这时张丰拿着个包袱从屋里出来,见状道:“别吓着孩子。”随即递过包袱道:“这是你的衣服,拿上走吧。” 朱挽逾期方归,虽然担心张丰会生气,但他并不认为她会真的改嫁,然而目睹了院子里和谐的情景,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而张丰的态度又是如此冷淡,这让朱挽非常难受,他很想发脾气和张丰吵架,终究碍于脸面忍了下来,再者兄弟们历经千辛万苦而来,都是又累又饿,疲惫已极,需要赶紧安顿下来,也就暂时不与她争竞,憋着一口气带人安置去了。 “大哥,嫂子这是把你扫地出门吧?”赵七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因为我们?” “别瞎想,没有的事,她那人爱干净,非要人洗澡换衣才能回家,这女人就是这么麻烦。”朱挽粗声大气地说着,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 新屋有三间,中间屋里放了一张竹几,左右两间则各放了三张藤床,床上放着厚厚的草垫,草垫上放着当作被子的兽皮,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共有七个人,两个女的五个男的,两个女的被安置在最右边一间,两人疲惫已极,进房之后立即就瘫在床上动不了了,男人们便都进了左边一间,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朱挽嘱咐几人好好休息,说他这就去叫人准备饭菜,顺便再弄两张床来,说完正准备离开,却听赵七在隔壁堂屋咦了一声,惊讶的说:“大哥,你包袱里怎么还有女人的裙子?”随即笑道:“莫不是嫂子也要来这边住?还是说她要和你一起洗澡。”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有人便说:“小七,你毛病又犯了是吧,朱大哥的包袱你都不放过啊?” 听说包袱里有裙子,朱挽愣一愣,然后快步来到堂屋,迅速地把包袱里的衣服翻了一遍,脸上不禁露出笑意,在赵七脑袋上拍了一掌,笑道:“胡说什么!这是你嫂子给你们几个的换洗衣裳。去,拿过去分给他们。”说完大步走出屋子,往那个冬青围绕的小院走去。 当朱挽重新踏足庭院门口时,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朱挽一愣,随即注意到厨房里冒出的炊烟,不禁一笑,径朝厨房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看着张丰在灶台跟前忙碌,虽是扎着围裙、挽着衣袖,看起来却仍是那么整洁利落,美丽动人,朱挽不禁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仅迟疑了一瞬,便悄悄退去。 张丰做好饭,和伯新一起送到新屋去,问了下一路上的情形,又说了几句安抚情绪的话,待他们吃完,便收拾碗筷回到家里。 张丰到处都没看到朱挽的影子,心里便有些不安,担心自己玩笑开过了头,伤了他的心,便把伯新打发到沈悛那里,然后她就一边洗碗一边猜测着朱挽的去向,洗完碗,本打算出去找他,忽然心里一动,脚下随之改变了方向,打算先查看一下他的衣服是不是少了,如果是,那就一定是洗澡去了。 她快步走进木屋,推开卧室的门,正要奔衣箱而去,却赫然发现朱挽就躺在床上! 此时他已经洗过澡,换上了干净了衣服,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是头发还没有全干,湿湿的摊在枕头上,显见得回来也是刚刚回来不久。 朱挽沉沉而睡,黑瘦的脸上既有深深的疲惫,也有彻底的放松,张丰站在床头凝视着他,眼里满是心疼。 她端来事先为朱挽留下的饭菜,亲了亲他的唇角说:“起来啊朱挽,吃碗粥再睡。” 朱挽抿了抿嘴唇继续酣睡,张丰推着他的肩膀又叫了几声,仍然没能叫醒他,便没有再叫。 沈悛照看着伯新和仲新,眼看到了要吃下午饭时也不见张丰来接孩子,他原要留这两个孩子在自家用饭,无奈伯新一直惦记着父亲,又对母亲待父亲的态度感到不安,而仲新年幼,甚是依恋母亲,就都闹着要回家,沈悛哄不住,只得把他们送回去。 山谷里风气淳厚,院子通常都是不设门的,屋门也是虽设而常开,只有晚上睡觉时才会关闭,沈悛牵着伯新和仲新来到木屋前,孩子们早挣脱他的手,嘴里叫着娘闯进屋去,见外屋没人,二话不说便直入卧室里找人,沈悛忙唤道:“伯新回来……”话出口时已然不及,伯新已经进了里屋,便听伯新的声音叫道:“娘,该做饭了。”“娘,妹妹饿了。”仲新也是一连声地叫着娘。 沈悛便知张丰是和朱挽一起睡着了,心里感觉有些尴尬,于是退到院子里。方才看到屋子里放着炭炉,上面温着一盆白粥,旁边桌子上摆着两样小菜,让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张丰也曾为他备着相似的吃食,并在床头守候着自己,熬不住就便坐在凳子上睡着了。当时她还是个孩子,被自己的唐突吓坏了。那已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树篱边白菊傲霜盛放,沈悛摘了一朵拈在手中,凝视片刻,转身朝木屋看了一眼,便迈着悠闲的步子朝自家走去。 木屋里传来伯新和仲新齐声的呐喊:“爹爹,起床啦——”然后是张丰开怀的笑声。 朱挽撑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三张动人的笑脸,于是嘴角上挑,伸手搂过伯新仲新按在自己身上,语声含糊地说道:“是谁吵爹爹睡觉。”两个孩子原本还有些怯生,这时却已经在母亲的怂恿下大胆起来,一致把责任推到张丰身上,张丰惊讶地睁大眼睛,“我还说要奖励叫起爹爹的人呢,既然你们两个不认,那奖励只好归我了。” 两人孩子立刻扭脸,扯着张丰的衣角要奖励,张丰说:“好吧,让你爹一人亲一下。” 两个孩子虽然有点不愿意,但为了得到奖励,还是乖乖地伸过脸来,朱挽开心地在两张小脸上重重地亲了两下。 伯新和伯仲从朱挽身上滑下来,围着张丰索要奖品,张丰却一脸无辜的说:“已经给了啊,就是爹爹亲吻嘛!”说完不等两人孩子的抗议声出口,便下令道:“软软陪爹爹吃饭,伯新帮娘烧火,吃完饭让爹爹讲故事。”说完便拉着伯新往厨房走去。 刚走屋门,就见张裕儿妻子秦娥走进院门,张丰停下脚步,问道:“裕儿打猎回来了吗?” 秦娥道:“没有呢。我听说姐夫回来了,还带来几个客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笑了一下,才又说:“先时我来了过一趟,见姐姐累了,便没有打扰。我已做了饭给客人送去了,另外刘婶子和李二嫂也送了饭去,我来给姐姐说一声,不要再做客人的饭了。” “,我知道了。你吃饭了没?没吃的话等下一起吃。” “我吃过了。”秦娥道,走去和朱挽打了个呼,便回家去了。 接着便陆续有人来看朱挽,几个客人吃完饭之后也来到朱挽家,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热闹非凡,一直到天黑了好久,才各自回家休息。 秦娥留到最后,拉着伯新和仲新说:“你们舅舅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怪害怕的,你俩陪陪我好不?” 伯新很慷慨地答应了她的请求,仲新却不想去,秦娥道:“我那里还有一大把山里红呢,你要是肯陪我,我就送给你。”于是仲新也跟着她走了。 张丰有些难为情,却并没有阻拦,只是低着头扫地,装作没看见。 夜里,朱挽问张丰:“为何早早盖好房子?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找到他们?” “找不到他们也要盖房子的。哎,你逾期不归,已经被开除了,谁让你又到我屋里来的?” 朱挽搂着她笑道:“你不是说要改嫁吗,怎么还没嫁出去?” “你敢笑话我!”张丰捶着他的胸膛说,“再有下次你试试?看我还要不要你!” “不会有下次了,”朱挽翻身压住她,“我再也不出去了,一辈子都守着你。”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